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夢來(三)(1 / 1)

柒白循聲看去,就見白綃竟是被困在裡麵的人割碎了。

她眼中難得地帶上些驚訝,她的鮫綃即便是當年的郗融也不大容易破開,若放在夢外的現實,這些人是絕做不到的。

看來這夢不僅挑人,還不太講理。

“柒白,你還敢逃?!”

“果然就不該留你性命!”

“現在就殺了她,剖魂奪刀!”

熟悉的舊人麵孔此時都紛紛變了形狀,彼此融化糅合,扭曲成了一片,似怨火,如恨海,向柒白灼灼吞來。

柒白一時也看不出這是個什麼邪門玩意兒,但她手上倒是分毫不慢,握住白綃迎擊而上。

可那素來如月不染的白綃,竟被那東西染成一片血紅,很快,她就沾了滿手腥血。

血色繼而生出了絲蔓,在她身上環繞。

黏膩,濕冷,腥臭。

“怎麼樣柒白,知道這是什麼嗎?”

那聲音緩緩笑道:“這是隻針對你的殺念。你可以說心魔是假,但這些人想你死,卻全然是真。”

冥冥中那東西高懸開口,就似靜觀俯視的神祇。

不過卻是邪神。

柒白透過血色看向那虛無,心裡終於冒出了一些火。

對於那些過往之事,她一向認為無論是罪是罰都是她應承的果,她認且無怨。

但這不代表彆人就能隨便在她腦子裡把這些翻出來,拉著她反芻。

反正抓也抓不住,問也不願答,對於這等邪門東西,她素來都喜歡先殺一下看看。

她抬手虛空一握,可不知為何,一向召喚自如的斷水寒竟未出現在她手中。

接著就聽那東西嘲諷道:“想你那把斷水寒了吧,可惜,這是夢,是純粹的虛無之境,你是召不出夢外之物的。”

“沒有那刀,我就滅不了你了嗎?”

腥血轉眼已將柒白吞沒大半,但她卻沉冷冷地一笑。

“倒是你,該慶幸自己現在隻是一點殘夢……。”

說著,她柒白手扣在胸前,指尖穿過血色,利落地拔出了那枚深釺在體內的魂釘。

幾乎要將整副身骨摧裂的疼痛沿著四肢百骸再次兜走了一遍,柒白壓著視線中的黑色,咬牙提著一口氣,將所有魂力凝於魂刺前端的那一點。

“不要讓她逃了!”

“撕了她的魂台!”

怒罵聲陡然炸開,如潮水般來來回回地撞擊著暗室的牆壁,將柒白反複穿透。

濃重的血色也隨之不停湧動,蟒蛇般地將她盤絞。

即便是夢,柒白也依舊感覺到了骨裂的震顫。

而那尖銳的殺念更不放她,緊隨著侵入身骨,讓她如懸炙火,亦如浸寒潭。

但她並不抵抗,隻是凝神將所有魂力注入魂刺,許久嘲諷地扯了一下嘴角。

“柒白,”那聲音適時地響起,似乎就在等這一瞬。

就聽她帶著勢在必得的聲音繼續道:“現在你再來答我。這晟坤到底與你何乾,那萬人生死,又與你何乾?”

“折騰了半天,原來就是想問這個……”

柒白聞言無聲地嗤笑,片刻後道:“等下次我殺你的時候,或許會告訴你。”

說完她承著那滿身腥血向前一步,掃了眼手裡被浸得亮如懸星的魂釘,對著那不可名狀的存在,劈手擲去。

銀星無視怨火恨海,在一片刮耳的唳鳴中,義無反顧地直擊虛空。

一道白光霍然炸開,暗室內當即一靜。

片刻後,一切崩碎坍毀,紛紛化為掩蓋一切的沉默濃黑。

柒白略帶疲倦地睜開眼。

眼前所見的仍是暗室,但已經是方才入夢前的那一個了。

隻不過,此時她正對麵的牆上多出了一個大洞。

而洞旁站著的是神色中難掩驚訝的林鐸。

就在剛剛,本是站在三人中間的林鐸突然感到柒白那邊有道厲風直衝她手中的遊魚引而來,那力量氣勢之強,讓林鐸第一時間想到的竟不是接招,而是躲開。

可她終究還是個已達破畫境的大思者,側身避開時裁風就已握在手中,她揚手一鞭便將那一擊之力抵去大半。

可即便如此,那全由魂力凝成的牆壁,也幾乎要被這一擊鑿穿。

而那枚脆弱的遊魚引,也在這相撞的勁力下轟散了。

遊魚一散,古望溪和蕭刻也跟著先後醒了過來。

“柒大人,你這是為何?”林鐸看著那個坑,不解地問。

“抱歉林門主,是我做了一個……叫人不太喜歡的夢,想快點醒過來。”

柒白低攏著眼簾,抿緊了唇。雖然夢醒了,但那近乎灼燒的痛感還是像件濕衣服,扒在她身上,不肯退。

正是恍惚時,一隻瘦而有力的手托過她的手臂。

柒白隨著抬頭,就見林鐸目色關切地問:“柒大人,你還好嗎?”

