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1 / 1)

內室裡彌漫著嗆人的藥味。

葉星簌敲敲門,裡麵無人應答。她推門而入,抬眼便愣了愣。本以為是該吊著一口氣躺在床上的人,現在竟好端端地坐在床邊。

男人披散墨發,正在慢條斯理地纏手上的紗布。聽見聲響,連眼皮都不抬。

那一身臟破的衣裳鬆鬆垮垮地掛在他的身上,渾身的皮膚瘮白,隱隱約約可見斑駁錯雜的傷口,有些地方紅腫溢血,有的傷應該有些年頭了。男人稍微動了動,微一晃眼,葉星簌看見了他緊實的胸膛。

她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

這人有些奇怪。

許久,房間裡都是靜悄悄的。

男人纏好紗布,又踱步掠過她,仿佛這屋子壓根沒有第二個人存在。他走到窗邊,“砰”地一聲,闔上虛掩的窗戶。

不解的思緒緩緩爬上葉星簌的眼睛。

這關窗的動靜聽起來就用力不小,似乎是煩躁,也似乎是不耐煩……

晏夢年的醫術這麼高超的嗎?這人幾天前還是一副隨時翹辮子的模樣,剛醒來就恢複得與常人無異了?居然還能泄憤摔窗戶。

她轉念思考起另一個可能:難不成是因為他快死了,現在都是回光返照?

“嘖。”

輕輕的一聲,拉回了葉星簌的思緒。

卿岌抱臂倚在窗邊,身形頎長,長發隨意地散在肩上,視線下斂,眉目帶著幾分淩厲,一雙眸子冷清淡漠,沒什麼表情,似乎滿身傷口的人不是他自己。

葉星簌試圖打破沉默:“你是附近的村民嗎?家在何方……”

“噓。”他豎起一根手指,打斷她的問題。

葉星簌疑惑地看著他。

男人微微側首,似乎在分辨窗外的聲音,片刻後,他低聲道:“好像是鴛鴦……不對,是灰喜鵲。”

葉星簌聽得一頭霧水:“你在說什麼?”

卿岌一頓,仿佛終於意識到她的存在,但平淡的視線一掃而過,似乎壓根懶得多看她一眼。

葉星簌眨眨眼,懷疑剛剛看岔了。二人視線對上的一刹那,他的眼神明顯很不善,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隻是還不等她多想,卿岌便漫不經心開口道:“我在說,一種特彆晦氣的聲音,很吵。”

“什麼?”葉星簌完全懵了。

男人突然輕輕扯唇一笑,終於正眼凝著她,含笑道:“沒什麼。”

葉星簌卻會錯了意,以為他察覺到自己命不久矣,此時是在自暴自棄。但她並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而且,她總覺得這人太古怪……

葉星簌隻好繼續最開始的話題:“你是附近的村民嗎?”

卿岌:“不是。”

葉星簌打量他片刻,自報家門:“我姓葉,葉星簌,你可以隨意稱呼。中原修士,出身小門小派。”

卿岌顯然並不在意她的身份,撩衣坐在桌邊,兀自倒了一杯水,一手支著頭,另一手把玩瓷杯。

葉星簌:“你現在感覺如何?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卿岌:“死不了。”

葉星簌點頭,“死不了就好,我們可以聊幾句。”

她坐到他的對麵,開門見山:“魔族為什麼抓你,還有那些山民百姓?”

卿岌:“……”

葉星簌又問:“除了你,其他人還活著嗎?”

卿岌有些意興闌珊:“其他人?誰啊?如果是在枯邕城,我沒有見過一個活人。”

葉星簌默了默,看不出他說的真話還是假話。

屋裡靜了須臾,卿岌忽然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道:“你是中原修士?”

葉星簌點頭。

卿岌:“中原修士千裡迢迢跑到這荒山野嶺,難不成也是來做白日夢的?”

