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追(二)(1 / 1)

柒白沒防備蕭塵,就這麼突然被他捉住了手腕。

她看著腕間那隻手微微睜大了眼,但也很快就明白了這是因為什麼。

“蕭塵,你是以為,我要殺他?”

她低笑了一聲,抬眼看了過來,那目色裡並沒什麼情緒,可蕭塵卻覺得似被什麼一刺,不由鬆開了手。

就聽柒白繼續道:“他不過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我隻想封住他的玄竅,隻要學不了炎璃華,就算不得威脅。”

“抱歉,是我誤會了。”

“無妨。”她微微搖頭,手中繼續化出兩道銀刃。

僇民璃人也好,淩颯修士也罷,其實都是玄修一脈,借用天地靈氣化為己用。而其間最重要的一步便是開玄竅,讓靈氣經由玄竅入魂台,方能化用萬千。

這玄竅的位置雖因個人修行差異而有所不同,但都逃不開幾個主要脈穴,隻要將其一一封住,就能徹底斷了玄修的可能。

柒白將銀刃懸在孩子的天樞穴和璿璣穴上,開始封脈,很快那兩抹銀色就慢慢沒入這個小小的身體裡。

孩子好奇地看著那憑空出現的銀色,並不害怕,亮亮的瞳孔裡映著淡淡的銀光。

然後柒白又凝出一把魂刃抵在他的額頭,準備封住魂台,但下一刻,她忽然散了手中的魂刃。

“怎麼了?”蕭塵不由問。

“這孩子生來三魂有缺。”

聽她這麼一說蕭塵方才恍然,怪不得他從進屋起他一直未聽見這小孩說過話。

他雖是小,但看著已快三歲,不可能完全不會人言。而且一般小孩見了這等場麵就算不懂,也不會那麼快就停了哭鬨,反倒起了玩心。

他摸摸他額頭,發現是天生失魂而導致的心智不全。

這個樣子,就算不封脈穴,也是用不了魂力的。

見那銀光倏然消失,小孩開始咿咿呀呀地叫,伸手去夠柒白的手指,似乎有些不滿。

柒白繞過他的小手,探上那婦人額頭,就見她魂台已恢複平靜,便將她喚醒。

沒多時婦人就睜開了眼,她看著柒白蕭塵先是一驚,然後便看見了自己丈夫的屍體。整個人似被一刺,茫茫怔了一陣才接續上了昏倒前的記憶。

她踉蹌著從床上起身,俯身跪在那璃人身前,整個人都在微微發顫。

許久她才對著那張血肉模糊的側臉伸出手,但還未挨上就頓住了。

不是因為害怕。

而是不知該如何觸碰那張臉,才能不讓他再疼。

直到眼淚落到那傷口上時,她才忙去擦,指尖跟著染了血。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不知該如何承受這突來的天漏,隻抬頭茫茫地乞問,似乎想給這場憑空的災禍揪出一個答案。

柒白微微一歎,想要上前安慰,但婦人先看見了被她抱在懷裡的孩子,目色一定。

“把孩子還給我!”

她忽然撲過來把孩子奪了回去,緊抱在懷中,就似找到了此時唯一的著落。

然後她警惕地打量著柒白和蕭塵,質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在我家?我丈夫的……死是不是和你們有關?”

“殺你丈夫的不是我們,我們是淩颯的修士,你丈夫……”

蕭塵溫聲和她解釋,不料卻被婦人打斷:“胡說!什麼淩颯修士!淩颯人怎會來這裡?!”

“你不知道他是璃人嗎?”一旁柒白問。

聽了這話婦人當即一怔,然後她迅速瞥了懷裡的孩子一眼,收緊了手臂。

這一瞬雖短,但蕭塵和柒白都看在了眼裡。

她是知道的。

但還不等他們說什麼,那婦人就怒道:“什麼璃人,我不知道!淩颯修者怎麼會來我這裡,我看就是你們害了我丈夫的性命!”

說著婦人便不由分說地抓起旁邊的東西,向二人砸了過去。

目睹至親之人以這樣的方式離世,任誰都是難以接受,再加上護子心切,做出這樣的舉動也是人之常情。

反正扔些東西又傷不到他們,柒白二人也不急解釋,隻先任她發泄。

許久,那婦人終於沒了力氣,癱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著懷裡被她嚇得直哭的孩子,茫茫地流淚。

“具體發生了什麼我們現在也不清楚,隻知道這些都和璃人有關,你丈夫也是被璃人所殺。”柒白慢慢走上前,蹲下身對她耐心解釋道。

見那婦人聽到璃人二字又緊張了起來,柒白抬手抹了下孩子臉頰上的眼淚,出言安撫:“他叫小歡對不對?放心,我們不會僅因為璃人血脈就傷害他,隻是想和你問清一些事。地上涼,先起來說。”

婦人沒有動作,隻是看了看懷裡的孩子,似是不知道該不該要相信。

柒白見狀繼續道:“如果人真是我們殺的,就沒必要等你到現在了,你想想我說的可對?”

