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白此話一出,就見眾人皆是一愣。
她並未意識到,一身白衣白麵的她在這方暗室中本就看著似鬼似魅不似人,現在又拿著枚眾人從未見過的遊魚引請人入夢,怎麼看都帶著非此世間的詭異和古怪。
古望溪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柒大人,這個遊魚,可支撐幾人入夢。”
“至多三人吧。”柒白看向他道,“我是一定要入夢的,樓主再選兩人即可。”
“蕭刻,你和我來吧。林鐸何覃,你們來護陣。”
見古望溪發了話,柒白便將遊魚引交給林鐸,讓她站在暗室中央,而他們三人則將她圍在中間,席地而坐。
柒白對林鐸道:“林門主,遊魚引的入夢者往往很難自己醒來,如果你覺得我們狀況不對,就將遊魚引捏碎。”
“好,我記下了。”
然後她再對古望溪蕭刻道:“這夢裡不知會有些什麼,還請二位先布魂守正魂台。”
待他們照做後,柒白才將魂力放出,不多時就見林鐸手中的遊魚引化出三個虛影,分彆遊向三人額心。
柒白隻感覺額間被什麼輕輕一碰,然後渾身鬆軟地一沉,就這麼睡了過去。
再次睜開眼時,她眼前隻有一片漆黑。
這是什麼地方……
心神就像是墜入了一個無底洞,一時間柒白想不起自己此時是在哪裡,上一瞬又來自何處,隻知道自己正走在一片一點光都沒有的黑暗中。
而且,這裡真的好冷。
饒是她這麼不怕冷的人都覺得難捱。
她忍不住想要抱緊肩膀取暖,但兩隻手動不了不說,肩上也跟著驟然一疼。
原來是有什麼東西綁住了她的手,大概是魂鏈之類的,還從她的肩膀裡麵穿了過去,所以她不能動,一動便是一連串揪心的疼。
眼下她唯一不受限的便是走。
一步一步、一階一階地向下,像是走在一條浸滿冷水的長階上。
明明沒有力氣,為什麼還再走呢?
而且這裡這麼黑這麼冷,怎麼不逃?
柒白腦中分明是這麼想的,但不知為何,她卻提不起一絲一毫照做的力氣,這些念頭還不及剛剛那份冷來得有用。
許久,不知被誰拉了一下她終於停了下來,接著就聽見一扇石門被打開的聲音。
下一瞬,她就被推了進去,踉蹌了幾步,貼上了一麵冰冷的牆。
整個過程中這副身體不躲也不閃,就那樣木然地任人安排著,似乎,對一切都已不在意。
這份暴烈卻無聲的渴死之意,讓她覺得遙遠又熟稔。
“柒白,你可知你犯了多大的錯?”一個聲音傳了過來,很熟悉,但卻想不起來是誰。
“我犯了錯……”
柒白有些茫然,隻覺得腦中一片混沌。
接著就聽有人道:“當初就不該聽青嵐的話讓她拿刀!”
“早殺了她,又怎麼會造下這麼大的孽!”
“這次必須把刀拿回來!”
……
憤怒的斥責聲織成了一張網,攏在她耳邊,緊緊箍著她,讓她頭痛欲裂。
“她也是因為她妹妹……”
終於,有一個不一樣的聲音傳來,但很快就被打斷。
“那又怎麼樣,她拿的是斷水寒,她怎麼能犯錯!!”
妹妹,凝兒怎麼了,讓他說完……一片血色在柒白腦海中轟然鋪開,她茫茫怔了許久,忽然回過神,想起了一切。
不錯,這的確是她的罪,她不逃。
“不逃?你當然不該逃。你應該殺,就在這裡殺光他們。”
恍惚之中,一女子的聲音從極近的地方傳了過來。
不對,不是傳進來,雖然不想相信,但柒白還是分辨出,這聲音就在她腦中。
“你是誰?”
那聲音不答,隻道:“柒白,你真是蠢得厲害,若你想要逍遙自在,這裡有哪個能攔得住你?”
這聲音似乎有些熟悉,但不等柒白進一步分辨,暗室裡那些人的話語又再度壓了過來。
“送她去風雪崖!”
“用魂鞭,直到她交出斷水寒!”
“先給她釘魂釘!”
帶著怒意的聲音一句接著一句,但已不單單是斥罵。
女聲聞言冷冷一笑:“可聽見了?他們要給你用魂釘呢?柒白,你睜眼看看,這就是你拿命守的晟坤,這就是你要護下的人!”
“不行,青嵐大人還未回來!”
“可你能保證這個刀鬼不會再發瘋?”
“她若瘋了,你拿什麼攔?!”
暗室裡的爭吵還在繼續,那女聲也不肯閒著,繼續道:“柒白你聽聽,搭著性命救上萬人,也至多換來一個英雄的名頭。可但凡錯了一件,他們就要奪你刀鋒,斥你為鬼,你就不會心寒?”
