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卿某人不止沒這麼想過,更沒興趣想,對晏夢年的話充耳不聞不說,還譏諷道:“相處多日,你就沒察覺到什麼?”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卿岌平地驚雷般撂下一句話:“她們和你師父的死有關。”
晏夢年猛地睜大了眼,原本戲謔的眼神陡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破口驚聲:“你說什麼?!”
卿岌緩聲道:“藥神老頭神殞時身上飄著的那股香氣,我在那她們主仆身上聞到了,一模一樣。”
晏夢年:“你怎麼不早說!我們先前不是說好了,我幫你續命,你幫我找線索,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當年,藥神神殞太過蹊蹺突然,可單憑晏夢年一介肉體凡胎,壓根沒能耐在四海八荒追查下去。他不忠不孝,未能為恩師送終,也就卿岌見了藥神最後一麵。
是卿岌後來說,師父死前身上縈著一種從沒出現過的氣味,古怪陰惻。
可是在那之後,那股氣味總是若有若無在四海八荒的某一處出現,然後曇花一現般消失。
為此,卿岌還去過人間王城找尋線索,卻稀裡糊塗地帶著滿身傷,拖著一副隻剩半口氣的殘軀回來。
沒想到時隔多年,這股神秘的氣味竟又出現了。
卿岌繼續道:“我確認過,聶陽王女身上的氣味更濃鬱,經久不散。”
他懶散地靠向椅背,饒有興趣道:“我幾次試探,她看似氣定神和,實則對我的每次靠近都如臨大敵。哼,稍微有丁點危險,她身上的香氣就會突然變得很濃烈……”他略一斟酌,“就像是在保護她。”
晏夢年猛地站起,攥緊了拳頭,摸出幾根銀針,“我去問她們。”
卿岌微微抬手,“等等。”
“我最近很不對勁。開始還以為是我天生厭惡神仙,所以一看見她就想殺人,冷靜的時候想想,其實是這個氣味讓我很容易失去理智。”
卿岌撐著臉側,道:“倘若她們真的跟老頭的死有關,我來處理。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否則我懶得替你收屍。”
晏夢年:“得了吧,咱們倆一個沒用的凡人、一個瀕死的廢物,沒準誰先給誰收屍呢。你打算怎麼處理?”
卿岌想了想,道:“小王女倒是提醒我了——冀州曹氏。曹家騙人厲害,鍛造法器的手藝也不賴,暫且去挑把刀用用。”
“她明早去曹家查線索,還偏要拖著我一起,真麻煩。”卿岌煩躁地抱怨,“今晚我得先去曹家走一躺,有了法器再對付她們,起碼不會死那麼快。”
晏夢年:“……”
晏夢年深吸一口氣,眼中有些消沉。
見他出神,卿岌踢他一腳,叮囑道:“聶陽王女太機敏,配點迷藥讓她們睡死。”
若非有理智掣肘,晏夢年早已衝出去不管不顧地問出口了,他用力地閉了閉眼,澀聲道:“知道了。”
卿岌冷瞥他一眼:“等了多年,不差這幾天。”
“我知道。”晏夢年緊握的雙拳用了十足的力道,十指指尖毫無血色。
卿岌的臉上沒什麼情緒,淡淡道:“也不用太在意,畢竟除了氣味也沒有彆的證據。”
“也是,”晏夢年歎氣,“但願和小王女無關吧。”
卿岌抬起頭,視線飄向窗外——夜深了,亂枝密葉在風中沙沙輕響,昏暗銀輝之下,隻有樹影斑駁。
卿岌:“有客人來了,小玄山最近還真是熱鬨。”
晏夢年神色一凜,警惕環顧四周。
卿岌冷笑:“遠著呢,怕什麼,應該是衝那小神仙來的。”
卿岌按了按鼻子,煩躁道:“又是兩個身負異香之人,真是怪了……”
晏夢年震驚:“怎麼突然冒出來這麼多?”
卿岌:“說明不是巧合。”
他忽然緊閉雙眼,額上青筋凸起,似乎在竭力忍耐什麼。
“哎你這是怎麼了?”晏夢年下意識為他探脈。
“沒用。”卿岌格開了他的手,疲憊道:“異香太濃,但還不至於失控……”
晏夢年束手無策,好不容易等卿岌緩過來,也隻能看著他略顯狼狽的樣子乾著急。
晏夢年忽然反應過來:“所以你才改變主意,順水推舟去聶陽王城一趟?”
