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清風徐來,一輪缺月半隱雲後,天地寂靜,唯有拳風破空,整齊如一。
當先一女童,馬步紮穩,背挺如鬆,揮拳而出,身後三十餘人景從,精神振碩,陣列規範,那股少年人昂揚而出的氣勢便是夜色也遮擋不住。
一拳出,一拳回,拳拳有聲,抬步、落腳,卻是若蜻蜓點水一般無聲無息,身動心靜,已然窺得養生拳門檻。
最後一拳落回,女童收功,長身而立,徐徐吐出濁氣。
她看了一眼,缺月自東向西,將上中天。
“寅時將至,今日便到此吧。”
“多謝李師姐。”
自鄭青槐點了她來領拳,亭中人多有稱呼她為師姐者,這稱呼漸漸傳開,除了極個彆還堅持叫她名字,“李師姐”三字全然成了李嬋彆稱。
隊列散開,各找各相熟的人,三五成群走著,卻並未徹底散開,圍繞在李嬋左右,幾乎將她圈成了人群的中心,哪怕她隻聽著甘雨怡和旁人的吐槽,不說話,也能看出來,她才是人群的中心。
出了學堂區域,路過練武場,猶然能聽見拳聲。
都不想遣返回家,那就隻有多練拳,加練,積攢內氣,衝關。
靠近屋舍,身邊人說話的聲音越發小了,卻又有旁的聲音傳來,一聲接著一聲,男女孩童的喊叫,縈繞在屋舍上方,也如同陰影籠罩在了所有待選道童的心上。
這喊叫聲不是彆的,是富家子弟拿著大把銀錢買來藥浴,是同齡者多了一倍的修行資源,是他們本就落後的修行進度再度被拋下,被拋得更遠。
十兩黃金。
是他們全家數口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積攢不下來的龐大家資。
第一次聽見時,多少人心生沮喪。不是誰都像何素梅一樣幸運,有著李嬌這樣闊綽的公主朋友,大手筆包攬了她們所有的藥浴開銷。
練拳、隻有練拳。
隻有揮舞的拳頭、精疲力儘的身體,才能讓他們在夜晚入睡時逃離無儘的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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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嬋推門而進。
戚香彤正施法清理李嬌的衣服,地麵水漬一片,她左右,何素梅兩人快步穿好衣服,衝著李嬋點點頭打招呼,而後從門背後拿來帕子,半跪在地上清理水漬。
李嬋越過四人,沒和戚香彤打招呼,拿了自己的東西去屋外打水洗漱。甘雨怡跟在她後麵,可憐地看著在地上灑掃的兩個人。
像兩個丫鬟。
待到戚香彤走遠了,甘雨怡確定看不見人影才拉著李嬋說話,“你說李嬌是真心幫忙還是想要收兩個丫鬟乾活?”
李嬋:“不重要。”
甘雨怡:“怎麼不重要?李嬌收了兩個小丫鬟,肯定是為了和我作對。要是她和她們聯起手來,我可對付不了。”
李嬋不置可否,回了屋內。李嬌故意冷哼了一聲,很用力,聲音很大。
甘雨怡幾個人都看過去,李嬋隻做不覺,收拾著自己的床位。
“哼!”李嬌更用力。
屋舍內安靜極了,所有人視線都隨著李嬌看向李嬋,李嬋抬頭,終於看向李嬌。
這一眼,李嬌覺得李嬋低了頭, “喂!”
李嬋鬆開被褥,站直後聽李嬌要說什麼。
“叫我姐姐。”
李嬋無奈看她,彎腰繼續做自己的事情。她沒空哄孩子。
“叫我姐姐,我就給你買藥浴!李嬋!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一次藥浴隻有前三天效果最強,後兩天效用逐漸消失,最後五天沒有藥浴,隻靠自身練拳,內氣積攢很慢的。你想開脈成功就叫我姐姐!”
李嬋也不和她掰扯年齡長幼,李嬌這樣的性子,不搭理她就足夠她難受了。
果然,沒有回應,李嬌踏著步跑到李嬋身邊,伸手就要去拉扯她。
李嬋卻更快,一把抓住李嬌。
“彆胡鬨。”
她手上用了幾分力,叫李嬌倒吸氣著叫痛。
“你……”李嬌說不出話來,淚珠滾落,如此李嬋鬆了手,她哭著說:“父皇讓你幫我,李嬋,你總欺負我,我一定會告訴父皇的。”
“你可以試試。”李嬋看著她,沒有露出李嬌想象中的畏懼。
人人都怕離國皇帝,李嬋可不怕他。
李嬋自己躺下睡覺,看熱鬨的幾個人偷笑著睡了,隻有何素梅兩個人拉著李嬌安慰著。
她們同一個姓,從女為名,又是同一處地方來的,沒人說,卻少不了人猜測兩人關係。李嬌這麼一鬨,這姐妹關係誰都知道了。
嗚嗚咽咽的哭聲讓人心煩,甘雨怡不住翻白眼,羨慕地看著成功入睡的李嬋,她心思卻跑了馬,好奇起來李嬋是皇族哪家的女兒。她出身侯府還不曾聽說過李氏皇家有這麼一位貴女。
這天早上李嬋並未早起。
5月上半月,李嬋完成了手太陰肺經的修行,內氣入中府、經雲門、天府,過俠白、尺最各個穴位,直抵天府穴。下半月,李嬋又修行完手陽明大腸經,自商陽到迎香,而今六月上旬末,李嬋已經開始修行足陽明胃經。
足陽明胃經對應的時辰在辰時,眼部下邊的承泣穴,一直連通到腳第二腳趾的曆兌穴,共四十五處穴位,經脈分布從頭到腳,是人體經脈分支最多的一條,衝關之難度、所需之內氣遠非前兩處經脈可比擬。
由不得李嬋不慎重。
這一條經脈,李嬋足足用了三十日才衝關成功。
此時已然七月上旬。
距離鄭青槐考核是時間還有不到四個月,李嬋還有九條經脈未曾修行完成。
又是三號亭,又是早上練拳時。
“李師姐來了。李師姐修行完足陽明胃經了?”
