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語啊,今天這麼重要的日子你怎麼現在才來!”辦公室裡,安棲語正對著老張站得筆直,眼神卻落在地磚縫上飄忽不定。
老張拿起桌子上的白色保溫杯,打開吹了口氣,輕輕嘬了一口茶,“我知道你家裡情況特殊,沒人管你,但是這三年來你有多乖多懂事我是看在眼裡的。平時也從來不出岔,怎麼今天這麼重要的事你都拋之腦後了?”老張看了眼安棲語穿著的校服,“還有,不是說了考試這兩天彆穿校服嗎?你穿校服來做什麼?全校都穿的私服就你藍白藍白的往那兒一杵,這下誰不知道你是一中的?你是不是太緊張導致昨晚沒睡著,今天早上昏了頭啊?”
安棲語看著老張隻剩寥寥幾根頭發搭在頭頂,忽然想起覺得以前好像頭發沒這麼少?她看著老張手裡拿著棕黃色密封袋,感受到他真摯的目光,抿著嘴不吭聲。今天早上她確實有點暈,而且很急,因為出門已經臨近八點,自己按照記憶中的路線坐上了公交車,結果急匆匆趕到校門口卻因為校服不對版被保安攔在門外不讓進。安棲語和他爭執不下,主任走過過來了解情況後,讓她看看學校裡大家穿的黑白校服,對比一下自己所穿的藍白校服,顏色分明完全不同,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真是走錯了學校。等她趕到這裡時,老師已經不讓進教室了。
安棲語深吸一口氣,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拉肚子這個理由好,可她抬頭看到老張滿臉愁容的臉時,卻硬生生把話堵在了嗓子眼。見身前站著的人不肯說話,老張扶了扶往下滑的眼鏡,他將杯子蓋擰上,“棲語啊,你不想說就算了,每個人都有不想讓彆人發現的秘密。現在說什麼也不重要了,數學已經開考一個小時了,你也考不了了,就先回去吧。接下來的幾科好好考,一定不要遲到了。今天你還沒來的時候,我給你爸打了電話,你可彆怪我告密啊,我今天是實在著急,畢竟是中考,……”
“等等,什麼?中考?”安棲語依然麵無表情,語調卻上揚帶著些驚訝,她試圖提醒老張:你說錯詞了吧。
“對呀,中考,今天是最後兩門,數學和英語。哈哈哈,你跟誰裝不知道呢。”老張笑著扶了扶眼鏡,嘴角幅度緩緩變平,“你不會真不知道吧?你昨天還考了的。失憶了?”
安棲語搖了搖頭,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平靜——自己畢業這麼多年,知識點早忘了,這時候讓自己寫試卷,還不如不寫。這麼想著,她剛開始對自己遲到的懊惱消失不見。但剛平靜下來,她卻又開始擔心:父親中午要回家,他肯定又會生氣了吧。一想到這,安棲語的心像是被細繩拴住高高掛起,胸口像是被壓了塊巨石,悶得她有點不自主地呼吸困難。
“你不會真打算跟我玩兒失憶那套吧?!安棲語,我還真是把你慣的。你說這三年我什麼時候凶過你?雖然你沒犯過什麼錯,但是怎麼今天一犯就犯這種錯?你……”
老張依然喋喋不休,他一張嘴就很難停下來。安棲語表麵認真聆聽,實際上早就在思考今天中午該怎麼麵對父親了。她從小到大,都很害怕父親回家,每一次看見他,自己都不會消停。
從發呆中清醒過來的時候,老張早已回考場監考了。她木訥地走到門口,抬頭便看見剛才的那個人,那人朝她笑了笑,說:“走吧,安安。”
他是一直在等自己嗎?這是好個問題,但安棲語情緒有點失控,她不想這種時候有其他人在。她的眼睛微微發紅,“我們認識?”她的意思是,請你先走,我們不順路。
聽到這句話,少年抓著包的手猛的一緊,卻很快又放鬆下來,他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齊煜。”
“什麼?”
“我是齊煜啊,安安。”少年盯著她的眼睛,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齊,煜?
