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曹家人多勢眾,而他們隻有兩個人,葉星簌擔心若是兩邊發生衝突會有疏忽,便想在鐵匠鋪裡給卿岌挑一件襯手的刀劍防身。
誰料這廝的矯情病又犯了,說這把刀太鈍,嫌那柄劍太沉。葉星簌索性也不伺候了,這個沒良心的混賬東西,真要打起來死傷自負吧。
離開時,牆上懸掛著的一隻冷鐵護腕吸引了她的目光。
老鐵匠看出了她的心思,忙道:“姑娘想要護腕?”
葉星簌搖頭,但還是將其取下來看,上麵鏤刻的花紋精巧考究,“這個護腕好像和平常用的不太一樣。”
“姑娘好眼力,老朽的打鐵功夫是跟一個曹家下人學的。曹家鑄的器物特殊,機關多,常常賣給道士和江湖中人。”
葉星簌摸到一個凸起,輕輕一按,彈出來一個很細的針匣。
葉星簌問:“師傅這裡可有紙筆?”
老鐵匠:“有。”
葉星簌鋪開紙麵,提筆沾墨,“卿岌,你平常用的是劍嗎?”
卿岌明白她的意圖,默了默:“凡鐵沒用。”
“凡人之中也不乏大奸大惡之輩,以防萬一吧。”葉星簌道,“或者,你就當我錢多沒處花,給你買著玩。”
卿岌:“……”
卿岌:“我平常用雙刀。”
葉星簌抬了下頭,“很颯啊。”
她落筆繪圖,一邊詢問樣式和他的喜好。
卿岌比劃了兩個長度。
“用雙刀的很少,用長短雙刀的更少。”葉星簌道。
一會兒的功夫,卿岌讓她意外兩次。
卿岌:“我的第一副刀是撿的,其中一把刀斷了,但慢慢用習慣就懶得換了。而且,它很適合趁人不備時一擊斃命。”
大約一盞茶過後,葉星簌拎起宣紙,輕輕吹了吹未乾的墨跡。圖上是她畫的雙刀圖樣,簡單精妙,還在一旁標注了尺寸。
她遞給鐵匠,又叮囑了一些細節。
……
曹家府邸坐落於一條長街儘頭,位置偏僻但環境清幽。
“殺凡人用不著刀劍,殺神魔無異於以卵擊石。你不如再吃兩碗餛飩。”路上,葉星簌分享了她對雙刀成品的期待,卿岌又陰陽怪氣地刺她一句。
她一時興起,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莫名想給卿岌送刀。隻可惜,上好的神兵幾乎不可能流落凡塵,隻能等日後有機會了。
葉星簌道:“你這個掃興的魔……”
話音頓住。
她突然冷下臉,抬眼看向長街儘頭那座富麗堂皇的院宅。青天白日之下,連陽光都是刺眼的,卻唯獨那座深宅散發著森森寒意。
葉星簌皺眉嗅了嗅,空氣中彌漫著絲絲鐵鏽般的血腥味,“不好!”
她朝曹府門口奔去,朱紅厚重的大門緊闔著,兩邊的石獅子巍峨凶悍。頭上匾額恢宏,一旁高矗的青麵旌旗被風掀起,重重拍打在黑鐵長杆上,旗麵之上,一個咄咄遒勁的“曹”字用粗筆寫就,筆鋒淩厲,盛氣逼人。
隻是,一道潑濺的血跡如同一把悍刀,生生將“曹”字攔腰割斷。
血跡早已變成深褐色。
卿岌慢悠悠地踱步過來,掃了一眼,隨即上前,伸手,沒用丁點力氣便推開了曹家大門——
大門嘎吱作響,綿長得就像割肉鈍刀。
門縫漸漸泄露內裡光景,一刹間,滔天血氣奔湧而出,勢如破竹。
葉星簌立即抽出發髻上的青玉簪,神光一閃,簪子變成一柄通體如玉的長劍,皓月繁星般的劍芒寒意凜然,陽光下,劍鋒流轉白光。
二人一同入內,葉星簌眉心緊蹙,越往內裡,越覺詭異,在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中,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海腥味!
