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1 / 1)

次日午時,曹家那個少年才悠悠醒轉,睜開眼看見守在床邊戴著麵具的白霓,嚇得“噗通”一聲從床上掉了下來。

晏夢年率先聞聲入內,隨即招來葉星簌和卿岌。

少年抱著棉被縮在床腳,哆哆嗦嗦道:“你你你們是誰?我我我這是在哪兒啊?”

四人之中,唯獨葉星簌麵容和煦,她半蹲在少年跟前,溫聲道:“我們幾個是中原修士,回鄉探親路過冀州,沒想到貴府出了意外。我們昨日見過,你還記得嗎?”

對方渾身顫抖,眼珠子瞪得幾乎要蹦出來,半響才支吾含糊道:“記、記得……”

葉星簌安撫道:“你放心,這裡很安全。”

少年極其不安地四下張望,忐忑的視線逐一從白霓、晏夢年和卿岌臉上逡巡掃過,身上的顫抖平複些許。

葉星簌鬆了一口氣。

身後,晏夢年不動聲色地看了卿岌一眼,得意挑眉,意在炫耀自己的藥。後者壓根懶得理會。

葉星簌讓白霓倒了一杯水,還沒遞過去,縮在角落裡的少年眼睛一亮,看見那杯水如遇甘霖,手腳並用地撲過來一把搶過,咕咚咕咚地咽下肚。

這杯水讓他勉強鎮定下來。

少年眼巴巴地望著葉星簌,紅著臉囁嚅道:“仙女姐姐,有、有吃的嗎?那個,我餓了……”

葉星簌無奈地看向晏夢年。晏大夫翻了個白眼,認命去做飯。

葉星簌又為他添了一杯水,道:“不知公子今年貴庚?如何稱呼?”

少年老老實實道:“我、我叫曹勳,今年十五。曹家宗主,是我爹。”

“曹公子不妨先起來,地上涼。”葉星簌和白霓一人一邊把人連拖帶拽地攙起來,直奔主題道:“曹公子可有不適?事出突然,人命關天,公子若是撐得住,咱們就開門見山吧。”

曹勳整個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忙不迭點頭:“噢噢,撐得住、撐得住。”

葉星簌問:“府裡的血案是何時發生?”

曹勳艱難回憶片刻,道:“……昨天半夜,我本來在睡覺,突然聽見外麵很吵,”麵對葉星簌清麗出塵的一張臉,曹勳稍稍一赧,道:“當時睡得正迷糊,突然想上個茅房,就打開房門往外走,結果什麼都沒看清呢,就被我爹塞進了狗洞裡頭。

“我當時也納悶,還以為是那個騙子又來了。誰知道我爹卻說不知道是招惹了哪路仇家,讓我先待在狗洞裡躲躲。

“我意識到不對勁,就從門縫裡偷偷看……”

曹勳的臉色陡然變得慘白,回憶起昨夜之事,整個人又劇烈地發顫,語無倫次道:“我、我我看見他殺人了!”

少年驚恐地瞪大雙眼,手抖得將杯中清水傾灑滿地。

“他殺人很快,像鬼一樣!他、他殺了我爹娘,一刀砍下去,我娘就倒了,她死不瞑目,一直在看著我……”

葉星簌在桌麵之下的手悄悄施力,一股溫和的神力被推入曹勳體內,少年勉強鎮定些許,仍舊粗重地喘著氣。

昨夜,凶手的每一次手起刀落皆被他看在眼裡,至親仆役的每一聲哭嚎慘叫都像鬼哭狼嚎,一閉眼就糾纏而來。人間煉獄,不外乎此。

葉星簌問:“你有沒有看清楚那人的長相?”

一側,卿岌不動神色地抬抬眉梢。

曹勳茫然的眼神轉來轉去,終於無法忍受地大叫出聲,抱著頭涕泗橫流,痛哭吼道:“我想不起來了!我、我明明記得的!我明明記得,我……”

葉星簌連忙輕拍他的肩,安慰道:“沒關係,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

又費了不少功夫安撫,葉星簌才道:“以你的了解,你們家這些年可有跟什麼人結仇?”

