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鬼域(1 / 1)

故地重遊,難免感慨良多。

醒來的這五年裡柒白也常想起落棲山,想起那場聽著乾淨實則字字浸血的白衣之征,想起那些流血丟命的人和難挨的白日夜晚……

但今日再來此地,她隻覺得,似乎並沒有記憶中冷。

繞過一處山路,柒白瞥見一截傾圮的牆。當年白衣之征中除了玄修外,參戰的還有不少普通人。他們天資有限,無法入玄修一道,隻能憑著以血代魂的末法和僇民廝殺,而這牆就是當年築來給他們作掩身巡視之用。

可眼下,這個連僇民都未能毀儘的牆已被時間消磨至傾坯,風化的斷層上積滿了落雪,在日光下堆出顏色不一的褶痕。

恍惚間柒白似乎聽到金戈錚鳴,搏命廝殺。但再一細看,哪裡還有斷旗碎屍,亦聽不見人聲哀鳴。

血氣早就蒸發於曠野、深浸於泥土,乾淨得隻剩下一片覆了雪的深寂。

隻不過是她還沒走出來罷了。

又行出了近半個時辰,眼前古林愈深,遠遠的柒白聽到了些禿鷲的叫聲,便想著應是快到了。果然轉過一條小路,就聽蕭塵道:“就是這了。”

柒白隻看了一眼,就覺得這地方真是選得極好。

一來此處臨近淩颯快要出山,就算淩鋒這一路都是高度戒備,行到此處也難免有些鬆懈。

二來是此處路極窄,稍有不慎便會墜下雪崖,而這雪崖下的縛魂陣雖過百年,餘威猶在。就算是已經能禦魂而飛的心池觀者,也容易被纏著墜入崖底。

三來便是這路窄不說且有回彎,更是將這一隊人扯得分散,無法聚集也難以照應,便於祟魔一一擊殺。

而且這裡雖不是落棲山的中央,但卻是樹木相對茂盛的一處,外加有當年那些骨血作肥,長勢更是喜人,就算屍體沒掉下山崖,光這麼堆在這也很難被人發現。

總之,是個管殺還管埋的好地方。

柒白在空中點出幾隻冰魄趕走了那些禿鷲,看著這一地狼狽,很快就在這屍堆裡排出了脊海生花陣的整個陣台。

脊海生花陣之所以少見,倒不是因為陣台難布,是因生脊祟魔這等魂材實在難尋,隻要魂材備齊,一個最常見的召靈陣就可以助其布成。

柒白掃去一眼,就見這陣台的每個側宮之位上都至少放著一具祟魔屍身。

“用召靈陣的話,的確光沈書清他一人拿著符咒就夠了。”

柒白正這麼想著就聽一旁蕭刻開了口,他問向蕭塵:“你當時可感覺到附近還有旁人?”

“沒有,我當時開界入畫,除了脊骸外沒有看見到任何奇怪的魂相。而且要是有能瞞過我魂念的人在,也不會就那麼放著我回樓報信了。”

蕭刻點點頭,轉而問向柒白:“柒大人,此處再往西走一段就有座定魂碑,咱們就在這裡下墮冰鬼域吧。”

