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起3(1 / 1)

“!”

祝輕時眉頭死擰,暗道糟糕,忽然記起自寶珠坊東南角崎嶇路一直往上,有一條小路通往天齊山後山。隻是那裡荒草叢生,到處都是不知名的野獸,平日裡根本無人會涉足,就連祝輕時,也是一次和賀君安兩人無聊,隨便走走發現的。

方才著急了,根本沒想到還有這一層,如今梨花齋弟子都已調走,祝輕時想了想留在梨花齋內的師叔師嬸們,心底越發焦灼,若是遇上危險,他們多半沒有自保能力。

心念飛轉,腳下速度卻半點沒有放慢,安慰眾人兩句後,兩人便立刻趕往梨花齋。天色已深,兩側樹木輪廓快速向後倒去,賀君安腳穩穩踩在劍上,望向身側祝輕時,她麵色冷峻,風卷起她的發絲。

賀君安道:“師姐莫要如此著急,想來或許是普通失火。”

祝輕時聲音鎮定,道:“嗯。一會若是有什麼事,切記護好自己。”

賀君安微微皺眉,不再應聲。

兩人動作極快,半炷香後,就到了梨花齋。

縷縷黑煙衝天,梨花齋迎客堂已塌了半邊,木料被燒得漆黑,泛著紅星,不時炸一下,蹦出一點火花。火已熄滅,人們三兩聚在屋外,有人正灰頭土臉地拿著毛巾擦臉,她驀地望到祝輕時,隨即走過來,破口大罵道:“祝輕時!你搞什麼鬼?弟子呢,怎麼一個都不見了?!”

祝輕時掃了一圈梨花齋,並未點燈,四下烏壓壓一片,又看向迎客堂,心裡隱隱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她望向那人,先解釋道:“師嬸,今日佳節,我派弟子下去巡看了,這邊是怎麼回事?你們都沒受傷吧?”

藍哲柳眉倒豎,斥道:“沒事?你看看有沒有事?本來就一個破屋子當迎客堂,現在也燒成這樣了!大過節的不讓弟子安安穩穩熱熱鬨鬨過節,下山巡看什麼?山下有何事?”

梨花齋內元老都到前山來救火了,此刻正三兩站在一旁議論,年紀大的人此番之後也是甚為勞累,祝輕時不願讓他們徒增煩惱,斂眉道:“是我失職,師嬸莫怪。”

藍哲冷哼一聲,正欲再發作,一旁的賀君安忽地開口,道:“隻燒了一間迎客堂嗎?”

藍哲將目光迎向他,涼颼颼道:“你倒是希望多燒幾間。”

祝輕時眉心一跳,忽然意識到哪裡不對勁了。

這時,忽有一人將手搭在藍哲肩膀上,溫聲道:“師嫂莫要著急,孩子們這不也是為了山下百姓著想嗎?”

藍哲轉首望他,就見那人蓄著灰白長須,一手捋長須,一手撫在她肩頭,笑眯眯地看著她,繼續道:“況迎客堂沒了可以再建,今日中秋,如此時光沒了可不能重來。”

藍哲正要答話,祝輕時心如擂鼓,搶在她之前道:“師叔師嬸,容我問一句,方才可有一名半張臉長滿黑色胎記的人前來?”

兩人都望向她,那蓄著長須的正是梨花齋三長老謝無垠,他道:“有啊,方才那人自後山而來,自稱什麼‘明暗雙匠’,說是遇到困難,特來求助。我等見此人麵生,身上還帶著傷,就請他先在後山坐坐,這不才剛一盞茶的時間,就聽你師嫂說前山失火,連忙來救火了,卻不曾見到一名弟子。輕時,可是出了什麼事?這火來得蹊蹺,恐是有人故意縱的。”

祝輕時避而不答,道:“那此人現在何處?”

謝無垠張了張嘴,望向她,道:“不知。自出後山後,便沒瞧著這人,許是趁亂離開了。”

他話音未落,祝輕時便道:“我知道了。還請師叔再幫一個忙,將諸位長輩送回歇息,迎客堂我明日會處理的。中秋夜卻讓大家徒受驚擾,是我的不對,輕時改日再來請罪。”

她話恭恭敬敬地落下,轉身拉著賀君安急急離開了。

謝無垠望著他們的背影,歎了口氣。

祝輕時腳步匆匆,和賀君安出了梨花齋。夜裡泛起涼,風撲在身上,原本該有些冷才是,她卻出了一層薄汗。她一麵往山下看,一麵道:“糟了!恐怕是調虎離山。”