曹勳直搖頭,口齒不清道:“我不知道,我……我爹從不跟我說這些。”

葉星簌秀眉微斂,緩聲道:“你方才說,‘以為是那個騙子又來了’——這話是什麼意思?”

曹勳懵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一臉嫌棄地恨恨道:“原本是家族秘辛,還摻雜點醜事,可如今都……仙女姐姐,那我就全告訴你吧。”

葉星簌“嗯”了一聲,以示洗耳恭聽。

“對了,仙女姐姐,您會法術嗎?”

葉星簌默了默,隨即伸出左手,掌心瞬息金光流轉,不待曹勳驚呼出聲,她便攏起手心。

“原來您真是仙女姐姐……”曹勳深吸一口氣,稍稍斟酌猶豫之後,一五一十道:“姐姐懂術法,就應該能看出來我家其實徒有虛名。但我爹說,隻有這般才能誆到人賺大錢。可時間久了,也不好忽悠,而且我們家無一人有仙緣,所以隻能尋人幫忙……”

“我也不知道我爹是如何與那魚妖結識的,但每次需要有人裝腔作勢蒙騙求道者,我爹便讓那個女人來施法充數。”

葉星簌聽完,問道:“你對魚妖了解多少?”

曹勳:“沒多少,我也是聽我爹說的,我都沒正麵瞧過她。”

葉星簌:“稱她為‘騙子’又是為何?”

曹勳突然啞聲,張了張嘴,到底是沒繼續說。

葉星簌神情不變,平靜的目光看著他,道:“堂堂一個大妖,怎會有如此好心陪你們演戲?”

曹勳嘴唇輕抿。

葉星簌又繼續道:“既如此,那我就提醒你另外一件事,小玄山附近的村民接連失蹤,此事與你曹家脫不了乾係。”

曹勳本就心神惶惶,一聽見這番話,直接“撲通”一聲癱跪在地,滿臉懼意地向葉星簌哀求道:“姐、姐姐,不關我的事!都是、都是我爹娘和大妖的交易,跟我沒關係……”

葉星簌睨著他,不為所動:“我隻想聽有用的。”

如今的曹勳哪還有遮掩的心思,急急把所有事情儘數抖落:“我說我說!那魚妖說,要我爹幫她找七七四十九顆活人心臟,事成之後不僅送來稀世珍寶、萬兩黃金,還答應日後會一直幫著演戲……我爹娘一時鬼迷心竅,就、就……

“可是誰知道她送來的黃金珠寶全是假的!一夜之間,全都變成了貝殼,唯一值錢的就是幾顆夜明珠了……”

葉星簌:“為何偽造現場禍水東引?”

曹勳:“是、是魚妖的主意,姐姐,真是她的主意!那魚妖說小玄山裡枯邕城很近,神仙來了也會以為是魔族乾的……”

至此,葉星簌全明白了,她直接打斷他的話,厲聲問道:“被你們抓走的那些村民呢?”

曹勳臉一白,顫聲道:“那魚妖似乎很著急,綁、綁人當晚,她就直接當著我們的麵,把所有村民煉化了。”

越往下說,聲音越低。

葉星簌攥緊衣袖,到底是晚了……

葉星簌:“大妖要那麼多活人心臟做什麼?”

“不知道,她沒告訴我們。”

葉星簌吐出一口濁氣,胸口翻湧著火氣。

曹勳如同抵罪一般,連忙上下摸找,哆哆嗦嗦地掏出一顆夜明珠,“仙女姐姐,我身上就剩這一顆了……”

夜明珠通體晶藍,隱隱繚繞仙氣,細看之下,內裡靈力翻湧,自有乾坤,如見浩瀚星海。

葉星簌一愣。

她連忙拿起這顆珠子,左右端詳。

卿岌蹺著一雙長腿,百無聊賴地聽了半天,看見她臉色突變,終於提起點興趣,隻瞥一眼,便道:“還是個來曆不凡的大妖。”

晏夢年不明所以:“這是什麼?夜明珠?這珠子怎麼了?”

