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梅見(1 / 1)

風定日出,夜色散如潮退,天空中唯有大片肆意鋪展的藍。

日色之下大地銀光粼粼,是一派蒼茫的開闊,恍然間,雪原似海。

柒白一推窗就撞見了這幅景色,隻覺得比剛剛那短短一眠更讓人心神舒緩。

她不由垂眸遠望,手指扶上窗欞,化開一片清雪。

正是靜時,忽聞有人敲門。

“請進。”

柒白本以為來人是周煜,不料門一開,是一個陌生男子站在門外。

他著一身淩颯少有的絳色衣袍,形製並不常見,身上也無四門的配飾。

在他身後跟著六名從人,每人手中都捧著一隻木匣,大小都有,不知裝的是什麼,但光從那雕工選料就知裡麵所藏之物絕對非凡。

來人先悠悠施了一禮,而後才開口道:“昨日諸事繁亂未及拜訪,還請柒大人見諒,在下淩颯監正使,宋笛風。”

柒白心頭一動,麵上卻似是未聽過這一稱謂般,隻走到門邊,淡聲問:“監正使?”

宋笛風微微一笑,耐心答道:“柒大人剛剛回來有所不知,淩颯監正使是於天憐七十九年後設的官職,平日裡負責淩颯與大熙司玄監之間的聯絡事宜,通傳詔令。”

聽了他的介紹,柒白仍站在原地不動:“原來如此,那不知宋使君找我是有何事?”

柒白眼下站著的位置著實微妙,絕對算不上擋在門口不讓人進來,但留出的那點兒空,也不像是要請人進去。

“柒大人是不方便進去談嗎?”能在淩颯為官,宋笛風自有些臉皮功夫,他狀似不經意地向屋內輕輕瞥了一眼,笑著問。

“請宋使君見諒,我正要出門去查些事,有什麼事還請長話短說。”柒白依舊語辭清淡。

宋笛風似乎沒想到他點明後柒白還會這般疏離。一雙素來將人心看得通透的眼睛深看了柒白一眼,隻可惜那所有能辨的情緒都讓一副麵具遮得乾淨,而那雙目光清寒的眼睛……他也的確不敢多看。

頓了一下宋笛風接著笑道:“柒大人辛苦,不知要去查些什麼?說不定有宋某能效力的地方。”

“眼下都是些拿不準的猜測,尚無把握。”

“昨日的事樓主也和我說了一些,的確需要從長計議。封印一事我也從樓主那聽來了,感念柒大人在陣中勞苦,我特代大熙送上些薄禮。”

說著宋笛風微微側身,身後的從人也隨之將木匣打開。

這短短一日絕不夠消息在皇庭中往返,想必這是宋迪風自主行的心意。能替皇庭決斷,可見他權力並不低。

柒白將那些珍寶掃了一眼:“多謝宋使君費心。”

“柒大人客氣。”宋笛風麵上帶笑,轉頭吩咐後麵的人把東西送到屋中,而後再次看向柒白,可不等他再開口,一個乾乾淨淨的聲音就先傳了過來。

“打擾二位大人。”來人是周煜。

“見過宋使君。”她先對宋笛風行過一禮,而後對柒白道:“柒大人,蕭門主那邊已經準備妥當,請您過去一道出發。”

柒白輕輕點頭,對她道:“水雲亭對吧,我這便去。”

一旁宋笛風見狀也隻能道:“那宋某就先不打擾了,柒大人,來日有閒再敘。”

“謝宋使君體諒,告辭。”

柒白對宋笛風微一點頭,走到望台,沒用閒雲繞,而是輕一躍身,飛過月魄湖,直接落到了對麵的水雲亭。

水雲亭上此時空無一人。

其實叫來周煜的並不是蕭刻,而是柒白的冰魄。

這小姑娘也著實伶俐,見宋笛風在此卻還要叫她過來,而柒白又站在門口沒有請人進去的意思,當即明白了自己打岔的職責。

想著周煜會讓蕭刻來水雲亭找她,柒白索性先在這裡安心躲清靜。

她看了眼麵前這晴日靜湖,將十二放了出來。

果然剛一現形,十二就跑到亭邊,探出身看向湖水。

湖水映天藍得似海,也映著十二那雙銀藍虎眸,乾淨得不似這世間之物。

柒白見它看得認真就勾了下手指,點起一點水花濺在它鼻尖,在它回身時輕聲道:“去玩一會兒吧,但彆把裡麵的罔像嚇出來。”

