日月輪轉,又至辰時。
白夢魚從飯堂領了飯食,走虹橋至藏書閣,經考功堂、過甲字學舍,一路至抵石壁下。
白夢魚修行尚淺,還不能禦物飛行,這條狹窄的,僅容一人通行的木板小道便是他給所有石洞中修行者送飯的唯一道路。
修煉者未至金丹,無法長時間辟穀。修行間隙中飲用飯食皆屬尋常事情。但來去飯堂路上,難免生出許多意外,未免壞了修行心境,飯堂便將送飯一事攬了下來。
由考功堂送來閉關名單,飯堂這邊按著人頭做飯,再由內務堂統籌下發任務,道院內道童執行,這一份份飯食便這麼送到了修煉洞穴前。
白夢魚將昨夜的碗筷收好,又放下一份新鮮的濃粥,而後再至下一個洞穴前。
直到在一處原封不動的餐盤前,白夢魚停下腳步。
這人又沒吃飯。
從昨日開始,白夢魚除了第一次換過餐盤,便再不曾瞧見這一份飯食有動過的痕跡。他記得執事叮囑過,這處修煉洞穴內是一個新進的小師妹,才開始修行,還不能辟穀的。
白夢魚換了餐盤,回了食堂將飯碗全數放下,而後去了內務堂將此事稟報,內務堂再轉告考功堂,考功堂等了一日,那邊還無動靜,如此便稟明了崖壁之上的真人。
說來也巧,料理此事的正好是何諸何真人。
聞言,何諸便笑了:“你帶來道院的那個李嬋,好似出事了。”
鄭青槐也還沒忘了李嬋,略挑眉道:“死了?”
那轉告的執事連忙解釋緣由:“並不曾,隻是李嬋已三日未曾出過修煉石室,弟子恐生出意外,故來此稟告兩位真人。”
鄭青槐那點神色波瀾儘去,閉目不語,神識卻已沿著山崖直往修煉石室而去。
那石室中,李嬋閉目端坐,小小的一個人嘴角含笑,唇紅膚白,雙眉青黛,沒有半點憔悴模樣,身周靈氣隱而不動,看不出半分修行痕跡,看這情形卻又分明是處於修行之中。
鄭青槐麵上多了三分鄭重,問:“她修的是哪門功法?”
執事張嘴便答:“依照卷宗所示,李嬋所修功法為《靈元練氣訣》。”
“這……”鄭青槐嗤笑一聲,“心氣倒是不錯。”
她心中卻更添三分遲疑。她為道童時,也試過修行三大道承功法之一的《上微神隱錄》,耗時三十年方一窺門徑,隻是奈何這份功法太難、太難,道院之中難以修持,加之時間不趁手,鄭青槐再耗費百年之功修成了也隻能參加個小考,做個外門弟子。
兩相抉擇,鄭青槐不得不放棄道承功法,改修了和她靈根相符合的靈根功法,及至入了外門,鄭青槐得知許多內情,方才悔之晚矣。
故而她沒修過此訣,但也知道三大道承功法會有些旁的靈根功法沒有的神異之處。
“你覺得呢?”鄭青槐問何諸。
“不知。”何諸當年很有自知之明,看也沒看三大道承功法,直接修的是靈根功法。
鄭青槐不滿他的回答,抬手取出一道傳音法符。
片刻後,法符飛回,隻有鄭青槐一人可聽見的聲音沉穩傳來,“該是入了此功門徑,你小心護法,勿使外人知曉。另,將此人卷宗秘密抄錄來。”
鄭青槐又是一聲輕笑,燒了傳音法符,對堂下執事道:“此事我已知悉,死不了,且去複命吧。”
執事得了這麼個回答,諾諾退下。
何諸沒問方才傳音法符說了什麼,卻提起一件舊事來。倒也說不得舊,不過是十數日前的事罷了。
“李嬋那一關試寶,你送的是什麼東西?怎麼沒見她有什麼機遇?”
這都是道院裡做老了的手段,這場機緣是個小坑,但爬過這個小坑之後,東西是實打實到手了的,也算是道院給所有道童的一份年禮。
鄭青槐臉上浮起笑意,“就是一枚紅瑪瑙珠子。”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沒有旁的?”
“出自清水河中,由二百裡外的凡夫手藝人撈起打磨,親手製成了一根發帶,沒有半點神異,也沒有半點靈氣,就是一枚普通紅瑪瑙珠子。”
何諸一愣,笑起來,“道友狹促。”
何諸又問:“她如何應對的?”
