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花現(1 / 1)

霧氣中,孽花一朵一朵半攏著,琉璃質地的花瓣像有呼吸般地緩緩起伏碾磨,花瓣外緣紅光流溢,與幽藍對照,更顯詭麗。

而那猩紅柔潤的花瓣下麵,則是剛吃剩不久的碎肉和斷骨,偶爾還有些血和肉沫從花瓣的縫隙中流下來。

顯然是剛剛經過一頓飽餐。

這一切在霧氣裡本該渺渺蒙蒙看不清楚,可惜在這些濁物下方襯著的是素白的雪,一切也就不得不明晰了起來。

腥腐的氣息壓過冬日的清冷素爽,隨著沉滯的風,黏液般地灌入柒白的鼻腔。

孽花是脊骸食飽後沿脊骨而生之物,須以人血肉魂魄生養方得長久。

這東西無法天生地養,隻能是有人借鬼霧遮掩,在此用人飼花。

柒白眼中閃著微寒的光,無論是眼前這片被養著的孽花,還是昨日那些魄儡殘魂,需要的都是實打實的人命。

死了如此多的人,淩颯真的會如古望溪所說那般一無所知嗎?

她剛要開口,卻忽聽得一聲脆響,抬頭就見那本在冰魄胸腔裡躍動的紅色忽然破出,淩空中散作熒熒碎光,一星一點,向那些殘破的屍骸落去。

柒白看著那些碎紅,一個猜測忽然劃過她腦海。

“柒大人,這冰魄是……”

“先在這等我。”

蕭刻見狀不由發問,柒白卻不答他,隻化出濁世燈在手,緊跟著其中一點紅光,向孽花深處走去。

或許是因為濁世燈的光芒,孽花並未察覺到她這個入侵者。不多時,那紅光在一株快到她腰間的孽花前停下,落入了一顆被啃食過的頭顱。

她跟著俯身,指尖落在那蒙著碎皮的額頭上,魂台中殘留的抽魂痕跡讓她眸色一沉。

果真如此。

柒白緩緩起身,提燈走出花叢。

“柒大人,難道說,落冥石裡封存的是……這些人的魂?”蕭刻也看見了紅光落入屍身的場麵,語氣素冷地問。

“正是,昨日引發不知風的事,我們都想錯了……那並非什麼高深的術法,而是活人的一點生魂。”

柒白望向眾人繼續解釋道:“因為是活人生魂,所以並無怨氣。就算放入不知風,也不會引發鈴響。而人的魂魄素來相生相依,哪怕千萬裡都有感應,所以隻要在用時將原身殺死,封存的生魂便會瞬間爆發怨力,撞響不知風。”

“這是什麼天殺的狗東西,人命在他眼裡,就隻是個玩意兒嗎?”

就見眾人都是如夢初醒,弄清了怨氣撞鈴的手段,一時紛紛淬罵。

“生魂無法多取,按落冥石的數量,一石一人,就需要五十三人。”在一片燃起的怒意裡,就聽蕭塵聲音冷沉地響起,“這麼多人肯定無法安全帶到這裡再殺死,所以眼前這處,隻不過是他們拋屍的地方。”

他這幾句把眾人從驚怒中喚回神,就見蕭刻想了想道:“不錯,他們用此招是聲東擊西,為午時破陣提供便利,但凡有一人提前殞命,他們的計劃就落空了。”

但很快他又反問:“可是這裡活人出入尚且艱難,這五十多具屍體,又要如何才能帶進來?”

柒白聽了這話心頭一動,的確,如果沒有濁世燈驅霧,就算是她自己也不會太輕鬆地走到這裡。

更何況還要帶著那麼多極易招來祟魔怨氣的屍身。

她當即向四周看了看,目之所見還是那種屏障一般潑水難進的古木,厚積的雪麵也十分完整,沒有任何碰撞摩擦的痕跡。

就算把屍體淩空丟過來直接喂花,也不該準到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她隻得展念感應,可是這裡氣息實在太過駁雜,根本無法分辨出魂力使用過後殘留的魂絲。

她不由轉臉向蕭塵看去,正好對上他的目光。就見他微一搖頭,顯然也是無所收獲。

“蕭塵,你帶人在附近查看,注意一下有沒有引陣後的痕跡殘留或者彆的什麼線索。孽花可能隨時都會開,你們小心一些。”

一旁蕭刻邊說邊向花海深處看了一眼,問向柒白:“柒大人,你我去裡麵看看如何?”

