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淩颯樓越來越近。混沌夜色中,它沉穩的輪廓如一筆略重的墨,無視厲風淒雪,傲立於天地間。
樓頂上的八條星魂絲絛則如同縹緲的綢緞遙遙與九天星脈相連,銀藍色的光帶不斷流蕩,如波似霧,以輕靈之姿,為這座夜色下的古樓抹去了些許滯重。
無論看過多少次,柒白都會為淩颯樓這不似世間的神造鬼工而感歎。
白日裡未有時間細細打量,此時和樓對峙,她倒想起自己初來這裡的時候。
那時的她剛十七歲,一手握著斷水寒,一手牢牢牽著妹妹柒凝溫軟的手,遙望著這座孤絕懸樓,被那峻極神工奪了語言。
“姐姐,這就是淩颯樓嗎?”許久柒凝才在她身側小聲開口,聲音輕細,帶著期許。
“對,隻要把它奪回來,就能把僇民全部趕出去。”
“到那時候,晟坤就太平了,咱們就有家了。”
那篤定的許諾還猶在耳邊。
可如今……
柒白空空地攏了攏手指,隻覺昔日碎影竟如海市蜃樓,真也作幻。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淩颯樓三十層之上的法堂也在柒白的視線中愈發明亮。
方才遠看時,她隻覺如在一片暗裡見了一顆懸星。現在近看,便覺得光耀目前,似是憑空奪過來了一片月。
柒白被這光芒分了些心神過去,當年,她就是在這法堂內,跪在那足有華樓三層之高,即便仰首也難以望其麵容的玉砌神像前,從青嵐婆婆手中接過了唯有侍神思者方能穿著的雲露袍。
雲露一名,寓意昔日成就不過如雲似露,全為須臾泡影,唯有侍神一途,才是今後要走的正道。
那雲露袍柒白穿過,但她始終不明白那個雲端上的神,到底想看到些什麼。
神為法堂取名不知天,寓意天意難測,不要妄圖窺天。
的確,人是不能知天。可不知,那天上神是否能有一瞬,願意垂眼看一下這人世間?
她淡而冷地瞥了那光芒一眼,向淩颯樓的二十六層落去。
但剛一落身柒白就聽有人叫住了她。
“柒大人,這麼晚你去哪裡了?”
那聲音沉穩如這夜色,正是林鐸。
“林門主來找我是因為那些死了的璃人吧?”
柒白回過身不緊不慢地開口:“我正想找樓主說此事,可否帶我過去,我一並向你們說明。”
林鐸聞言疑道:“柒大人你知道那些璃人的事?”
“實不相瞞,剛才我就是去追璃人,是今日來破陣中的一個。”
柒白迎著林鐸略帶審視的目光繼續解釋道,就見她神色微微一怔,但大概也能明白柒白此時不夠坦誠的理由,沒再問什麼,隻道:“樓主在地宮,柒大人你隨我來。”
二人踏著閒雲繞很快來到了地宮前,走入那漆黑的甬道時,柒白步子不由慢了一分。
那股扒著皮往骨裡鑽的陰冷感她著實太過熟悉,一時間脊背和四肢上好像都有細蛇在慢慢爬蹭,讓她微微一顫。
作為過來人,若讓她在關地宮和吊雪崖這兩樣裡麵選,她情願去風雪崖那邊打秋千。
就這麼腳步一頓地功夫,柒白就覺得身旁林鐸不著痕跡地瞥了她一眼。
還真是警覺。
柒白斂了心緒,跟著林鐸走過幾段點著暗燭的甬道,來到了關押那些人的地方。
空氣裡低低浮著一股凝滯的腥氣,顯然這些人在死前是好好受過了一場折磨。
牢室中央,就見那幾個丟了一臂的屍體正排在地上。同趙宣一樣,他們的耳側都有血跡留存。
一老者正在一具屍身旁蹲著身,一麵收集著耳道深處那些尚未染血的奇怪粉末,一麵透過手裡的棱石,細細觀察。
在她旁邊站著的是古望溪、蕭刻以及何覃,白日裡見過的那個叫方懷的門主並不在這。
“樓主,柒大人回來了。”林鐸先稟報道。
柒白對著回過身來的古望溪微一點頭,先和他解釋起了自己剛剛去追僇民的事。
“我想知道那些璃人的來處,所以白日裡就用抽走地魂的法子留了其中一人性命,直到戌時末方才還魂將他放走,一路跟去了他要去的地方。這法子隻能試一次,為了避免意外,就未先告訴諸位。”
“不過,走到月魄湖的時候,這人的行蹤就被淩鋒的蕭校尉發現了,我不想出差池,就讓他和我先一道過去。”
“這還真是有意思,每次有璃人出現都能叫蕭塵遇上。這璃人又不是鬼,還能嗅著他那開了的魂台自己找上門不成?”
柒白正說著,一個譏誚的聲音忽地打斷了她,是何覃。
柒白當然想到會有人生疑,可他的語調和林鐸完全不同,明顯不是懷疑,反而像是找事。
“蕭校尉是離魂修者,我道中人本就較大多修者魂念敏銳,察覺也是正常,不知何門主有何稀奇?”