十二聞言便向著湖麵一躍,兩道幽藍光芒自它肋下展開,凝成一對巨大的蒼藍雙翼。它身形一旋,翅膀帶起一道水色,淩空兜成一個圈。

然後,被攏在其間的十二倏然振翼,湖麵上便跟著下起了一場亂雨,擾得那些粉麵千瓣蓮都顫顫地搖晃。

“五年前就要你出去的,非不聽……”柒白看十二玩耍的模樣不由低歎一聲。

當年她趁著嵐隱花開冥陣重組之際,破開了一線縫隙,讓十二將蕭塵送了出去。她不能出陣,又不想再困十二於此,就抓住一人一虎離開的時機撤了魂力。

不想十二察覺得更快,當即把蕭塵甩到一旁的雪堆裡去,趕在裂縫徹底彌合前,重新將自己封回她的手腕。

之後像是慪氣一般,足足有半個月,無論柒白怎麼喚它,它都不肯從封印出來。一直等到那嵐隱樹上半朵花都找不見後,才現了身。

不過,也好在有它,這五年她過得還不算難挨。

遠遠地,蕭塵就看到了水雲亭裡柒白那清瘦卻挺拔的身形,恍然間如窺見一樹白梅。

那一頭濃發已被一條霜白綃帶低攏成一束,帶梢隨風輕輕起落,好似愈散不散的霧。

正因此,一襲白衣的她看上去愈□□緲,風輕輕一吹,竟有種似要舉身赴清池的錯覺。

不似在亭內,反倒似在崖邊。

蕭塵不由向水雲亭走近了些,開口喚道:“柒白。”

亭內正在想事的柒白被這一聲喚回神,轉身看去,就見蕭塵站在亭外。一身鴉青映著身後的遠山素雪,不知為何竟看出幾分孤鬆意來。

“傷藥可找到了?”她問。

“嗯,已經無礙了。”蕭塵緩緩踏上台階,亭柱的影子在他身前一晃,就落在他身後了。

正在湖麵上換著花樣下雨的十二忽見有人過來,立即掠回身,轉眼便落在柒白身前,對著蕭塵打量起來。

“這就是那隻玄虎吧,它叫什麼名字?”

蕭塵看著忽然出現在麵前的十二,才發現它原來這般高。眼下人虎對站,他甚至還需得微微仰視,怪不得自己當年從上麵摔下來會那樣疼。

“是它,它叫十二。”

柒白抬手揉揉它耳朵,嘴角浮起一絲淡如雲氣的笑意。

五年前雖然是十二發現的蕭塵,但那時柒白正想著最後將它好好養一養再放出去,並不太讓它現身,蕭塵也就未怎麼見到它。

“十二。”蕭塵低念一聲,伸出手讓它嗅了嗅,見它不躲,便低聲問,“還記得我?”

十二呼嚕了一聲,算是回答。

蕭塵輕輕一笑,揉了揉它毛乎乎的耳朵。

十二見狀也禮尚往來,退後半步,抬起前爪輕輕碰了碰蕭塵耳邊的無愧。

也無怪十二會注意到這個,淩鋒的鴉青袍最初就是為了夜行潛藏而作,全身上下隻有鴉青和黑,除了後來才繡上的銀絲飛鴉紋外完全沒有半點亮色。

外加蕭塵今日頭發梳得還算規整,耳垂上墜著的紅色引魂幡就清清楚楚地露了出來。

而他那張略顯蒼白的臉也恰好因這小小晃動的紅,多了幾分與本人硬淨氣質相矛盾的邪氣。

但倒也不多,似乎不論多麼逾矩,都不會真的走到邪路上去。

昨天白日柒白見他臉上有血,晚上又趕上燈火晦暗,眼下天光微盛,她方才算是將蕭塵如今的模樣看清了。

儼然是一副大人樣子了。

柒白剛剛本在想皇庭監正的事,被他這一打斷,倒還真想起來有件事得和他問個清楚。

“對了蕭塵,五年前你遇險那次到底發生了什麼?”