她心道不妙,人間宴客就是宰上幾十條魚也不會有這麼重的腥氣,此處怕是有大妖出沒。
葉星簌無奈地瞥了身側男人一眼,卿某人閒庭信步仿佛是在逛自家宅子。
她沒好氣將人往身後一扯,提劍走在前麵。
卿岌低眸看著她的側臉,似笑非笑道:“一直都想說,葉姑娘不愧是仙域王女,心善仁厚,連魔族都袒護。”
葉星簌頭也不回道:“府裡有魚妖的氣息,修為不弱,活吞你都不在話下。”
卿岌輕飄飄地“哦”了一聲,顯然是不在意的,但還是頗給麵子地吐出一句:“那你要好好保護我。”
曹氏府邸很大,布局規整有序,亭台樓閣鱗次櫛比,半隱半現地坐落於繁盛的花木之間。院內置有假山石景,蜿蜒曲溪沿著抄手遊廊從府內深處汩汩湧出,不知渠漕裡的水原先是清澈還是渾濁,但此刻隻剩被鮮血染就的赤紅。
偌大的一座院子,此刻空無一人。
葉星簌環視一圈,不由道:“冀州城遠離中原,曹家單憑流放起家,不過數年,府中的一磚一瓦便已堆金砌寶……哼,鑄劍師的名聲還真好用。”
二人循著甬道朝裡,葉星簌的表情沉了下來。
正如她的猜測,曹家被滅門了!
院內景象太過慘烈,葉星簌在石拱門下不由頓住腳步。入目血光衝天,全是斷臂殘軀、身首異處,曹家門生仆役的屍體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仿佛下過一場瓢潑血雨,猩紅的血水傾灑在這些屍身上。
亂七八糟堆疊著的殘軀之下,一條手臂搭在水道邊,血流像蛛網般纏繞而下,最終彙聚於指尖,如同斷線珠子一般接連不斷地流入水中,最終染紅整條河道。
卿岌偏過頭,打起量身側少女吃驚冷肅的麵容。
這是葉星簌臉上極其少見的情緒,微不足道,卻莫名取悅了他。從初見起,小神仙就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樣,無趣得和那些死板仙君無甚區彆。
幾條賤命就能換得神女破功,卿岌覺得,還是這樣的她有意思。
葉星簌顧不上其他,俯身驗看了幾具屍體。沒有一人留有全屍,首級、四肢、肝臟遍布院落,隻怕連經驗老到的仵作來了都要拚上幾天幾夜。
她又翻看了幾處傷口,起身斷言:“凶器是刀,一擊斃命,從手法上看,全是一個人殺的。”
卿岌抱臂,悠哉悠哉地從簷下走近,嘴角含笑,看似附和道:“王女好眼力。”
葉星簌望著他,男人的銀朱錦袍莫名比這滿院血色還要灼目赤烈。他一步一步地踩在青磚坑窪裡血水上,愈來愈近。
這是第一次,葉星簌覺得他眉眼間的細微表情有些刺眼。
但她什麼也沒說。
葉星簌轉過身,提劍衝進其他院子,一路上,每隔幾步便倒著一具屍體,查探的同時還要提防踩到腳邊的殘肢和頭顱。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葉星簌便翻遍了曹府的所有房間。
曹家滿門,竟無一人生還!
那股海腥味始終縈繞在鼻尖,卿岌嫌棄得緊,時不時抬手扇扇風。
很快,葉星簌的裙角被血浸透,她站在主院中央,四周是淌血不停的屍體,麵前不遠處就是曹氏當家人的書房。
木門半開,年過半百的男人挺著大腹便便的身軀癱死在門檻上。他的一條腿在內,一條腿在外,脖子被人一刀削了,僅剩幾寸皮肉勉強扯住頭顱,似乎風一吹就會掉下來。
卿岌賞花看戲一般到處晃悠。
葉星簌看看他的身影,又皺眉分辨空氣中濃重的魚妖氣息。
她疑惑道:“不論是不是魚妖殺的,曹家連正經仙門都不是,怎麼會跟大妖扯上關係?”