安棲語腦海裡忽然閃過今天早上看見的手機上的那個名字,齊煜。原來是齊煜啊,安棲語想,太久沒見,我竟然都不記得你的樣子了。
安棲語的母親張琳是著名演員,工作繁忙的她幾乎沒有時間回家。而她的父親安平昌,似乎也是忙得不可開交,但回家的次數比母親多得多。安棲語從記事開始,就隻見過母親匆匆一麵,父親雖然不至於像母親那樣忙,一年到頭回家的次數也就兩三次。安棲語的童年記憶裡隻有兩個人,一個是一直照顧她的保姆阿姨,一個是鄰居家的同齡小孩齊煜。她和齊煜年齡相仿,上學放學總是一起,連吃飯打遊戲也是一起的,齊煜給她的陪伴,讓她沒有那麼在意是否存在父母的關愛,有齊煜的關愛就夠了。
但有些事發生得突然,讓他們都不知該如何應對。齊煜的母親餘文靜在初三這年忽然去世,從那之後齊煜開始變得沉默,但安棲語從來不問,她隻認為是他失去了母親而難過,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安棲語無法理解失去母親的悲痛,所以她並不知道如何安慰。日子一天天過去,齊煜身上開始多出了很多瘀傷,他給出的回答是和人打架了,安棲語不信,可也沒多問,她想給他時間讓他自己說出來,直到自己生日那天,齊煜消失了一整天。她在客廳從下午一直坐到晚上,從晚上坐到天亮,蠟燭插在蛋糕上遲遲沒點。四月的夜晚依然有點冷,安棲語那時盯著窗外的路燈,第一次難受得流了淚。第二天,她忍著頭痛敲響了隔壁的房門,裡麵的人卻遲遲不肯回應。門不開,她就在門口坐著,一夜沒睡的她終於合上了眼,醒來時天已經被深藍色覆蓋,自己身上多了一件外套,是齊煜的外套。安棲語知道是他打開過門了,她覺得是他不想吵醒自己,於是她扯著早已沙啞的嗓子對著門喊“明天一起上學哦”便回了家。可是第二天,齊煜沒有出現,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在安棲語因為等齊煜而遲到的第十二天,她終於識趣地放棄了。她決定不跟齊煜說話了,除非他說對不起。一個月後,這個她夜夜期盼見到的人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安棲語有太多太多話想跟齊煜講了,一下課,她便走向齊煜的位置,可他似乎有很多好朋友,關心他的人早已圍在他的周圍。安棲語使勁探頭,試圖讓齊煜看見自己,她想像從前那樣和齊煜說話,和齊煜吃飯,和他上學放學。在安棲語的不懈努力下,齊煜終於看向了她,她像從前那樣做著嘴形:有話跟你說。可回應她的隻有齊煜的轉身就走,隻有齊煜對其他人說的“去吃飯吧。”安棲語終於死心了,她看著齊煜離開的背影,像是媽媽當初的背影,那個背影在告訴她:我不會回來了。
中考過後,安棲語報考了省外的高中,和他再沒有任何聯係。考上大學,安棲語第一次換了手機,她猶豫很久,還是沒有將他的號碼重新存進手機。她討厭齊煜,從16歲開始。
“哦。”安棲語終於想起這張,會笑著對她唱歌,同時也會麵無表情裝作不認識她的臉,“不需要,我沒蠢到需要人陪著回家。”
這句話明顯讓對麵的人愣住了,安棲語想要的效果達到了,心裡卻沒有想象中的暢快。她繞過身前的人,大步走向樓梯。
“安安,對不起。”
“對不起沒有任何意義,玻璃碎了是拚不起來的。”安棲語覺得可笑,她上輩子在16歲所期盼的對不起,終於還是在16歲聽到了,雖然中間隔了十年,隔了一整個時空。
“不過,你不需要道歉,你隻是,舍棄了一個朋友罷了。”安棲語心裡苦笑,她覺得自己好像過於幼稚了。