“什麼白日夢?”葉星簌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忍不住提醒道:“對了,你在流血。”

他的衣裳破破爛爛,半截袖子都沒了,隻剩淩亂的線頭和參差的截口,露出滿是傷痕的手臂,青筋微凸。這人沒什麼坐姿地倚在桌邊,傷口恰好抵在了桌角上,從他們對話開始,葉星簌就被涔涔落下的血滴吸引注意。

卿岌卻渾然不覺,一動不動,也不理會她的提醒,直接道:“好心勸你一句,白日飛升的夢醒一醒——登仙梯塌了。”

聊了這麼久,葉星簌的神情終於有些鬆動,意外道:“你怎麼知道登仙梯塌了?”

難怪他的態度如此陰陽怪氣,知道這麼多,身份果然不一般。凡人裡麵知道登仙梯存在的屈指可數,這人的能力應該不俗。葉星簌向來對脾氣古怪但有能耐的人懷著些許寬容。

而且這人皮相也不賴,一想到他命不久矣,多少可惜。

卿岌輕嗤:“動靜那麼大,想不知道都難。”

葉星簌補充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你知道登仙梯的存在,那你也是修士嗎?”

卿岌眉眼微彎,笑意卻不達眼底,幽幽道:“我不是修士。對了,我叫卿岌。”

二人沉默對視片刻,卿岌的目光如同猛獸伺機狩獵般直直地凝著她,毫不掩飾眼底冷厲。

葉星簌眨眨眼,客氣道:“……呃,挺好的名字。”

卿岌“噗嗤”一聲發出冷笑,隨即移開視線,慢條斯理地端起杯盞一飲而儘,二人周身縈繞的肅殺之氣在無聲中隱隱退散了。

“原來是我多嘴了。”卿岌道:“既然早就知道登仙梯沒了,那姑娘還來這裡乾什麼?”

葉星簌望著他,語氣突然莫名地歡快了幾分:“來找有緣人。”

卿岌沒想到會聽到一個這麼離譜的回答,笑容更嘲諷了,慢悠悠道:“荒郊野嶺,人魔交界,你說是來找死都比找人可信。”

葉星簌往前挪了挪凳子,眼睛很亮,道:“我是說真的,卿公子。而且我覺得,你就是我的有緣人。”

卿岌微微一笑,溫聲道:“姑娘不該找有緣人,該先去找大夫。”

“你在嘲諷我有毛病?”他的杯子空了,葉星簌一邊順手添茶,一邊道:“公子不信也無妨,但我第一眼就感覺與你有緣,我也是真心想和卿公子交個朋友。”

“是嗎。”卿岌看著杯中輕輕漾起的水波紋,“可在我看來,你我之間緣薄分淺。”

葉星簌笑道:“緣分深淺是你說了算嗎?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你不打算報恩?”

卿岌:“不打算。”

葉星簌:“你也太理直氣壯了吧。”

卿岌:“葉姑娘神通廣大,道法高深,救我一個無名小卒,抬下胳膊的事。”

葉星簌歪了歪頭,微笑道:“可我偏偏就要你報答恩情呢?”

卿岌沒說話,嘴角噙著一絲笑,笑意越來越涼薄。

葉星簌對他冷漠的表情視而不見,繼續道:“晏大夫說你的傷還需要不少時日療養,在這期間,你哪裡也彆去,待在這裡好好養傷。”

卿岌略帶笑意:“腿長你身上了?”

攏共就沒說幾句話,這男人已經嗆她好幾回了,嘴巴這麼毒,難怪被折磨得這麼慘。

活該。

念及他時日無多,葉星簌很大度地原諒他對聶陽王女的出言不遜。

葉星簌起身,笑道:“總之,這段時間我們好好相處吧。”

卿岌抱臂,涼涼地看著她,不置可否。

葉星簌拉開門,臨走前扭頭,道:“你重傷未愈,最近隻能吃些清淡的,我去給你準備些吃食,你有什麼忌口的嗎?”

卿岌:“什麼都忌。”

葉星簌:“……那我自己看著辦。”

門一闔上,卿岌這才漫不經心地抬起手臂,看了看血流不斷的傷口,嫌棄地偏開視線。

屋裡很靜,他側耳細聽窗外,又聽到灰喜鵲的叫聲。

這時,“吱——”地一聲,房門被人推開。

“你的傷口又流血了?!”