就見蕭塵麵色忽地一滯,接著眼中便浮起幾分痛色。

他收回了摸著十二的手,似是在想著如何將這件事說清,沉默了半晌才開口。

“當時恰逢淩颯冬狩,二皇子禹宗珅偽裝身份來散星山為皇帝求藥,他找的藥在冥陣附近,沒人願意去。最後是許伯伯說動了幾個獵戶藥農和他一道,又叫上我去跟著幫忙。未曾想,我們卻在山裡遇上了大皇子禹宗呈的埋伏。”

柒白問:“我看那禹宗呈是天憐八十年生人,是等不得他父皇了嗎?”

“不錯,不過光是他在,我們還不會被殺得那麼慘。”

蕭塵目色一片陰翳,話音裡也跟著淬上了些冷意:“想殺我們的不隻是禹宗呈,還有禹宗珅。”

“什麼?”柒白微微驚訝。

“不知是哪裡的消息出了紕漏,禹宗珅早就知道大皇子要在這裡伏殺他的事。所以他用散修殺死了大皇子的手下,又用璃人殺儘了陪他一道而來的司玄監護衛。”

柒白當即明白了這其間的心思:“禹宗珅是想用這個辦法反誣大皇子和璃人勾結?”

“不錯,”蕭塵微一點頭,“他還留下璃人死士故意被淩颯抓住,讓他們自稱是大皇子的手下,坐實了這件事。”

“倒是會顛倒黑白。”柒白冷笑了一聲,“都做到這個份上,那跟著去幫忙的人,想必也不會放過。”

“不錯,他們都是些普通人,大多不會玄術,在那些散修放箭的時候就被射死了,都沒挨到璃人出現。”

廟堂之人爭權,濺起的總是尋常草芥的血。柒白目色裡不由泛起了一片冷,她接著問:“那這些證據送到皇庭後,他們就沒再查證?”

“查了,但這時大皇子的住所偏偏生了一場火,真的假的都成了灰,還被扣上了欲蓋彌彰的帽子。而且他同皇庭監正使勾結讓殺手進入淩颯是真,派人伏殺也是真,所以這裡麵摻的那些假,也就分辨不出來了。”

說到這蕭塵不知為何話音一頓,而後才接著道:“皇庭也派人來淩颯查證,還找到了唯一幸存下來的我。”

蕭塵說這句話時話音極淡,但柒白卻似是預感到了什麼一般,目色裡浮上了些不忍。

就見蕭塵微微垂了下眼簾遮住眼中的痛色,繼續輕哂著道:“我自是想說出真相,畢竟當時我是親眼見著禹宗珅是如何召來璃人,下達殺令的。”

“可樓內為攔我動用了魂鞭,而我,沒能抗住。”

聽了這話柒白微微睜大眼,魂鞭是施在魂台裡的極刑,輕則毀人心智,重則可讓人三魂寸寸飛滅。

而且蕭塵魂台本就有損,對著這樣的人施此刑罰,真的不是衝著他的命來的嗎?

就在柒白驚詫之時,就聽蕭塵繼續道:“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調查文書上簽了字,而皇庭的使者也離開了。”

雖是極力克製,但他也還是沒掩住那話尾裡的顫,喉結動上一動,卻也沒再說什麼。

風輕輕吹起些亭簷上的雪沫,如燒紙的灰,打著旋地和二人擦身而過。

權力多能捂人口舌攪弄黑白,柒白是清楚的,這魂鞭碎的不僅是活人舌,更是斷了死人冤。

她能想象那份不甘是如何在這五年間煎熬著蕭塵的骨血。

她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見蕭塵忽向她身後看了過去。

“我父親他們過來了。”

聽他這麼一說,柒白回頭望去,就見是蕭刻正帶著幾個人向這邊走過來。

蕭門主是蕭塵的父親?柒白微微一怔,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二人還真有不少相像之處。隻是他們的氣質著實相差太多,昨日柒白又為諸事分神,並未將他們想在一處。

蕭刻氣質溫雅,一舉一動都給人感覺靜若淵潭,有的是一份波瀾不驚的沉定,出世入世都能自若有餘。

而蕭塵身上雖也有靜氣,但更多的是橫斜逸出的孤意和不羈,還隱隱闔著些寒冰冷鐵的鋒芒,總讓人覺得,離塵世有些遠了。

柒白和蕭塵走出水雲亭,就聽蕭刻道:“柒大人,我這邊已經準備妥當,現在就出發去落棲山如何?”

“好。”

柒白收回思緒微一點頭,一行人祭出風烈,柒白坐在十二身上,同他們一道在雪塵中向東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