“這不是普通的夜明珠。”葉星簌解釋道:“此物名喚‘星鮫燈’。天上每隕落一顆星星,沉岫海都的鮫人們便會在茫茫大海之中尋找它的星魂。尋回的星魂被存放於鮫珠之中,得以長久安身。”

晏夢年茫然:“沒什麼特彆的用處嗎?”

“注點法力能勉強當個往生鏡用用,但對凡人來說就是個夜明珠。”卿岌難得願意賞臉給曹勳,幽幽嘲諷道:“小子,四十九條人命夠你全家墮三世地獄,結果就換來幾顆破珠子,恕我孤陋寡聞,是凡人的命不值錢還是你家裡的算盤珠子壞了?”

曹勳怕他,哆哆嗦嗦不敢吱聲。

葉星簌沒理會他們,繼續給晏夢年解釋道:“星鮫燈是罕見貴重之物,由鮫族王子宓衡製成,向來隻由鮫族王室保存——那隻大妖身份不簡單,應該是來自沉岫海都。”

……

曹勳在小茅屋裡修養期間,葉星簌把他交代的一番話詳細記下,然後施法傳給葉珍鈺。阿姐的回信隻有寥寥數語,信中提及,她已然決定去一趟沉岫海都。

幾日來,葉星簌總是提不起心情,小玄山的那些村民到底是沒能救回來。

至於曹勳,葉星簌直接對他眼不見為淨。曹家人作孽,惡果自食,可她偏偏拿這個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沒插手的曹勳沒辦法。

白霓下山打聽過,曹家後事被葉珍鈺安排得井井有條,讓附近的仙門派人來處理此事,並與凡人衙門官差互有交涉。人死不能複生,事已至此,隻能儘力彌補。

風平浪靜的一夜,卿岌的房間燭火微黯。

曹勳竟然悄悄找來。

少年神情扭捏,臉頰微紅:“卿岌哥,你知道仙女姐姐喜歡什麼嗎?”

卿岌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悠悠道:“你問這做什麼?”

曹勳的雙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少年從齒縫裡哼出幾個字:“仙女姐姐又漂亮又溫柔,那個,我、我心悅她……”

卿岌恍然,“所以你想討她歡心?”

曹勳點頭如搗蒜。

卿岌信口胡謅道:“哦,她喜歡螢火蟲。”

“螢火蟲?”曹勳眼睛一亮,“我記得山上就有!”

高興勁還沒過,他麵有為難,道:“可、可我不會捉。卿岌哥,你會嗎?你能教教我嗎?”

卿岌略一頷首,十分果斷地邁出屋子,“跟我來。”

少年正是愛玩的年紀,一聽現在就去,興奮得就差蹦起來,對著卿岌就是一通誇天誇地的恭維。

夜幕深沉,山上沒有一絲燈火。

二人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徑上,四野靜得瘮人,夜裡的山間涼意無聲無息地滲入骨縫,除了他們行走時擦過草葉的沙沙聲,便隻有偶爾驚響的一兩聲蟲嘶。

少年原本興致勃勃的聲音漸漸消失,不知過了多久,他越走越害怕。他似乎怎麼也追不上卿岌漫不經心的步子,他試圖出聲要卿岌等一等,聲音卻似卡在喉口。

夜幕上,雲層輕輕地動了,吝嗇般移開,隻顯露一半的月亮。

月光也是陰森冷怖的。

“卿岌哥,你……”話音陡然息聲。

月影之下,卿岌停住了步子。

男人緩緩地轉頭,嘴角噙著一抹冷鷙的笑,瞳孔隱隱泛著血光。一陣徹骨冷風吹過,曹勳全然沒有反應過來,隻模模糊糊看見麵前黑影一閃。

下一瞬,腹腔處的錐心疼意便如群蟻啃噬般刺痛全身。

“啊!!!”少年痛嚎出聲,下意識地掙紮,卻發現自己整個人都是懸空的!