賀君安這半天也在連軸轉,方才也在默默思忖,此刻也是明白了大半。

“師姐的意思是,這火是有人刻意放的,為了引雙匠之一下山?”他又捋了一下思路,繼續道:“這火來的莫名。雙匠之一原本已經待在梨花齋上,後有人……應當是那邪修,故意在前山放了一把火,告訴他,‘我已經找到你了’,雙匠之一一時心急,跑了出來。而火勢本小,按理說傳不到山下,必是邪修故意聲張。那這火便起到兩個作用,一是把目標引下來,而是把我們引上山,他好更方便動手。”

祝輕時道:“嗯。跟我想的大差不差。隻是我認為,他未必是一時心急才下的山,他極有可能是見梨花齋凋敝,認為自己在此地無法得到很好的保護,這才下山,畢竟山下人流如織,他大可再找個地方躲起來,接下來就拚運氣了。”

四周烏壓壓靜悄悄的,他們的聲音撞在兩旁樹上,似有回音。祝輕時道:“我推測,那雙匠之一一開始便是找了個地方躲了起來,天黑之後,必是被發現了,才從後山上來,進了梨花齋。而邪修,我猜,其實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獵物躲在了哪裡。看下午那人傷勢,邪修必定是修為高深,而雙匠武力一般,沒理由他能和邪修對峙這麼久,除非,邪修本來就在和他鬨著玩。”

看著他戰戰兢兢地躲著,旁觀他爬上天齊山求助,又逼他下山。一步一步,就像是在玩貓捉老鼠遊戲一般,不著急下手,卻一點點縮小他的生存空間,讓他在恐懼中逃竄不停。

祝輕時望向賀君安,又道:“我們來時並未見到人,這說明,很有可能,雙匠之一已經在山下了。”

賀君安微微皺眉,道:“所以依你之言,邪修並不會在他下山時對他動手,而是會等他再找到一個地方,認為自己安全了,這才出手……可這僅僅隻是猜測,並無確切依據。而且我們方才來時,著急趕路,並未仔細觀察周圍情況。”

祝輕時目光沉沉,道:“是如此。所以我需要勞煩你,在這天齊山四處搜尋一番,看看他們是否還在山上。”

賀君安道:“你要下山去看?”

祝輕時蹙眉道:“是。我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賀君安望向她,道:“師姐莫急,想那邪修也沒必要傷及無辜。”

祝輕時輕輕搖頭,歎了口氣,道:“不止弟子和百姓,我也不想那雙匠之一受到傷害。至於是否傷及無辜,也隻依他個人心意了……但願,一切都來得及。”

賀君安聞言,也不多言,斟酌一番,同意了祝輕時的決定。他轉身離去,身影隱在黑暗中。祝輕時則禦劍,飛快趕往山下。她一麵行,一麵思忖著雙匠之一可能落腳的地點。忽地,餘光中出現一個黑影。祝輕時心中一緊,腳尖一點,同時提氣,腳下的劍飛到她手中,下一秒,那長劍赫然橫在了來人脖頸上!

“啊!”來人被她嚇得連連擺手後退。祝輕時很快看清了他的麵容,收了劍抱歉道:“對不住,李小公子。”

李玄錦好容易站穩了身形,訕訕道:“無事,無事。”

祝輕時心中因邪修之事焦灼,但不露於色,問道:“這麼晚了,你上山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李玄錦望向她,繼而慌忙道:“有事,有事!祝姐姐,快和我家去,家裡來了個……”

他微微皺著眉,像是想到了什麼,聲音也斟酌起來。祝輕時心中一驚,瞧這四下無人,不好的預感愈發濃重,沉聲道:“你家裡,來了何人?”

李玄錦道:“傍晚時分碰到你和賀大哥,我便知道有事發生,又聽你吩咐找人,我……”

他話沒說完,祝輕時就打斷他,道:“你先告訴我,來的人是何模樣?”

李玄錦怔了一下,道:“……他、他半麵臉,他半麵臉上烏黑可怖,好像……啊!”

他話音未落,便感到祝輕時一手穩穩攬上他的腰,將他抱起,接著,他感到自己踩上了什麼東西,但搖搖晃晃立不穩,風在他耳邊呼嘯而過。他睜大眼睛望著飛速向後掠過的地麵,不禁一陣頭暈目眩,腿也開始打顫,他顫聲道:“祝、祝姐姐姐姐姐——等等等等!我害怕、我害怕!……”

祝輕時聲音響在他頭頂,混著風聲,沉沉的,“彆怕,抱緊我。現在,告訴我那人的情況。”

“啊啊?!……哦!”