鄭青槐搖頭:“天資靈敏,心性空靈。片刻堪破是道院考核,那珠子現在還戴在她頭上呢。”
何諸起了興致,“這孩子有內門之資啊。”
“未必。”鄭青槐不認同,“七十二年後的大考,還不知道要湧現出多少天才來,李嬋未必能熬到那時候。”
“賭一把,如何?”何諸問她。
“不賭。”鄭青槐看著他,說出拒絕的話。
她抬手拋出兩枚橙黃丹藥,靈力拖著丹藥往外飛去,到了崖壁處急轉直下,不偏不倚地落在李嬋石室門前,又是一個大轉彎,直往木門射去,在門前留下兩個圓形窟窿,天光內泄,又添兩道光柱。
那兩枚辟穀丹入了石室,便化為滿室藥粉,淩空虛懸,隨著李嬋無意識的張嘴進入腸胃,填補著身軀並不算強烈的消耗。
便是如此,在李嬋醒來後,隻覺得胃裡發撐,好似一頓吃了二十碗米飯一般,肚子快要裂開了。
她明明自進入石室,半天來就不曾吃過東西。
除了這點不舒服,她全身上下神清氣爽,好得不能再好了。
李嬋根本不知道她已然閉關十二日。
內觀氣府,那一潭池水漲了有三分之一個指節的高度,中心處的嫩黃新芽半舒展開蜷縮葉片,自根脈處已然能窺見些微綠意。
李嬋一見便知,待池水漲至一個指節高、第一片綠葉舒展完全,便是她練氣一層圓滿之時。
初得了靈氣,李嬋心頭喜悅可見一般,就算以她心性也少不得賣弄一番。
靈氣如指臂使,自她指尖噴湧而出,積攢成一團純粹的靈氣,她兩手掌心相對,捏水球一般把玩手中的這團靈氣。
沒有一處地方不滿意,眉眼帶笑,哪哪都讓她高興。
實則這團靈氣轉過來、轉過去,都隻是個球樣罷了,表麵不圓,像翻湧的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還會自發溢散,眼看著就小了一圈。
但李嬋看著就是歡喜。
這是她修出來的靈氣。
她的靈氣。
她的。
轉了一圈又一圈,那本就不大的靈氣小球徹底消散,隻留給李嬋空虛之感。
那種從精神深處湧現出來的,和方才的充實飽滿,形成鮮明對比的空虛,還帶著無措與些微慌亂。
再觀氣府,方才修行所出的那點靈氣已然消耗殆儘,水潭淺得幾乎要露出水麵下的氤氳白霧。嫩黃的葉片也萎靡不振,聳拉著葉片,倒是其上那點綠意並未退去,靈氣耗儘不曾危及李嬋根基半點。
李嬋定了定心,並不滿足身軀的渴望,直到這種感覺散去,李嬋才開始第二次修行。
這一次修行同樣很快結束,李嬋感知中不過片刻便將氣府恢複了圓滿狀態,再修行,如何也漲不動半點。
李嬋並不強求坐關,徑直出了木門。
她手中竹簽便是鑰匙,往後這件石室除了李嬋不會再有人使用,除非哪一日她離開道院,這間石室才會有新的主人拿著這根竹簽再度開啟木門。
方出門,李嬋便瞧見位師兄在石室前拜訪飯食,那位師兄遠遠瞧見李嬋,像是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你終於出來了?”
“嗯。”李嬋應了聲,這話說得奇怪,她待了很久嘛?
“初次坐關便是十六日,李師妹,你是有毅力的。”白夢魚表情誇張,毫不掩飾對李嬋的讚揚。
“尚可。”李嬋自謙道。她竟然閉關了十六日,那現在已然過了新年,道院的上等月例可以領了吧。
李嬋離開修煉石室,直往內務堂而去。有人遠遠望見她,立時折返,動作倉促間頗為心虛。
她見過這人。
她在藏書閣領取功法那日,這人就站在一旁。
丙字十二號院。
執事再度叩門,態度恭敬不減當日。進了門,先施了個大禮,腰肢彎得極下。
“付師兄叫我來恭喜南宮師兄,謀劃成矣。”
“知了。”南宮遷道了聲,又賞賜了傳信的這人一大袋金銀,“如何知曉的?”
這執事道:“仆方才親眼所見。李嬋坐關十六日,身周連半點靈氣也無,儼然還是凡人一個。如今出關,想來是辟穀丹耗儘,不得不出關了。”
南宮遷一示意,黃密森上前送走這執事,又返回他身前說道:“師兄謀算成功,想來小真人必定是滿意至極,師兄來日入了外門,師弟可還等師兄多多提攜啊。”
“黃密森。”
南宮遷壓著聲音喚道。
“此事和小真人全然無關,你不許攀扯旁人。再叫我聽見半個字,休怪為兄不留情麵。”
黃密森滿頭大汗,連連解釋道,“是我說錯話了,一時得意忘形,還請師兄原諒則個,師弟我知道輕重的。”
南宮遷這次拋出去一隻儲物袋,“往後不要往我這來了。”
黃密森接著儲物袋卻是冷汗連連,“南宮師兄……”
南宮遷終於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說道:“蕭瀾築基已成,不日後便要出關。此女來勢洶洶,叫她知道了你算計李嬋必不會放過你。這是為了你好,立時離去吧。”
南宮遷竟然要黃密森放棄道童身份,永遠離開道院。
“我選你執行此等計謀,就是知道你意在紅塵富貴。儲物袋中有十萬金,結金丹一顆,足夠你往後做個富家翁了。躲過這一陣風頭,蕭瀾也沒空去尋你了。”
“南宮師兄開恩啊!”黃密森已經跪在了地上。
“再與你十萬金,莫要貪心。”南宮遷道,“道院執法需要證據,蕭瀾與你生死之決卻不需要。”
又一隻儲物袋掉在地上,就和黃密森的心一般掉到了穀底,他臉都白了。
“師兄……”
“放心,我不是要取你性命,你也不要往家裡去,蕭瀾查得到你的案卷,回去了也是給家裡人招禍。你隻管去周遊天下,願往何處去便去吧。”
前半句聽得黃密森冷汗直流,後半句才讓他鬆了口氣,“那我家中親眷……”
南宮遷看他,伸手把他拉起來,“我叫人照拂,才是真的害了他們。有你這些年寄回去的金銀,他們的日子差不了。”
“唉……”南宮遷看著半開的院門歎氣。
陰謀算計終究是小道,還有十二年便是大考將至,他也要去坐關苦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