“李師姐好。”
“李師姐。”
李嬋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來到她常站立的位置。
甘雨怡走到她身邊:“這些日子你沒來,人少了許多。”
一旦無人領頭,十歲大的孩子,不是誰都能一直堅持苦練。
李嬋不介意道:“隨他們去吧。”
拳風如舊,更為精進。
那邊廂,楚雲祥接到報信,“李嬋出來了?”
他不樂意往三號亭去,就在練武場角落處練拳。聞言拳勢未停,隨口吩咐:“以後不用再盯著李嬋了,我才是道院第一天才。”
現在才修行完足陽明胃經,不過爾爾。
六月中旬時,李嬋還在苦修,楚雲祥已然借助藥浴便利衝關成功,正式超過了李嬋的進度。
他本就天資不差,受了一把刺激後更為用功,用功程度不比沒家底苦修的旁人差,而今已然是三號亭中開脈最快者,和其他真人帶領的道童相比起來,也是出類拔萃的第一等人物。
李嬋照舊沉穩向前。
苦練勤修,如是而已。
九月初,李嬋如常練拳,她注意到已然開脈至最後一經的楚雲祥,不再頻繁練拳,而後又有數人和他一般停下修行,閒逛晃悠,就連藥浴也停下了。
李嬌數次在她麵前欲言又止,最終不曾透露消息。
李嬋無暇去打探消息,悶頭修行。
十月中旬,李嬋衝關成功,隻剩下足厥陰肝經最後一處穴位,期門穴未曾衝破。
她遲疑一番,最後決定不破此關。
突然閒下來,李嬋又開始去藏書閣,同時關注著李嬌等人,他們何時完功,她就何時完功。
直至考核前一天,李嬌忽然又買了藥浴來。
李嬋便知時間到了。
這夜醜時,李嬋完功。
十月三十一日,三號亭。
李嬋走到甘雨怡身旁,見她目露欣喜便知道,她成功了。
昨夜,甘雨怡沒回屋舍。她隻剩下最後一處期門穴,拚一把,很可能成功。
“恭喜。”李嬋道。
“同喜同喜。”甘雨怡笑得眼睛成了月牙,又立馬收住。
這次考核,不合格的人很多,開心在她心裡知道就好,不必露出來給彆人添堵。
鄭青槐按時到來,身後帶著兩位北苑師姐。
眾人皆是肅立。
鄭青槐:“不合格者出列。”
哭聲起,磨磨蹭蹭的步伐終究還是得邁出。
鄭青槐冷著臉,“爾等此來甲辰道院參選,路途遙遠,萬分辛苦,道院特賜黃金五兩送爾等歸鄉。”
她已然是極不耐煩這等哭哭啼啼的場麵,揮手之間,數塊黃金飛至三十四人麵前,無聲催促著他們快快接受終將離去的命運。
“鄭真人,您再給我點時間吧。”李嬌身後哭了一夜的人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她常跟在李嬌身後,與李嬋同住一處屋舍,這次修行受了李嬌很多恩惠。
“弟子已經修行到陰廉穴,再有一旬必可成功,求鄭真人開恩,再留我數日,我定能成功的。”
陰廉穴是足厥陰肝經倒數第三處穴位,再有章門穴、期門穴兩處,便算是成功。
她一求,後麵跟著跪地,哀泣連連,紛紛叫著“真人開恩。”
鄭青槐身後兩位北苑師姐對視一眼,齊聲嗬斥道:“肅靜!”
亭內一靜。
鄭青槐不滿地拂袖,懸於她身前的黃金“哐當”一聲落在地上。
“道院自有法度,豈容你我放肆!莫要做此醜態!”
他們三十四人腰間木牌被鄭青槐掐碎,當著眾人的麵在記錄他們姓名來曆的名冊上,寫了他們此時修行進度,而後以朱筆劃去落選者姓名。
“你等二人,速將此輩帶走!”
鄭青槐話落,她身後二位北苑師姐立刻走來,“速速隨我來,莫要教我等動手。”
事情已成定局,便是有撒潑打滾之輩也抵不住兩位北苑師姐修為在身,靈力束成長繩,不肯走的直接綁了就是。
三十四人被帶走,亭內一靜。
鄭青槐對餘下十三人交待道:“一旬之內,以內氣運轉大周天,但不許讓這一口內氣歸於中丹田。”
“人有上、中、下三處丹田。上丹田主神、中丹田主氣、下丹田主精。”
“你們十一月的考核便是憋住了這口內氣,不可落在中丹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