李玄錦似乎聽出來祝輕時口氣格外認真,他也不敢大意,咽了咽口水,哆嗦著聲音,將來龍去脈一五一十敘來。

原來傍晚時分,李玄錦和母親家去之後,過一會,李夫人忽然記起,今日還未曾給賣豆腐的馬婆婆送月餅,馬婆婆是個寡婦,丈夫很早就去世了,前兩年好不容易養大的女兒也被夫家打死了,她上門討要女兒,卻被人戳瞎了一隻眼,那家人像丟個破布一樣將她丟出去。她萬念俱灰,整日以淚洗麵,在這個時候,遇上了去外地采辦點心原料的李老爺,李老爺瞧著她可憐,將她帶回東注,李夫人聽聞她的遭遇後,義憤填膺,當即拉著她上梨花齋訴苦。祝輕時也是非常同情她的經曆,可偏偏那夫家並不在東注,不屬梨花齋管轄範圍,祝輕時試著與那邊幫派溝通幾次,皆被忽視。後來,卻聽聞馬婆婆原女婿忽然瘋了,六親不認,投井死了。

馬婆婆從此在李家和梨花齋的幫助下,在東注安了家,她開了一間小小的豆腐坊,以此為生。李夫人心腸極熱,對她甚為關心,逢年過節都會給她送禮品。今年中秋,如此團圓之日,也必定不會忘記她,於是便差李玄錦給她送去。李玄錦在馬婆婆家逗留一會,誠邀馬婆婆去他家一起過,但是被婉拒了,他擔心時間長了,母親憂心,便回家去。快到家時,卻遇到一個彪形大漢,渾身是血,倒在路邊。李玄錦見他還有呼吸,念起今日在河邊發生的事,擔心他恐怕與此有關聯,於是先和小廝們一起把他帶回家,捆起來,自己則趕上山找祝輕時。

李玄錦說完,望向祝輕時,小心道:“祝姐姐,我做錯了嗎?這人,這人是什麼身份啊?”

祝輕時嘴唇緊抿,半響,才道:“怪我沒有提前想清楚。”

李玄錦聽她這話,有些急了,道:“祝姐姐,這……此人現在還在我家裡,他是什麼危險人物嗎?”

祝輕時將他摟緊了些,道:“他倒不是危險人物。”

李玄錦等了半天,都不見她再次開口,心裡莫名慌慌的。祝輕時凝神,將速度提到最快,很快兩人就到了山下,進入錦繡坊,飛速地拐過幾個巷子,就到了李府。李玄錦並非是祝輕時那般修道者,他本嬌貴,體質也不行,這一趟下來氣喘籲籲。喘息聲在這寂靜的地方,顯得格外清晰。

太安靜了。

李府朱紅色大門緊閉,沉沉的夜色壓下,莊嚴肅穆。門口栽著一株槐樹,樹冠大而茂密,枝杈交接處,有鳥兒在此安家築巢。四周卻寂寥無聲,似乎連風聲都靜止了。

“啪嗒。”一聲,似乎有水滴到了李玄錦臉上,他抬手一抹,月光下映的,卻是鮮紅的血,他哆嗦一下,鼻尖立刻縈繞著血腥味,他不自覺抬首,正見一團漆黑的東西,從樹上掉下來。祝輕時伸手去截,待到手中,卻發現,那是一隻雛鳥。它脖頸處被人切斷,身體早已涼了。

李玄錦看向祝輕時手中的雛鳥,聲音發抖:“祝姐姐……”

祝輕時深深看了他一眼,將雛鳥放到角落裡,轉身去推門,忽然看到門環上彆著一張小小紙條,祝輕時取下,在月光下看,上麵寫著:“我走了。有緣再聚。”

門被從裡麵拴住了。祝輕時心底煩躁,一腳踹在門上,門栓應聲而裂,兩扇門大敞,“吱呀吱呀”地將門內這幅場景徐徐展給他們看。

李玄錦猝然瞪大了雙眼。很久很久之後,這副場景仍會出現在他夢中,令他午夜驚醒,輾轉難眠。

李府上上下下五十餘口,此刻全部聚集在這間院子裡,準確來說,是他們的屍體。所有人都是被乾淨利落地一刀抹脖,凶手不費吹灰之力殺了五十多人,甚至還有閒情雅致,將他們的屍身堆成一座屍山。

院內靜的嚇人,讓人不禁懷疑,這裡麵的所有活物,是不是都被凶手殺了。血順著青石板流,直漫到他們腳邊。看這血流程度,凶手做完這些,也有一會了。李玄錦半個鞋麵都被染紅了。