卿岌踩在大石塊上,單手握長刀,白刃貫穿少年胸腹,如同輕而易舉地挑著一塊破布般,將人懸於崖邊。

曹勳如同尋找救命稻草,雙手在空中胡摸亂抓,不管不顧地攥住刀刃,登時滿手染血。

那一瞬間,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腦海中炸開。

他瞪大雙眼,不可思議道:“我、我想起來了,是你!我爹娘都是你殺的!我看到的人是你!!!”

卿岌輕笑一聲,“對。”

“你、你……”

卿岌唇角落下,眼中情緒翻湧,還有幾分迷蒙。他眯了眯眼,心知此人身上的異香又令他失控了……但可惜,木已成舟。

卿岌直接道:“除了金銀珠寶,那魚妖還許諾了什麼,說。”

曹勳咬牙,身上的疼痛讓他幾欲暈厥,艱難道:“無、無間血……”

他艱難抬手,劇烈顫抖著抽下發簪。

卿岌瞬間收刀,“噗”的一聲,鮮血被長刀帶得到處噴濺,生生將人連皮帶肉向裡一扯,隨即甩在地上。卿岌俯身拿過他手中發簪,頓時,濃鬱的異香排山倒海般襲來,瞬間讓他心神不穩,眼前一黑,耳邊似乎有無間鬼煞衝喊嘶吼,麻亂雜遝,震耳欲聾。

曹勳胸腹淌血,癱在地上痛不欲生,又懼又悔道:“我、我老實交代,我再也不隱瞞了……我們幫魚妖找活人心臟,她給我們金銀財寶和無間血。錢財是假的,隻、隻有無間血是真的!我我我發誓!我隻用了一次,隻用它殺了一個看不起我的修士!”

發簪中隱隱飄出的異香,於卿岌而言是撕扯靈魂般的痛苦。

他一邊忍得臉角微抽,一邊沉聲問道:“無間血是什麼?”

曹勳急急解釋道:“是世間最厲害的殺器,隻用一滴,殺魔尊殺大妖殺九重天的仙尊都不在話下。”

卿岌勾唇一笑,“哦,這麼厲害,那你幾日前何不用它殺了我?”

曹勳咬牙:“我當然想殺你!可我沒尋著機會,無間血珍貴,我隻剩最後一滴了。”

卿岌:“這血是什麼來曆?”

曹勳:“我不知道,我、我真不知道……”

卿岌眉心緊蹙,拿著簪子借月光端詳,在尾梢發現一處精巧的機關。他抬手一撥,地上的曹勳突然淒厲大喊:“不要——”

朱紅色的血滴帶著異香,直接從簪子裡芝麻粗細的管腔裡濺了出來。

卿岌的心臟狂跳,怔怔地看著那滴血映著銀輝月光,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最終“啪”地砸在曹勳的眉心。

卿岌雙眼充血,陰寒地看著麵前的一切。

這麼多年了,原來他們追查的東西是血!

曹勳突然淒厲地喊徹天地,瘋魔一般在地上掙紮狂扭。從那滴血滴落的位置開始,一種金色的火陡然竄起,以極快的速度向他全身蔓延,幾息之間,他的渾身皮膚被燒得一乾二淨,隻剩血淋淋的模糊筋肉,慘不忍睹。那道微弱的金火仍未消散,如同啃噬一般將他的從頭到腳燎得隻剩白骨,眨眼間,金火蔓過的地方,白骨又變成齏粉,隨即“砰”地一聲輕響,齏粉消散在四野間……

卿岌生自魔窟,日日浸淫萬魔域,本以為天下再沒有什麼陰狠殘暴的東西令他驚色,卻在此夜一時僵立原地。

方才還在掙紮的一個人,幾息的功夫就在天地間徹底灰飛煙滅。

他突然明白了。

難怪藥神身為上古之神,卻莫名其妙地突然死了,原來是死於此物!

還有聶陽那一幫人——他終於知道聶陽王城裡的“稀世之花”是什麼東西了。

卿岌端詳簪子,最後一滴血殺掉最後一個人,連異香都消散大半。

異香的氣味淡了很多,卿岌微一趔趄,反手將長刀撐地才站穩。頭痛欲裂之感漸漸退卻,卿岌的眼底緩緩恢複清明。

他沉吟著摩挲發簪。

無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