一陣風吹過,屋外枝葉婆娑輕顫,森森夜幕之下,黑海般的山林儘顯詭秘陰寒。
“嗯。”卿岌淡淡道:“小王女的修為不知幾何,但就算她有通天神力,也不可能不動聲色地殺藥神,或許,真正的殺招在聶陽王城之內。”
桌案上的燭火跳動搖曳。
卿岌的視線凝在焰火上,“我說過,她很像萬魔域中的那株稀世之花,但也隻是像而已。不過——”他的眼神冷漠無常,“倘若她就是聶陽王城裡的稀世之花,那我不介意親自掐斷她的根莖。”
晏夢年吐出一口濁氣,今晚冷不丁地提起藥神,思慮過往的師徒種種,心神恍惚。
晏夢年突然道:“小尊主,去聶陽王城的時候,帶我一個。”
卿岌:“你去乾什麼?”
晏夢年:“我師父可是上古之神!他神殞是意外,這事用腳趾頭想都知道牽連甚廣,指不定會牽扯到哪位神仙,我怕你進去仙域就出不來了。”
“乾脆我也去吧,老子一介凡人,爛命一條,死在哪兒無所謂,隻要能知道我師父的死因就夠了。”
……
葉星簌睡了一個很沉的覺。
清晨天光未亮,她就察覺到白霓未經報稟便出門了。
二人住在一間屋子裡,白霓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眼皮子底下,但葉星簌隻淺淺翻了個身。
都不用問,白霓離開的理由隻可能與聶陽王君有關。
葉星簌想起來幾日前送出去的那些神燭。
看來是聶陽王君得了消息,遣人來過問。
葉星簌收拾妥當拉開屋門,身形頓住,耳尖微微顫了顫——
這小院裡竟空無一人!
她疾步走向卿岌住的那間屋子,這時,從院外傳來聲響。
葉星簌步子一錯,連忙朝外走去。
來人正是卿岌。
淡金色的日光縈縈籠著淩亂生長的野草,卿岌不緊不慢的步子從其中走過。他周身氣壓低沉,碾過泥土和石礫,黑緞靴麵上全是泥灰。
靴子突然停了下來。
葉星簌視線往上——他那身粗布衣袍不知何時破了一道兩拃長的口子,垂在腿側,格外惹眼,裂口處的紉線還在亂七八糟地飄著。
葉星簌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緩緩抬頭,逆光看向距離自己僅三步之遙的男人。一夜之間,他好像有了些細微的變化。
“你去哪兒了?”葉星簌問。
卿岌漠然:“腿長在我身上,跟你有關係嗎。”
這話一出,葉星簌心裡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異樣頓時消弭大半。
還是這副爛脾氣,還是這張爛嘴。
葉星簌道:“今早起來發現你和晏大夫都不見了,特彆擔心。”她鬆了一口氣,“還以為你又不告而彆,晏大夫去逮你了。”
卿岌不置可否,忽然挑眉問:“你的侍女呢,叛主而逃了?”
“我吩咐她去辦點事。”葉星簌隨口一扯。
“姓晏的去山裡采藥,看來今日的冀州一行隻有你我二人。”卿岌睨了她一眼,“何時出發?”
“反正這附近沒人看見,不如就省些腿腳,我用陣法帶你走。”葉星簌張開右手,灼灼金輝在她的掌心如流星般疾馳運轉,然後向下一按,二人腳下神光陡現,一個環形金陣極快地飛旋外擴,瞬息功夫,二人便消失了,隻剩靈力運轉帶起的風扯著山間矮樹猛然一曳。
……
“哎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啊!姑娘來瞧瞧,西域上好的香料,在盛京那可是千金難求……”
“包子!賣包子嘍……”
冀州城內市井繁華,葉星簌聞見筍蕨餛飩的味就走不動路。
碗內滿滿當當地盛著熱氣騰騰的餛飩,個個皮薄餡多,晶綠色的蕨菜和春筍格外剔透,鮮香和清新撲鼻而來。
葉星簌邊吃邊向攤販打聽曹家府邸所在。而卿岌站在不遠處的路邊,倚著書畫鋪子外的廊柱,有一搭沒一搭地咬著一串冰糖葫蘆。
長街之上,儘是煙火人間。沒來由地,一種安然與滿足將葉星簌的心填得充盈。
但一碗餛飩很快見底,葉星簌用完膳食,轉頭,目光落在卿岌滿是泥濘的靴子和袍角破爛的衣衫上。
她忽然興起,付了錢後,起身拽著神遊天外的卿某人鑽進旁邊的成衣鋪。
卿岌剛站穩就想走,葉星簌揪住他的後領就往裡間塞,叮囑樂嗬嗬上來迎客的掌櫃:“給這位公子挑幾件合適的衣裳,要最好的料子、最時興的樣式,價錢不是問題。”
掌櫃的眼睛一亮,連忙招來兩個小二前後服侍。
卿岌沉眼立眉,似欲發作:“你……”
葉星簌笑吟吟道:“你長相俊俏,整日穿這些暗沉沉的衣裳多單調啊,再說,你身上那件都破了。我們是去討公道的,怎能在氣勢上輸陣?堂堂一城之主,卻穿得如此寒酸,豈不是讓人看低了。”
不待他說什麼,掌櫃小二立即眼明心亮地哄著人去試衣。
葉星簌在店內繼續逛,看中哪件便要小二拿去裡間給卿岌試。店內還擺放著樣式各異的發冠,葉星簌挑了最精巧的一隻,剛拿到手裡,就聽到裡間傳來一陣嘈雜——
“哎喲公子彆急啊,還有幾件沒試呢!”