祝輕時喉間乾澀,她側身,擋在李玄錦麵前,道:“玄錦,彆看了。”

李玄錦伸手推開她。他的手臂軟綿綿的,祝輕時卻順著他的力道,向後踉蹌了一步。李玄錦緊盯著那座屍山,拖著腳步往裡走,踉踉蹌蹌,跌倒了再爬起來,渾身都沾上了血水。

祝輕時心中不忍,伸出手想去扶他,終究還是縮了回來,指尖帶著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輕顫。李玄錦終於走到屍山前,他渾身顫抖著,伸出手扒拉,眼前浮現的是一張張熟悉的麵孔,不知何時,他已淚流滿麵。他終於在一個角落裡,找到了自己的家人。李夫人麵露驚恐,雙目還是死不瞑目地瞪大著。往日笑語晏晏浮現在麵前,如今懷裡的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李玄錦終於發出第一聲慟哭:“娘——!!!”

他想要把李夫人拉出來,可她埋得太深,李玄錦被屍體絆倒,重重摔在屍山上,觸目皆是屍體,手下是冰涼涼的一片,李玄錦的臉砸在一具屍體的胳膊上,他終於忍不住,大口嘔吐起來。

“……”

李玄錦隻覺天昏地暗,意識模糊,他不知昏昏沉沉了多久,待到清醒時,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身下是柔軟的褥子。入目是雕刻精美的承塵,他目光呆滯,聽到旁邊有人輕聲道:“醒了?”

他記憶漸漸回歸,一行清淚劃過他的眼角。祝輕時站在一旁,看他在床上兀自顫抖,緊緊抿唇。他好一會才緩過來,轉首望向祝輕時,嘴唇顫抖:“祝姐姐……我做錯了嗎……”

祝輕時溫聲道:“不。你本就擔心他在外麵傷害百姓,又牽掛著大家的安危,這怎麼能說你錯了呢?”

李玄錦哽咽道:“可是,可是為什麼,我得到的是這個結果?”

祝輕時安慰道:“得到的結果不儘如人意,並不能說明你的選擇是錯的,因為你也不知道,另一條路會不會是更加糟糕的結果。有些道路必定坎坷,但隻要不放棄希望,終究會迎來柳暗花明。”

李玄錦道:“祝姐姐,我不太能聽懂……你在說什麼……”

祝輕時柔聲道:“沒關係。你先好好休息。你放心,咱們一定能討個公道。來,先把藥喝了。”

她喂李玄錦喝下藥,見他仍是忍不住地落淚,叮囑他好好休息,就先離去,留給他一人的空間。

她輕輕掩上門,早已在門前守候的賀君安問道:“怎麼樣了?”

祝輕時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那夜李玄錦哭暈過去之後,祝輕時將他托付給馬婆婆,而後詔令弟子在東注大肆搜尋,結果卻並不如人意。第二日清晨,祝輕時將李玄錦帶上梨花齋,領著諸位弟子去李府處理後事,李府大門緊閉,圍觀群眾雖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麼,但一具又一具蒙著白布的屍體被抬出,能讓他們猜個大概。一時間人心惶惶,節日氛圍頓時被打破,百姓閉門不出,梨花齋弟子又在東注搜查一日,還是無果。

已經三天過去了,凶手似乎真的離開了。

賀君安道:“還是沒有任何線索,他應當是離去了,不若發個通告,山下終日議論紛紛,也不是好事。”

祝輕時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嗯”了一聲,她這幾日幾乎都未曾合眼,眼下烏青一片。賀君安望向她,道:“發生這種事情,是誰也不曾預料,也不希望的。你不要過於苛責自己。”

祝輕時苦笑道:“我知道。但我也有問題,我一直在,被牽著走。”

賀君安安慰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沒人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你先回去休息吧,這邊我來守著。”

祝輕時望向他,卻道:“我一會兒去。你還記得那枚銀針嗎?。”

“明暗雙匠”之一自爆於長夢河邊,另一名,被殺於李府後院圍牆角落裡。他位置隱蔽,是祝輕時在李玄錦昏迷後,四處尋找,才發現的他,他那時已經死了,可奇怪的是,身上並沒有致命傷痕。待到天亮後,祝輕時和賀君安兩人仔細觀察,才在他左胸口處,發現一枚銀針。那銀針整根沒入,一擊斃命,卻不流血,因此祝輕時一開始並未察覺。這死法,不僅和另一名匠人不同,也和李府眾人完全不一樣。

將銀針取出,卻見頂端小小地刻了一個“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