“好。”柒白也正有此意。

蕭塵聞言便將手扣上蒼風刀柄,也道:“我和你們一起去。”

“孽花深處不知會有什麼,若有意外我和柒大人脫身也方便。”蕭刻看了蕭塵一眼,溫淡的語氣裡帶著幾分不容拒絕,“你本就有傷,不要強跟。”

“我……”蕭塵剛要說什麼,卻見一旁柒白將濁世燈遞了過來。

“蕭校尉,離魂掌燈會比玄修輕鬆些,你拿著它護,大家周全。”

蕭塵遲疑一下,結果濁世燈,沒再強跟。

離魂一道,魂台洞開,來這種地方本就危險,況且蕭塵的魂台還是被人強開的,完全沒有半點遮攔。剛剛蕭刻本還想讓蕭塵把退邪綾係上以備不時之需,現在一看倒是不必了。

這本是好事,但蕭刻瞥了一眼蕭塵看向柒白的目光,總覺得他這兩日有些不對。

他深知自己這個兒子的脾性,表麵的溫和源於根底裡的不在意,冷漠不會擺在明麵上,骨子裡卻是一團堅冰。

但昨日他卻那般輕易地對柒白說了冽寒玉的位置,雖然這也不算什麼秘密,可對於蕭塵的性子而言,很難說沒有因由。

後來在樓前,他發現蕭塵總是有意無意看向柒白,那目光不同於其他人的好奇,而是彆的一些什麼,遠比好奇重得多。

而昨晚,他又那般“恰好”地遇上了去追蹤璃人的柒白……

既然柒白說他一直在嵐隱裡,會不會五年前蕭塵的失蹤就和她有關?

蕭刻眉心微擰,覺得需找個時候問上一問。但這個時機須得合適,證據也須得充分,否則他這個兒子,絕對鐵板一塊,撬不開一點兒縫的。

畢竟他的嘴硬,當年已由那些魂鞭,一鞭一鞭驗證過了。

見柒白已向孽花深處掠去,蕭刻也攏下心神向眾人囑咐一句小心,立刻追去。

*

見二人先後離開,蕭塵這才垂下眼簾,將目光落回手裡的濁世燈。

剛剛第一眼見到時,他就認出這正是五年前初見柒白時,她手裡提的那一盞。

柔和的光芒隻比月光濃一些,渺渺茫茫,散淡似雪。

蕭塵往裡注入些許魂力,火光再次躍上燭芯,緩緩地將那些詭異的霧氣推遠。

然後他提著燈走在前麵,領著餘下的人繼續查看。

沒走幾步蕭塵就發現剛剛引路的那隻冰魄也靠了過來,胸前的裂痕已經不見,映著燭光愈發純淨剔透。

似乎是覺得這燈火籠罩之處很是安全,它一直不遠不近地繞著濁世燈飛。

蕭塵見狀便伸手將它攏上肩膀。那冰魄倒也乖,順勢抓住他肩上披風的料子,站住不動了。

“能把屍體送進來的到底是什麼人,會不會就是他把那些落冥石放進不知風的?”