話音剛落,二人猛地同時回頭。
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西北角傳來,聲音微不可察,卻在這死寂的宅子裡格外突兀。
葉星簌抬步上前,卿岌的眼神一眯,陰鷙地看向角落,吊兒郎當抱臂的動作放下了。他落後半步,跟上葉星簌。
西北角堆放著不少殘缺有損的鏜刺鉤矛,葉星簌提劍一撥,各種兵器“丁零咣啷”地砸落,然後,一道尚不足半人高的木門顯露出來。與此同時,一聲驚呼從門裡傳了出來,聲音不大且稍縱即逝,但他們還是聽到了。
劍尖指向木門,葉星簌寒聲道:“出來。”
門內人沒有動作。
卿岌站在她身後幾步的地方,垂下的手腕輕翻,掌心虛虛一攏,一把窄刃長刀帶著嗜血煞氣悄然出現。
昨夜殘留在刀身上的血尚未清理,“啪嗒”一聲,一滴血珠自刀尖砸落。
卿岌眼神變冷,竟然有漏網之魚……
葉星簌對此毫無所覺,她收了劍反手負於身後,聲音放緩了些許,道:“你是曹家人嗎?府上發生了何事?我們是過路修士,沒準可以幫你。”
門裡還是無聲無息,葉星簌也不催促,耐心等著。
終於,木門動了。
一隻驚恐的眼睛率先顯露,那人隻看見了葉星簌,見她樣貌清麗,心下稍安,哆哆嗦嗦道:“你你你……你們真是好人嗎?”
葉星簌無奈一笑:“如果我是凶手,就憑這扇木門怎麼攔我?”
那人似乎糾結許久,終於緩緩拉開門。門裡漆黑、逼仄,看起來像是狗洞。躲在洞裡的人年紀不大,但個頭不小,倒是難為他把自己蜷成一團塞在裡麵。
葉星簌剛要遞手拉他一把,少年卻抬眼冷不丁看見了她身後的卿岌。
卿岌身形高,逆光沉眼睨著他,瞬間讓那少年的後背竄起一股森森冷意。卿岌眼中的殺意直直地衝麵而來,緩緩勾唇,挑釁般地一歪頭,避開頭頂的日光,好讓少年將他的麵容看了個清楚。
“啊!!!”
葉星簌的指尖將將觸及少年的袖子,對方卻突然淒厲地大叫出聲。
葉星簌一愣:“你怎麼……”
少年渾身抖如篩糠,在洞口縮成一團,胡亂揮打臂膀,用足力氣的一巴掌狠狠甩在葉星簌的手背上,語無倫次地嚷嚷道:“是你!是你!彆殺我!彆殺我!我求求你了彆殺我……”
卿岌揚唇一笑,突然嘴角一僵,那股無名異香又襲來了——
有人來了。
他倏地收起長刀。
與此同時,天邊閃過一道耀目白光,長鞭穿過雲層,直直抽向葉星簌尚未收回的右手。
葉星簌反應不及,“啪”一聲,手背上立時被打出一道血淋淋的鞭痕。
她被突如其來的巨大神力擊得往後趔趄幾步,將要摔倒時將長劍在掌心一旋,以劍撐地,腳下靈活一錯,這才站穩。
卿岌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然而那少年殺豬般的嚎叫實在太聒噪。
他看也不看地碾了碾腳下石子,然後一腳將其踢向少年的太陽穴。
少年吃痛暈倒在地,周圍總算安靜下來。卿岌再次將目光放在葉星簌那邊。
葉星簌還未站定,一柄長劍破雲而來,直直朝她的心口刺去,葉星簌忙運力一擋,兩道神力對衝,勢均力敵。
金光陣法帶著空氣隱隱波動,葉星簌眨眨眼睛,看清了對麵那張不掩失望與憤恨的臉。
那人聲音冷冽,叱問道:“你殺的?”
來人竟是葉珍鈺。
葉星簌急聲大喊:“阿姐!彆!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