公交站台,安棲語仔細打量著標明了路線的標牌。“怎麼回事,為什麼沒有會路過家附近的。”她拿出手機,點開地圖,看著7號站台的圖標陷入沉思。
一個白色小電驢停了下來。
“我送你吧。”
“不需要。”
“你走反了,路過家門口的車不經過這個站台。”齊煜取下頭盔,用手指了指身後的方向,“7號站台在那裡。”
安棲語頓了頓,緩緩轉過頭看向他:“我知道,不需要你提醒。”安棲語看著他的眼睛,心裡莫名升起一團怒火。難怪找不到。
“有點遠哦。”他的嘴角微微上揚,語氣尾調卻依舊平靜。
安棲語感到特彆煩躁,臨近正午,升高的溫度讓她渾身冒起一層薄汗。本來氣衝衝走了這麼久就累的不行,現在發現走錯了方向,心情更是像放鞭炮一樣炸。
她的眉頭擰在一起,臉因為走得太急紅了一片。齊煜的視線往下移,停在她脖子上掛的小鳥掛墜,“因為生氣累著自己可不好。”
安棲語卻完全不理會,轉身就走。齊煜連忙掉了頭,在她旁邊跟著。
“彆生氣了,我跟你好好談談。”無人應答。
“我不會不理你了。”無人應答
“我錯了。”無人應答
而此時的安棲語越走越快,她想趕緊甩掉這個人,可兩條腿怎麼比得過兩個車輪。
“請你吃糖葫蘆。”
“炸油餅。”
“小餛飩。”
安棲語停下腳步,一把拿起齊煜手中的頭盔往自己頭上戴。“小餛飩,不加辣。”
齊煜眼睛彎彎,笑了起來,“好。”
安棲語捂著早已叫了很多聲的肚子,她絕對不是想吃小餛飩,而是不想這個人繼續跟著她了,況且她也確實想跟齊煜好好談談。
餛飩店。
兩個人相對而坐,安棲語打量著整個店麵,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這是安棲語和齊煜從前常來的一家店。
“阿姨,一份小份餛飩,一份大份餛飩,都不加辣,不加蔥,其他都加上。”齊煜招了招手,對正在收碗的阿姨說道。
“好嘞,小齊,老樣子嘛。”阿姨眼尾的褶皺加深了些許,一口大白牙整齊地露了出來。
安棲語看看天花板上掛著的老式電風扇,看看桌子上有點破舊的筷子籠,看看被腳印蓋滿的白色瓷磚,就是不看齊煜。
“安安。”
“嗯。”
“我,”齊煜我了很久,再沒多說一個字。
安棲語忽然感受到頭頂吹來了風,她抬頭一看,不知道是誰將他們這桌的風扇打開了。
“啷個,吵架啦?昨天來不都嘰嘰喳喳的嗎。怎麼今天一來看著都悶悶不樂呢。”阿姨將兩碗熱餛飩端了過來,“年輕就彆想那麼多,多玩兒會就和好啦,能有什麼大矛盾,從小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
阿姨說著一口當地土話,拍了拍齊煜的肩,“你是男生,讓著點安安嘛。”又拍了拍安棲語的背,“你大點兒你是姐姐,讓著點小齊嘛。”
“嗯好,阿姨,知道。你快去忙吧,我們在準備考試呢,沒吵架。”齊煜向阿姨露出他的標準笑容——眼睛彎彎,嘴角帶著旁邊兩個小括號,左側一個酒窩若隱若現。
“哦!考試了嗦。我就說嘛,那得好好考,等著,我去給你倆一人加倆個煎蛋,都給我考一百分。”說著她便走進後廚房。
“哈哈,阿姨還是特彆熱情啊。”齊煜乾笑了幾聲,沒再說話。
安棲語用勺子攪拌著碗裡的餛飩,阿姨剛剛說,昨天?如果她沒記錯,她和齊煜的關係,早在四月三號她生日那天就開始變得敏感了,那之後她一次餛飩都沒來吃過。現在已經是六月份了,怎麼會“昨天來的時候嘰嘰喳喳”呢。
安棲語的大腦飛速運轉,會不會是阿姨記錯了?或者是自己記錯時間了,其實他倆昨晚上才剛吵了架。是因為什麼吵的架?她的大腦有點宕機了。
“我為什麼,生氣?”安棲語看著齊煜,企圖從他的回答中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