剛剛柒白在此,一行人心裡雖有諸多好奇,但也都默契地選擇靜如鵪鶉,現在見她一走,都開始說起話了。

“能瞞過那麼多人在每一層放下魂石……說句不敬的話,咱們整座樓裡能做到的也不超過五個人。”

“要是說樓外,那除了九年前那個李棹,還真挑不出這麼厲害的散修來。”

此話一落,就像是被什麼打斷了一般,幾人忽然一靜,默契地看向蕭塵。

過了片刻才有人訕訕道:“哎呀,提他乾什麼,趕緊好好找線索。”

這一靜外加這一句,就差把在蕭塵麵前提李棹不好這件事直接明說了。

但這“不好”裡,到底是覺得不該在蕭塵麵前提當年的事;還是憚於當時不過十二歲的蕭塵,第一次用拘魂便利落地切了一個活人的喉管……就不得而知了。

但這些蕭塵並不在意,他腳步慢都沒有慢一下地接著往前走。

眼前一路所見皆是碎肉爛骨,已經沒什麼新鮮,可繞過一個彎,一個東西引起了蕭塵的注意。

他對身後的人說了句“先等一下”,就側著身往幾朵孽花夾著的空隙裡鑽了進去。

這些人中也就許清平平日和蕭塵還算有些來往,她便問向蕭塵:“蕭校尉,是有什麼發現嗎?”

但蕭塵卻未答她,隻是對著從汙穢裡翻揀出來的一條斷臂低頭細究,半晌後竟將它拎了回來。

眾人此時對這些東西早就看麻,已不知何為惡心,隻湊過來細細打量。

“這手臂怎麼了?”

“放魂石的事情咱們也想錯了路子,根本不是什麼高手,而是些一點魂力都使不出的普通人。”

“就比如說,前不久來淩颯樓修葺的畫工。”

蕭塵邊說邊掰開那已經僵硬了的手指,拿到燈前,讓他們看清上麵已被沁到皮膚和指甲縫裡的油彩。

燭光映照下,就見那油彩裡竟發著些熒光。

蕭塵解釋道:“這光出自畫工給淩颯樓繪彩時專用的星落砂,加上這東西漆料就能久凍不裂,日照流光。”

“怎麼會想到用這些人……”

眾人皆是麵露詫色,昨日不知風響起後,所有人想的都是這放魂石的人玄術到底要高深到何種地步,才能做到這般神不知鬼不覺。

現在方知,是完完全全地想錯了方向。

今年夏末的時候,為了迎接二十五年才有一次的斬濁,樓裡請來一批畫工給全樓重新漆色,忙了三個多月才算全部做完。

因為是整座樓的修葺,所以這些畫工需要修補屋簷上的彩繪,這一過程中接觸不知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且這些畫工全無魂力,就算是往裡放魂石也同一隻飛蟲掠過沒有任何區彆。

更何況對於淩颯樓的修者而言,這些畫工每日做了什麼、碰了什麼,並不值得在意。

由這些人放魂石,反倒更容易神不知,鬼不覺。

“再看看還有沒有類似的手臂。”蕭塵說完一手提著燈,一手拎著這隻斷臂繼續往前走。

有了參考,眾人找起來也有了對照,繞了幾圈,往裡又深走了些許,零零碎碎的竟又找到了四五條。

畢竟孽花吃得乾淨,他們也就能找到這些,但這足以確定正是那些畫工把魂石放進了不知風,而在他們乾完活後,就被人滅口丟來這裡喂了孽花。

孽花外圈已經沒什麼值得在意的東西,但蕭刻和柒白還沒有回來,一行人商量一下,正打算稍微再往裡麵走一點時,就感覺地底下傳來一陣震顫。

緊接著,就見孽花深處晃過一道白光。

那白光又清又冷,蕭塵僅一眼便認出那是斷水寒的刃光。

出事了嗎?蕭塵正想過去看看,耳邊卻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

那聲音微弱而細碎,卻又足以讓人聽得很清,一聲連著一聲,似乎是有什麼東西從狹窄的地方一點點用力向外鑽。

接著他便感覺到了之前在白宣界中脊骸裂卷而出時的那股詭異魂力。

“退後!花要開了!”