循著柒白的話,婦人也想清了眼下的狀況。的確,如果這兩個人真是凶手,完全可以一並殺了她們母子,根本沒有囉唆的必要。

她猶豫一下,隨著柒白起身坐回床邊,問道:“那你們……為何會跟著我丈夫?”

“你丈夫今日同其他璃人一起去淩颯試圖破壞嵐隱冥陣,被我們抓住了。我們想知道他背後的主使之人是誰,便假意放他走,一路跟他來到了這。”

“嵐隱冥陣?”婦人睜大了眼,不敢置信地喃喃道。

畢竟對於她這樣的普通人來說,就算生活在雪原邊緣,也還是覺得淩颯遙遠。

而那個冥陣,更應該與她一生無關。

“那他是……怎麼死的?”

“這個我們現在也沒太弄明白,隻知道是一種從耳中放入的咒物,不僅能控神魂,也能毀人魂台奪人性命。”

婦人目色沉沉不定,艱難地理解著這些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詞,許久才再問:“我丈夫他……真的是璃人?”

“你不是知道他的身份嗎?”聽出她話裡的疑惑,柒白問。

“我也是剛剛知道的。”婦人說著輕輕一歎,“剛才他點蠟燭時,用的是掌心裡亮起的火,這我也是第一次見。”

“原來如此,”柒白點點頭,接著問,“你叫什麼名字?和他是怎麼認識的?”

“我叫佘瀅,他叫趙宣。我是古湛人,五年前古湛大旱,我隨鄉人外逃謀生,但一直找不到能安身的地方。我父親生前是鈴醫,他還在的時候教我認了不少草藥。我想著這裡離落棲山近,藥材多,可以采來換錢謀生,就來了這。”

婦人說著將目光落在趙宣的屍體上:“趙宣他是獵戶,也常在落棲山打獵,一來二去我就和他認識了,常常結伴入山,一年之後我們就成了親。”

“那這幾年他一直都在雁歸城嗎?”一旁蕭塵問。

佘瀅搖搖頭:“打獵賺不到多少錢的,所以我和他平日也做些皮貨,天快冷的時候他會出去行商走貨,放在皮貨行裡總不如自己親自賣賺得多。”

“我見他手腕上有很深的傷,可有和你說過是怎麼來的嗎?”

佘瀅輕輕點頭:“那傷我也問過,他說都是打獵時受的。這個行當不容易,受些傷也正常。”

“那他可有親人?雁歸城裡有沒有和他熟識的人?”

“沒有,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自己在討生活了。”婦人想了想道,“他說他是臨渭人,村裡人碰上瘟病差不多都沒了,地也荒廢了,就他一人出來謀生。平日裡來往的都是些獵戶貨商,但他這人不怎麼愛說話,所以沒什麼朋友。”

“那他這次離開時和你說是要去哪了嗎?”蕭塵接著問。

“他說他想趕著淩颯冬狩開山看看能不能打些靈獸回來,攢些好皮料再去賣給那些貴人做大氅,也能多換些錢給家裡過年……”

說話間她眼中又有淚流了下來,隻是淚水,沒有聲音,神情平靜又悲切。

小歡這時已經安靜下來,看著娘親臉上流下來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什麼,還好奇地用手去接。

她沒有攔,隻是看了看懷裡眼睛紅紅的小孩兒,伸手擦了擦他濕潤的眼角。

兩人也是一默,靜了一會兒蕭塵才道:“雖然你丈夫不在了,但這些人手段太過狠戾乾淨,不知道後麵會不會找到這裡。為防萬一,你還是先收拾些東西,帶著小歡和我們回淩颯。”

佘瀅聽了這話當即道:“不行,我們不能去。”

蕭塵溫聲說:“我們也並非要你們去淩颯,隻是除了淩颯,你還有什麼可放心的去處嗎?”

佘瀅當即一默,她一路顛沛,幾年辛苦才支撐了這一方小小天地,眼下一夜塌毀,她哪裡還有什麼彆的去處。

柒白看出她眼中的悲意,便道:“三魂有缺的人是修不了玄法的,我保證在淩颯絕對不會有人能傷害小歡。”

佘瀅看了看柒白二人,猶豫了片刻才問:“那每個月十五我能帶著小歡出來嗎?”

“當然,你們隨時都可以離開淩颯。”蕭塵有些疑惑地問,“不過,是要去做什麼嗎?”