卿岌麵無表情地抬眼,晏夢年背著一箱子藥走進來,大喝一聲:“你這廝怎麼回事!想沒命嗎!還不趕緊滾回床上躺著!”

晏大夫張口老子閉口老子地罵罵咧咧,卿岌充耳不聞,目光落在他身後。

片刻後,卿岌道:“她走遠了。”

晏夢年罵人的嘴終於停了,立即伸腿把門一踢,“砰”一聲又闔上了。

“嘖,”晏夢年收了他的大嗓門,眼神也變得冷漠。

“喲,小尊主,許久不見,怎麼落魄成這副埋汰樣?”

卿岌沒理會他,緩緩起身,踱到葉星簌方才坐著的地方站定,一手負於身後,另一手的指尖輕觸桌麵。

她方才就坐在這裡,探身與他交談。

桌邊仍留有一抹溫熱。

晏夢年把一團紗布扔給他,冷眼旁觀:“你們剛剛聊什麼呢?她是誰啊?什麼來曆?”

“說是叫葉星簌。”卿岌隨便包紮幾下,總算止了血。

“我那會兒提醒過她,說你身份不簡單,就是想讓她知難而退,結果那姑娘壓根不在意。”晏夢年思考良久,道:“能把你從那死胖子手裡救下來,本事不容小覷,估計出身也不凡。不過那幾個大門派裡也沒聽說過什麼姓葉的,該不會是假名吧?”

“凡間沒有,”卿岌沉吟,“仙域呢?”

晏夢年一愣,絞儘腦汁終於想起什麼,驚道:“對了,聶陽!她是聶陽王城的人!我記得聶陽王君葉旃有倆閨女,也不知道她是姐姐還是妹妹。”

卿岌冷掃他一眼,“再大點聲把人招來,你就能當麵問了。”

晏夢年的眉頭擰成一團,連忙壓低聲音道:“聶陽王女跑到小玄山乾嘛?”

“我是在官道旁的客棧遇見她的。開始我就當她是個普通修士,跟彆人一樣來找登仙梯碰仙緣,所以壓根沒在意。誰知道後來我折回來準備救你,反倒被她當甕中之鱉捉了。”

晏夢年不由猜測道:“仙家的人怎麼在這裡?難不成九重天和聶陽王城最近打算伐魔啊?”

卿岌回想著,隻覺得好笑,“不太像。”

他把玩著瓷杯,饒有興趣道:“她猜到我的身份後,眼睛都亮了,激動得什麼鬼話都說得出口。”

晏夢年:“她說什麼了?”

卿岌:“她說,她來找有緣人,然後找到了我。”

晏夢年以為自己聽岔了:“……你?有緣人?聶陽王城在打什麼主意?”

哪個神仙找有緣人會找到一個魔?

“罷了,頂多是些不堪入眼的小算計,”卿岌不甚在意,眼底陰鷙,道:“那小神仙裝模作樣的樣子太蠢了,簡直不想多看一眼。還有,她滿腦子的算盤聲真是吵死了,吵得頭疼,剛剛差點沒忍住……”

晏夢年沒忍住翻了個白眼:“頭疼是病,是你受刑的後遺症,跟人家小王女沒關係。”

卿岌沒理會他,想了想,突然笑道:“沒準她就是腦子裡缺根筋,你要閒著沒事就給她治治。”

“當然,不治也無所謂,”卿岌道,“說不定哪天我倆就打起來了,要麼我死要麼她死,也省了你的事。”

晏夢年無語:“……你倆非得死一個嗎?”

“她救了你不說,剛剛猜到你的身份也沒拆穿。就你現在這副德性,連刀都拎不動,她怎麼可能看不出來?隻要她想,抬下手就能送你見閻王。”

晏夢年:“我看人家脾氣挺好的,你們要是打起來,肯定是你主動找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