“公子公子,頭發亂了!”
“公子,外頭的姑娘又挑了幾件,您您您莫急啊!”
“……”
葉星簌聞聲回頭,一道頎長明豔的身影踩著一雙嶄新的黑靴邁過門檻,那雙修長蒼白的手掀開棉簾,卿岌從陰影裡出現。
葉星簌怔愣須臾。
他身穿窄袖銀朱錦袍,緋紅如火般張揚耀耀,袍角袖口皆綴有細密的銀線纏枝紋,外搭素白褙子,金紋掐絲。卿岌神情倦懨,顯然是失了耐心,他邁著大步從裡間出來,烏黑的長發掃過肩頭,一手扣住袖口撥弄,應是新衣在身,還有些許不適。
葉星簌反應過來立馬把發冠遞給他。
卿岌沒好氣地接過,隨意幾下動作便紮好了一個高束馬尾。
看著他的動作,葉星簌沒來由地想,如果卿岌隻是個凡人,以他現在的模樣想來也不過弱冠的年歲。紅衣襯他,儘顯張揚。
掌櫃小二連聲捧場,一陣穿堂風從窗縫中掠了進來,卿岌的一綹長發亂飄,擋住了眼睛。
葉星簌臉上的笑容陡然僵住了。
那一瞬間,她似乎置身虛幻朦朧之境,眼前所見天旋地轉,周遭的聲音都模糊得像是隔了層厚重雲霧。
“簌簌。”
一道陌生的聲音仿佛從遙不可及的地方傳來,隔千山,渡萬水。
有人在雲霧深處這樣叫她。
雖然看不清他的臉,卻能看見他的一身紅衣、能感知他是在笑著的。
“你是誰……”葉星簌聽到自己這樣問。
那人似乎笑歎一聲。他的聲音和卿岌很像,連語氣中的嘲諷都一樣,“葉姑娘可真是貴人多忘事……行吧,忘了便忘了。”他轉身毫不猶豫地走向迷霧深處,“彆再找死了啊,我在黃泉路上守著,敢來,我就把你踹回去……”
“嗬。”一聲真真切切的冷嗤突然在近在咫尺的距離響起。
葉星簌驚得瞬間回神,這才發現卿岌不知何時靠了過來,二人距離極近。
卿岌垂眸睨著她,突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臉,力道不輕。他似笑非笑道:“我是誰?這是什麼問題?王女您莫不是因為這身衣服,想起了哪個小妾?”
葉星簌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思緒陡然一掃而空,臉頰被他掐得生疼,連忙拍開他的手,皺眉疑惑道:“啊?你剛說小什麼?”
這姓卿的整天都在想什麼啊……
卿岌已然不理會她了。掌櫃小二接連不斷地拍馬屁,卿岌反手一指,“她付錢。”
葉星簌一邊遞銀子,一邊出神地想,方才,記憶中那個看不清臉的男人叫她“簌簌”。
那人是誰?到底是怎麼回事……
卿岌早就待得不耐煩了,順手拿走店小二幫忙舉著的冰糖葫蘆,抬步向外。
葉星簌無意抬頭,看見的是他的背影。
竟和方才的幻覺重合。
擦肩而過之際,葉星簌抬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脫口而出:“卿岌,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卿岌嚼著糖葫蘆,“你可真是神神叨叨又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