蕭塵當即喝道,可這一聲還來不及落下,眾人就感覺到一道黏膩的魂力在空中布開,如同浸了冷水的網將他們如魚般兜了起來。

而那一直靜靜浮在空中的幽藍霧氣卻似受了召喚一般向孽花飛速聚攏,不過片刻,大片孽花就於他們眼前倏然綻放。

就見一片遮人眼目的紅如烈焰般灼灼鋪展,似乎任何生機隻要挨上它一分,就會被吞噬成為這紅的一部分。

貪欲若有顏色,大抵就該如此。

而那猩紅花瓣的正中央則簇擁著一團青白之物,蒙蒙的叫人看不大清,一根一根,似乎是這花的蕊。

直到那霧氣再被吸進去一些後,眾人方才發覺那青白色的東西竟是一張張沉睡的人麵。

原來這便是傳說中的孽花骨為莖、血凝瓣後的,人為蕊。

眾人都被驚得呆在原地,片刻後,就見那些青白人麵上出現了兩點黑色。

那對東西與其說是眼睛,不如說是被刀子割開的裂口,黑色從裡麵驀地流了出來,怪得叫人心底發寒。

而更讓他們心驚的是,明明誰都知道那眼睛生得古怪而不祥,也明明都知道這東西實在看不得,但他們偏偏就是無法將視線移開,心悸卻又沉迷,隻覺得雙腳似乎已不再是自己的,隻向著孽花的方向緩緩走去。

這時的他們已經完全無心去想,那關於孽花傳說的最後半句——

一經盛開,攝人心魂。

而就在同時,青色人麵也開始扭動起來,像是要掙脫蕊心一般用力往外鑽。

很快,他們的脖子和肩膀就伴隨著噗嘰噗嘰的黏膩聲,從蕊心中一點點擠了出來。

隨著他們掙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孽花那厚潤的花瓣也跟著不住搖晃。片刻後,整個花盞驀地一顫,將蕊人們的半個身子和兩條手臂一並噴吐了出來。

得了自由的蕊人舉起青白的手向前抓去,眼見著,最近的幾人就要被他們抓住。

但一聲冷冷的“界開”讓那些動作瞬時凝如霜結。

就見蕭塵手中一魂結印,耳邊無愧無風自動,紅得滴血一般。

濁世燈正放在他的腳邊,撐起一片小小的光牆,將他攏在其間。

原來是濁世燈的魂力讓蕭塵守住了清明,勉強在徹底失控前開了白宣一界。

蕊人在他的壓製下動不了分毫,唯有那一隻隻眼睛,不安分地四下轉動。

眾人終於回神,但四肢綿軟,仍隻站在原地不動。

“還不快走……”蕭塵厲聲道,但聲音裡儘是藏不住的抖。

因為此時的他,整個魂台都在止不住地發顫。

這不到兩日的時間,蕭塵已經拘了很多他從未拘過的東西,但祟魔也好、魄儡也罷,都未曾讓他這麼難受。

他從未想過這世間竟能有這等詭異可怖的魂相。

最開始的時候,蕭塵隻在念海白宣裡看見一片刺目的紅。

但很快,那團紅色裡就裂開了無數個細小的口子,似眼睛在一翕一張,又似鬼火在燃。

明明滅滅間,不斷有液體流淌下來。

那液體的顏色駁雜繁亂,要麼血液般黏膩地四下流淌,要麼同蛆蟲一般緩緩蠕動,很快便扭曲成一片令人戰栗的斑斕。

在無序的混亂中,蕭塵看見無數碎肉消融、白骨腐朽,淚水煎熬著血水,同悲鳴與惡語一道沸騰。

很快,那些碎泥爛肉徹底絞合在一處,泄洪般地衝出了白宣的界限,占據了他整個念海。

蕭塵被折磨得欲瘋欲狂,腦中疼痛如摧,一顆心也跳到幾乎連胸膛都無法將它圈住,整個人簡直成了一塊泥坯,被任意揉擰搓磨。

九年前被人生開魂室的折磨也就不過如此了。

而就在這時,無數隻青白的手從洪流中伸出,穿過滾滾魂相向著蕭塵抓去。

但和昨日拘脊骸不同,此時蕭塵已經無法將魂念收回。

他隻能任那些冰冷濕滑的手一隻隻不斷將他攀扯,本是在白宣之外的他,竟被一寸一寸地拉了進去。

蕭塵想要掙開,可他全身都如被封在一團靜止之中,全然無力掙動,隻能隨著他們沉沉下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