“好。”柒白也想順道看看祟魔爬上來的地方。

於是一行人將風烈回印,走到斷水崖旁。

此行同來的弟子都至少是拈花境以上的觀者,其對魂力的調用足以對抗斷水崖下的縛魂陣。

但崖底的寒氣似無形之浪一波波向上摧來,讓人有種搖搖欲墜的錯覺,那一片茫茫的白也看不出到底深淺幾何,愈發叫人心怯。

就在眾人這微一踟躕的功夫,柒白就向著雪崖下方直直跳了下去。

白色的身影很快被那雪色崖底吞去,似乎隻是山間裡墜落下去的一片薄霧。

這一跳著實利落,若不是先知道她是下去查探,難免會以為她是前來求死。

蕭塵隻覺心頭沒來由地一緊,等回過神時,人已經跟著跳了下去。

其他人見狀也跟著下了山崖。

在眾人紛紛下餃子的時候,最先下來的柒白正讓這崖底卷著怨氣的寒風吹得一陣激靈。

昨日她翻書的時候瞥見了一句關於她的記載,叫什麼“當年落棲山上破淵一斬,時至今日斷水崖前萬仞猶寒”,當時她被這句酸得直牙疼,簡直不想再看第二遍。

但現在一見,才發現這萬仞尤寒還真是不假,但她可不敢完全居功,說到底這裡森森鬼氣才是首惡。

畢竟當年這裡可是埋了無數具碎屍斷骨,留下過千萬條不甘的人魂。

所以,也無怪蕭塵魂念那般敏銳也沒能發覺祟魔,這樣重的怨氣裡,多一分或少一分已經沒什麼區彆了。

正這麼想著,柒白就落到了崖底,準確些說,是崖底密林的上方。

連日的大雪已經將下麵的密林完全覆蓋,於沉默中封閉出另一個世界。

雪殼中偶有縫隙,也都暗得發黑,從中鑽出的樹枝更是猶如枯臂,一股股森然的冷氣像竹子拔節般刺到皮膚裡去,讓人自骨縫裡打著戰。

這裡不過剛剛擦著鬼域的邊,就已讓人這般難受了。

柒白用腳踩了踩,就發現這些雪隻是看著鬆軟,實際已經被凍到結了殼。祟魔的行跡本就輕,加上昨夜那場白毛風,此時完全是無跡可尋了。

很快,眾人就發覺這白茫茫一片著實沒什麼好看的,便開始向西掠去。

過了半炷香,就見不遠處的密林上方似天漏一般地潑下一團重霧,如沸灰浪中滾蕩著無儘的哀嘯之聲,猶如鬼泣。

隨著他們靠近,那灰霧也似生了五感一般向他們一撥一撥地撲過來,可都似巨浪拍岸,是會濺出些水花,但終躍不出界限。

隻因在那霧氣邊緣,豎著一座高達數丈、色若冷鐵的定魂碑。

定魂碑的事柒白昨日也在書上翻到了,天憐二年,淩颯便著手處理墮冰鬼域,最初也曾想淨化這裡的怨氣,可在白衣之征後的五六年間,這裡已經生出大批怨鬼祟魔,根本無法清除。

進行了諸多嘗試後,天憐五年,淩颯沿著墮冰鬼域打下九座定魂碑。

界碑以定天山原石為料,凝眾人魂力為筆,由九位白衣大思者於上血書“定魂”字訣,自此困住萬千孤魂祟魔於此,也定下了墮冰鬼域的界限。

而那之後,若無意外,淩颯會每隔半年派出淩鋒衛沿著邊緣巡查碑石的鎮壓情況。

其餘的,就交給時間慢慢解決。

柒白稍微加快速度,來到那石碑前。

隻一眼她就認了出來,這石碑上留著的是當年切雲門主秦略的字。

就見那暗紅色的“定魂”二字完全無視百年時光的力道,依舊鮮明如昨。粗狂的筆觸行若風動卻不失勁力,僅僅兩個字,就似攜著滾水而落,莽莽蒼蒼,從濃墨至枯筆,都力破千鈞般地直逼人眼。

仿佛就算是石碑崩裂,這字跡也自會憑空長存。

“諸位先等一下。”

她開口叫住了還要向前的眾人,身形一動,落在那定魂碑上。手中白霧化形,祭出了一盞紗燈。

那紗燈樣式極為簡單,素白的蒙子上沒有任何裝飾,一眼看去沒什麼特彆,甚至還不如一般人家平日用的來得好看。

就見柒白將這不起眼的燈拿起來,懸掌於上,緩緩將魂力催了過去。

片刻之後,就見一道明光自紗燈內霍然生出,即便在白日裡也能看得明晰,似乎不肯輸給那日色一分。

接著柒白兩指一點,那光便披閃挾電地向前飛掠,所過之處如有雷轟一般,激起數排濁浪。

濃霧皆如臨大敵,沉沉落潮而去。

不多時,日色灑落,林霏洞開,密林上方是難得的一片明澈。

“這可是青嵐大人的魂器濁世燈?”一旁蕭刻看著光芒未散的紗燈,問向柒白。

“不錯,”柒白鄭重道,“孤燈一盞,以光天下,這就是濁世燈。”

聽了這稱呼,所有人看這盞紗燈的目色都是一變。

濁世燈是當年霞染門主青嵐大人用一魂所化的魂器。

白衣之征後淩颯雪原便暫時成為晟坤上的避難之所,無數人逃到這裡尋求庇護。而僇民雖被迫退出雪原,卻還會時不時放些祟魔魄儡來此作孽。

淩颯修者人數畢竟有限,逃難者人又著實太多,難以時時護持,所以青嵐大人便剝出自己的一魂化為燈芯,供這些人驅魔逐鬼。

僅此一盞孤燈,卻護下了無數性命。

也因此,濁世燈雖不是殺人利器,卻同斷水寒一般名揚天下。

見霧已散開,柒白越過界碑道:“這裡暫時乾淨些了,不過也撐不了太久,咱們還須儘快。”

眾人聞言紛紛跟上,向裡麵飛去。

就見眼前密林交錯盤雜,森氣鬱鬱,層層樹枝幾乎要結成一片,似乎完全拒絕外來者的進入,甚至讓人懷疑這裡的一切都未曾見過陽光。

這次來墮冰鬼域的修士之前都多少來過這裡,但也隻在外圍巡查,極少深入。

畢竟這是大思者們也不敢貿然踏入的地方。

掠查了大約一刻鐘,眾人也未發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但轉過一個山腳,一隻冰魄忽然撲棱著翅膀從柒白身上飛了出來。

它通身剔透,唯在胸前有一點紅色,似一顆小小的心臟徐徐跳動。

這正是昨日柒白拿來養魂絲的那隻。

魂絲有反應,看來這附近有東西。柒白立刻停下身,給冰魄注入些魂力,冰魄頓時大了些許,雙翅一振,向著偏南的方向直直飛去。

柒白當即對眾人道:“跟上它。”

一行人緊緊跟在冰魄後,或許是離它想要去的地方更近了,那團紅色越跳越快,如一團躍動的火。

很快,他們就看見不遠處的密林中泛起了一團暗色。再進一些,就發現那是一大團幽藍色的霧,不知為何它完全不受濁世燈的影響,就在那裡渺渺浮動,似一片停泊的雲。

眾人不由加快速度,但很快,他們就紛紛停住了身形,似乎是有什麼無形的東西把他們憑空截住了。

接著,就見有幾人直接回過身乾嘔了起來。

因為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地的碎肉斷骨。

以及一大片正在蠕動咀嚼的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