“每個月十逢五護子天女會派人在廟中為人治病,我聽人說不少像小歡這樣的孩子,吃了她的藥就好起來了。”

護子天女?柒白聞言便看向蕭塵,就在他眼中看見了相似的茫然。看來這一百年前一百年後,都沒聽說過哪裡還有這麼一尊神仙。

而且不論這天女是何來頭,這世間怎會有人僅憑著幾口藥就能給人補上這三魂上的先天殘缺。

他們剛想說這事可能不靠譜,就聽佘瀅道:“我丈夫這次離開前還說,要是一切順利,說不定就能給小歡多攢下幾副藥的錢。”

二人都是一默,不再多說什麼。

蕭塵隻道:“你自然可以在淩颯自如出入,小歡這裡我也可以找魂藥師來幫他看看。”

“那便謝過二位修士了。”佘瀅頓了一下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問,“還未請教兩位姓名。”

“我叫蕭塵。”

“柒白。”

“蕭大人,柒大人。”

佘瀅開口稱呼道,她聽了柒白的名字後並沒什麼反應,完全沒有把眼前這個古怪的女子和那遙遠的殺神聯係到一塊兒。

但凡和僇民有半點關聯,都不會在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毫無反應。而眼前這兩人都是感魂的高手,又都留了心思,卻並未在佘瀅魂台裡察覺到任何波動。

若說剛剛這兩個不太愛信人的人出於警惕的本能還對她有些提防,現在便已放心了。

畢竟是一路討生活來到這兒的,佘瀅她身上早就被錘打出一股顛撲不破的韌,即便在這破碎時分仍然擁有堅硬的質地。

雖然眉間還有些悲色,但她很快便動作起來。

她將小歡放在平日用的小搖籃裡,不多時就找出了必備的東西,打包整齊。

收拾妥當後,她才看向趙宣的屍身,目光一顫,眼中又有了濕意。

蕭塵見狀輕聲問:“我幫你安置在院中如何?”

明白眼下一切從急,佘瀅隻沉默了一下,便道:“就勞煩蕭大人了。”

蕭塵走入院中,看了一圈,然後在那掛著秋千的老樹旁抬手一劈,破開一個足以放下一人的坑。

他幫佘瀅把屍身安置其中,然後就見佘瀅並不起身,反而順勢跪在趙宣的屍身旁,月色下那張扭曲的臉看著有些可怕,但她並未避開目光。

此時沒有什麼璃人和晟人的天塹之隔,有的隻是一對相愛相伴卻終陰陽相隔的普通男女。

蕭塵沒打擾她,隻退到正站在院子一角的柒白身邊,就見她目色蒙蒙的,像是落在那老樹和秋千上,又似乎並未真的在看什麼。

“怎麼了?”他問。

“沒什麼。”忽然被這麼一喚,柒白眼簾輕輕一顫,然後道,“我隻是沒想到,追他一路竟會找來這裡。”

“放他回來,佘瀅就會親眼看著自己如何同他陰陽兩隔。但若沒放他,怕是佘瀅一生都不會知道他到底去了哪,也許就會那麼一直苦苦等著……這兩個結果,並沒有哪個算是更好一些。”

柒白沒答,隻是將目光落向蕭塵,問:“你想將他們母子安置在哪?”

“帶她們去天念城,淩鋒衛那留下幾個人還是容易的。”

“淩鋒麼?”柒白慢慢念出這個名字。

夜色裡她的神色叫人看不大清,但話音裡帶著的感念卻叫人聽得分明:“今日在樓前聽到時就在想,這名字竟然沒變。”

“誅邪除惡,銳意淩鋒。這名字當然不會改。”蕭塵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若沒記錯,當年你就在淩鋒?”

“是了,先進霞染,後入淩鋒。”

柒白話音頓了頓,然後又回到了往日的素淡:“我得先回淩颯去了,樓裡我留了冰魄,剛就見有人來找我,估計是已發現璃人被殺的事。今晚的事我會和樓主說,但不思歸的事我覺得還不到提的時候,你覺得呢?”

蕭塵想了想,也道:“先不要說了,不過是一枚錢幣一點傷,算不得確切證據,弄不好又會不了了之。”

“好。”柒白輕輕應了,然後繼續道,“至於你跟來的事,我就說是在月魄湖那不巧被你發現了,我不想出什麼意外,就強帶你一塊兒過來,若有人問起你彆說錯了。”

蕭塵聽了這話便要說些什麼,但卻聽柒白忽然問他:“你的傷隻用了絳蘭草處理過了?”

蕭塵先一怔,然後恍然:“剛剛你是聞到了藥味?”

“不錯,想把自己藏好,光是藏好魂還是不夠。”

柒白像是想到了什麼,微微攏了下眼簾才繼續道:“絳蘭草治一般的魂傷還行,但靈火燒傷與毒類似,光用它是很難除淨的,之前我留你養傷的那個地方你還記得吧?”

蕭塵心頭倏然一動,緩聲道:“當然記得。”

“那裡還有些我用嵐隱做的藥,就是你之前用過的那種,你回去後彆忘了去取些用上,我就先回去了。”

“好。”

蕭塵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見柒白隻對他微一點頭,便向淩颯樓的方向飛去。

那一身白很快就如顆沒在夜色裡的遠星,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