“無妨。”柒白似乎沒料到林鐸會來扶自己,微微愣了神,隨著她站起身。

靜了片刻她才看向古望溪和蕭刻,就見兩個人那木然的模樣,估計都不怎麼好受。

“二位可在夢裡發現了些什麼?”她問。

“我根本忘了我是在做夢。”古望溪長籲了一口氣,黯然道,“隻一點殘夢,就能如此真實,著實是有些可怕了。”

“我也未能發覺。”一旁蕭刻也道,目光亦是沉得發重。

心結是個人的事,不說便不應多問,所以柒白隻開口道:“我倒是察覺到了些東西,和沈書清說的那個很像,不過我抓不住它,隻得將它轟散了。”

“那東西和鮫人的遊魚引完全不同,遊魚引是先將夢編好,然後再放入魂台散夢,但它卻是直接存在於夢中。”

說到這柒白話音一頓,思忖了一下才道:“我覺得那東西,似乎是寄生在入夢之人自己的念頭上,進一步造夢的。”

“拿念頭當引子嗎?”古望溪眉頭一擰,疑道。

柒白微一點頭:“而且不是一般的念頭,應該是執念。沈書清所夢的是他入淩鋒的不甘,而我剛在夢中所見的也是我曾經的心結。那些想法我從未和人提過,但這個夢卻知道得那般清楚,甚至都能我當時的心緒一一還原,這絕非一個外物所能做到的。”

但柒白說到這卻微微一歎:“可惜隻是一個殘夢,我也看不出太多了。”

“柒大人,那你剛剛可在夢中用過魂力?”一旁蕭刻忽然發問。

柒白反問:“蕭門主的魂力也在夢中受了壓製?”

“不錯,感覺還不到現實中的半成。”

“我也差不多,不僅魂力受了壓製,而且還無法拿到夢外之物。我試著召喚斷水寒多次,但根本全無反應。倒是以夢中之物為載體承接魂力,比直接用魂力要好得多。”

“以夢中之物為媒麼?”蕭刻略一思忖,“以虛破虛,倒像是能用來對付夢的法子。”

“但要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如夢,這個法子也是沒有用吧。”林鐸想了想反問。

“不錯,終歸還是要找出這個引人執念的方法。”古望溪開口道,“明日一早就先將這消息傳給門下弟子,讓他們做好防備,且每日入睡前,都需念誦清心咒。若有異夢,必須上報。沈書清明日帶去給康峰檢查魂台,魂醫堂也去把有關書目找來,看看是否有過類似的記載。”

眾人皆點頭稱是。

“那今夜先如此吧,等看看落棲山那裡能查出些什麼再作決議。”

古望溪聲音沉沉地落下這句,麵色滿是疲憊。這才過了將將一日,他就露出了顯見的蒼老。

商定之後,眾人便先後離開了地宮,柒白也回了房。但她無心入睡,隻坐在桌邊,點燃了一根蠟燭。

那一圈光將她的影子虛虛的映在牆上,臉上慘白的銀麵跟著染上了些顏色,襯得她如點墨般幽深的眸子也有些霧蒙蒙的。

但這都遮不住她目色裡深切的憂慮。

夢是結束了,但那個不可名狀卻能輕易窺探人心之物,也一直似於虛空中高懸,讓她心裡著實不安。

和它一比,落冥石裡的魂術、控製璃人的咒物都算不得什麼了。

僅是一點殘夢就能那麼輕鬆地窺見人心底的執念,若是一個又一個完整的夢,以妄念為引,再給些微甜頭作餌,真不知會怎樣蠶食掉人的理智,直至讓一個人化瘋為魔。

那白色的咒物再怎麼古怪,畢竟還是實物,總能找到辦法加以分辨。可這藏在人心大欲裡的毒和刀,幽渺難尋,瞬息萬變,叫人如何去防?

而更讓柒白憂心的是,如果之後再有幾例,淩颯中又有多少人能說得上是完全可信。

到時候,風聲鶴唳怕是要成了必然。

她抬起手,想按一按鈍痛的額角,但卻隻觸到了冰冷的束魂。

她嘖了一聲,將那冷麵扒下來丟在一邊,抬手蓋上額頭。

靜了片刻,她又拿起桌上從萬梓室帶回的書,像是在找著什麼答案般一頁接著一頁地翻。

但實際上她並未將那些字看入眼,此時她滿心裡隻有一股衝不出來也落不下去的鬱煩,似乎整個人都懸置了一般,抓不住任何,也無法真正觸底。

許久,她輕歎一聲,攏了書冊放回桌上。

也似乎是因這一聲歎,柒白身側雪光一閃,十二又現出了身,湊到她身前。

柒白順勢把臉埋在它身上,如平常一般去揉它的耳朵。

不過這次十二並沒乖乖讓她靠,反倒避開了。

“怎麼了?”柒白納悶地問。

十二不理,隻是低頭銜住她的袖角拉著她站起身。

柒白任它拉著,直到被拉到了床邊,才見十二鬆了口,用爪子拍了拍床鋪。

“想我休息?”柒白看它輕問。

十二哼了一聲,再拍拍床。

“好,聽你的。”

柒白彎起唇角,眼神有了些許暖意。她躺到床上,抬手輕輕揉了揉把腦袋搭在床邊的十二道:“天亮了之後咱們還要出去,都睡一會兒吧。”

然後她將桌上的束魂卷過來放在枕邊,熄了燭火,聽著十二蜷身在床邊的窸窣聲,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