“吵死了,閉嘴!”
身上本就又疼又冷,這一內一外的兩重聲音,讓柒白感覺腦袋快要裂開了。
“上刑!”
隨著一聲厲喝傳來,柒白心口驀地一陣銳痛,所有聲音都驟然隔遠,隻剩灼燒一般的痛感如迸發的岩漿在她右半邊身子裡炸開。
但緊接著,一股冷意便順道鑽來,把她的五臟六腑儘心儘力地攪了個遍。
她覺得自己這副身骨都要碎了。
柒白猛地一縮肩膀,但身上的魂鏈並沒給她那麼大挪動的空間,隻順著她骨縫一拽。
這一拽痛極不說,還讓一口本要吐出去的血也好死不死地跟著憋了回來。
一時間,她都懷疑她會成為第一個被自己的血生生嗆死的半鮫人。
可惜彆說咳,她眼下疼得連氣都不敢深喘,隻能嗚咽著任這口血不上不下地混在嗓子眼。
完全不肯止息的疼和那些嘈雜的聲音混在一處,紛紛爆裂,化作虛無的雪。
而在這近乎純白的世界裡,過去的記憶也似雪花般紛至遝來。
終於,柒白在這刻骨的疼中找回了幾分熟稔的氣息。
是了,在她挨過的疼中,眼前的這種的確算是特彆。
不過,這疼她早就挨過去了。
眼下這些,隻不過是遊魚引要她做的夢。
她一麵小口地順著氣,一麵暗想:不是說沈書清一開始是先做了幾天美夢嗎?怎麼換成自己一上來就夢到這些玩意?
“做個夢還挑人?”她不由苦笑。
“隻是夢嗎?”那素冷的女聲再次響起。這次不僅僅是熟悉,柒白聽了出來,這正是她自己的聲音。
就聽那東西用她自己的聲音繼續道:“或許……你可以讓有些東西不再是夢。”
柒白暗暗調用魂力,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在夢裡,她感覺自己的魂力凝得很慢,就像從一個半乾不濕的棉花上向外擠水。
心急不得,她便先和那聲音兜圈子,問:“比如,把所有傷過我的人從墳裡挖出來再砍一遍?”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活得自在一些。”
“那,何為自在?”
女聲道:“自是握緊刀鋒,生殺皆在你手。”
還以它能說出什麼花樣,柒白心道一聲無聊,隻道:“蔑視生殺者,皆為生殺所噬,無論早晚,定有後來者殺你。”
那聲音冷冷一笑:“原來你是怕了。”
柒白無聲嗤笑,這東西雖用了她的聲音,但挑撥的手段並不高明。
“這叫什麼怕?”她淡著語氣和那聲音拖延,“隻是這並非是我要的自在。”
那聲音聞言譏諷道:“那是說,你的自在難道就是被綁在這裡,任人宰割?”
“當然也不是。”
柒白一麵繼續調用魂力,一麵分出些耐心想著這個問題,讓自己能從那穿骨的疼裡分出些神來。
許久,她緩緩道:“我要的自在,是一個人無論是否手中有刀,都不會被人任意奪了性命。是刀鋒在我手中,卻永遠不為任何左右,往後無論斷水破山,都敢言上一句問心無愧。”
隨著最後一字落下,柒白的魂力如霜結般地攀住她身上的魂鏈,片刻後她輕輕一掙,魂鏈碎如冰裂。
而後,她扯下眼前用來禁錮魂台的白綃。
室內的嘈雜當即一寂,眾人紛紛看向柒白,麵色各異。
“我還真是許久沒夢到這些舊人了,真沒想到我還能記得他們的模樣。”
柒白話說得感念,但目色隻是淡冷地將他們看了一遍。然後抬手一揚,用鮫綃將室內的一切包裹。
然後她垂眼看了看握在手裡的鮫綃一端,因為那股讓魂力凝滯的感覺,在揮出鮫綃的那一刻忽然減輕了不少。
看來要對付夢中之物,最好以夢中之物為媒。
要是還有下次,那就儘量做個帶著斷水寒的夢,柒白心裡暗道,轉而開始感知這個夢。
最開始她並沒有感覺到什麼特彆的東西,直到她的魂念在這不大的暗室裡兜了第三圈的時候,她才發現,的確是有些東西藏在這個夢中。
但那並不是一個什麼具體之物,與其說是存在,更不如說像是一種尚未發生卻即將降臨的……預感。
柒白慢慢活動著肩膀,問向腦中的聲音:“最後一次,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那聲音道:“我隻是你。”
柒白輕笑一聲:“胡扯,至多是沾了點我曾經的心魔。”
“心魔?你還真是不敢認。”
“什麼認不認的?就算我任著心魔放逐自己,也隻會成為心魔本身,那又怎會是我?”
柒白覺得這東西說話著實磨嘰,也有點煩她那副很懂的語氣,不想再多囉唆,她將手中白綃一甩,向那同虛空一樣的東西卷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