柒白沒心思琢磨這人陰陽怪氣的因由,隻目色略帶寒霜地看了過去。
何覃先讓她那“我道中人”四個字驚了一下,接著又被這素冷的目光貼著皮肉削了一圈,一時有些訕訕,也沒了打岔的意思。
柒白收回目光接著道:“我們一路跟到了落雁城外的一戶人家,在那住著的是那璃人的妻兒。”
“他沒自己逃走,反而回了家?”古望溪聽後疑道,似是不相信這等亡命之徒還有會在乎的家室。
“不錯,他當時想要帶上母子二人一起走,可惜那咒物忽然發作,取了他的性命。”
“也是在子時嗎?”古望溪問。
柒白回想了一下道:“不錯。”
“看來是之前就定好了起咒的時辰。那他妻子可知道些什麼嗎?”
“她是個普通人,連她丈夫有璃人血脈都不知道,更不要說其他了。孩子也才不過三歲,而且生來三魂不全。蕭校尉晚些會將他們母子帶回來,但應該不能再問出些什麼了。”
柒白說到這便停了下來,同和蕭塵商量的那般,不思歸的事情她一字未提,隻問:“樓內這邊可審出什麼了嗎?”
古望溪微一歎氣:“魂醫堂用濯魂之法幫他們恢複了一些意識,但也隻來得及問出他們是為了郗融殘魂而來。”
就隻來得及交代出這些嗎?柒白看了眼地上黏膩的血跡,沒作聲。
正想著就見那位驗屍的老者站起了身。
“如何?”古望溪問道。
“樓主,這粉末我未看出來路,和我見過的任何一種魂藥都不同,也絕非多種東西配比而成。要想再查,就要等天亮後開顱看看裡麵還能不能有些什麼了。”
然後她轉臉看向柒白,行了一禮道:“柒大人,在下魂醫堂堂主魏鴻姝,有一事想請教。”
柒白向她還禮:“魏堂主請講。”
“想問您是用了什麼法子給他們濯魂,剛剛我也試了許久,但讓他們連言語都是困難。”
見她目色中不掩疑慮,柒白解釋道:“魏堂主是好奇我挑的這個璃人為何醒後就能自如行動了吧?其實我用的也是濯魂法,隻是我選中的這個璃人比較特彆。今日我在冥陣裡就見他和彆人有些不同,雖也受控,但有掙紮的跡象。具體原因我倒是不清楚,畢竟每個人魂力不同,受咒物的影響程度也會不同。”
“原來如此,”魏鴻姝點點頭,接著問,“那柒大人在查他魂台的時候也未曾感知到這白色咒物的存在?”
“不曾,我也是見它從耳道中鑽出才發現的,一開始還以為是什麼活物。”
魏鴻姝聽後便點點頭不再問什麼,室內一時靜默,可見眾人都對這古怪之物失了頭緒。
許久古望溪才低聲道:“用咒物奪命,用夢境控人……這次璃人的手段怎麼都這般古怪?”
“夢境控人,這又是怎麼回事?”聽了這話柒白疑道。
就聽古望溪便將今日蕭塵查出來的事同她講了一遍,然後他問:“柒大人,鮫人是不是有一秘法喚作遊魚引,可以用來給人造夢?”
柒白想了想道:“若是夢的話鮫人確實可以織造,但沈書清說的那個東西我無法確定是什麼。他人在哪裡?帶我見見他。”
“也在地宮,隨我來。”
幾個人穿過甬道走去沈書清那裡,見他正靠牆呆坐,直愣愣地睜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聽見有人進來,他也不怎麼在意,直到柒白走到他近前,他才慢慢抬起頭。
血汙之下仍然能看出這是一張年輕清俊的臉,但此時他目光裡唯有死一般的寂然。
對於這樣的人已經不需再多說什麼廢話了。
柒白直接問他:“你每次入夢前有沒有什麼奇怪的感覺,比如不正常的困意,或者聽到什麼聲音,比如潮水聲。”
沈書清神色雖木然,但也是認真想了一陣,方緩緩搖頭。
“好,現在我要探一下你的魂台,你放鬆。”
說著柒白抬起手,一個白色光團出現在她手中,漸漸化成數條琉璃般清潤的銀藍色小魚,接連遊進了他額心。
沈書清先是驀地睜大眼,然後漸漸闔上眼簾,竟睡了過去。
但柒白卻不動,隻將手懸在他額前,緩緩注入魂力。
就這麼過了足足一刻,她手一勾,那幾條銀魚就遊了回來。
就見其中一條已變成了深灰色,細一看,裡麵還有什麼在緩緩浮動。
“鮫人控夢完全以遊魚引為載體,隻要做夢之人還記得那些夢,就能找到遊魚引的魂力留存。可我未在他魂台內發現一分一毫,這至少能確定,他的夢不是鮫人所布。”
“不過,我倒是捉住了他魂台裡一點未散的夢境。”
柒白邊說邊用手將那幾條顏色未變的銀魚撥散,隻留那條灰色的在手心裡。
而後她抬眼看向眾人,問:“我可以借此重新布夢,隻是不知諸位,誰願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