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白不遠不近地跟在那個璃人後麵,觀察著周圍的情況,時不時用幻術替他遮掩身形。
今夜有月,本不適宜夜奔。但好在白日裡的風刮到現在也沒歇,素雪飛卷和落雪無異,幫著蓋掉了不少痕跡。
早些在冥陣前,柒白表麵看似濫殺,實則是在暗中鋪下一條假死活路,隻為瞞過所有人在夜深時將人還魂放出,讓他自己交代自己的事。
可她沒想到竟會被蕭塵發現。
若不是那個璃人開門放進來的風帶起些絳蘭草的味道,柒白還真發現不了他這個把自己弄得和死人差不離的活人。
離魂用得不差,藏也真是能藏,就是少了些經驗。
不過,怎麼每次見到他時他都受了傷呢?
白日柒白在陣內看見蕭塵從魄儡裡被救出時的樣子,頓時就想起了五年前他那副小死了一次的模樣。
畢竟是自己費了力氣救過的人,柒白自然不想他就這麼沒了命,所以出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剮了那堆惹人厭的魄儡。
不過看蕭塵剛剛接自己刀的那兩下子,反應倒快,估計已沒什麼大礙了。
想想今天那些人看到自己後如驚見了活鬼的模樣,柒白就知道蕭塵果真守諾,並未向任何人提過她在冥陣內的事。
淩颯人雖信不得,但蕭塵他要說便也早說了,既等到現在,那再幫著瞞一下也不算難。
隻不過……柒白看著前麵走走停停,形如做賊又走得極慢的人,心裡有些無奈。
因怕擅用魂力被人發現,那璃人隻能步行,但他又實在過於謹慎,這才繞過月魄湖的邊,就已經拖拖拉拉地遇上了兩隊巡查的人。
若不是柒白暗中掩護,他早就被人捉了去。
這幫又不能幫,催更不能催,柒白隻能隱著身形壓著脾氣飄在他後麵,加上她那身白衣銀麵的打扮,活像一個跟在人後想要索命,卻又不敢動手的窩囊鬼。
好在繞過月魄湖後,他就漸漸加快了速度,向著一個方向走得果斷,顯然對淩颯樓的地界並不陌生。
沒多久,一道圍欄就出現在視線中,柒白頓時了然,這是淩颯樓飼養風烈的馬場。
風烈看上去和尋常馬匹並無太大區彆,但實際上和十二一樣都是玄獸,它們極擅長在風雪中疾行,顯然這個璃人是想偷來一匹代步。
他是聰明了一下,但也給柒白帶來了麻煩。
就見馬場旁有一木屋在風雪中流瀉出蒙蒙的光,顯然是正有人守夜。而那璃人正慢慢靠過去,似乎是打算冒險一次,殺人搶馬。
這等順藤摸瓜的法子隻有一次機會,若讓人撞破也就徹底斷了線。柒白不想引人發現,但更不能放那璃人弄出人命。
她飛身躍到木屋旁的一棵樹上,正琢磨著要造個怎樣的幻境才能把這裡外的人都蒙過去,就見屋內的燭火倏地一滅。
接著見兩個人從中走出,簡短地說了些什麼,就各自離開了。
而在這期間,那璃人一直趴在雪坡後麵觀察動靜,待他們走遠後便順利牽出了一匹風烈,跨馬向東而去。
柒白看了看他去的方向,隻先放了隻冰魄暗暗跟著,並未去追。
因為她認出剛剛說話的那兩人中的一個,正是蕭塵。
她在樹上未動,隻借著月光等,果然不多時,蕭塵就找了過來。
他一身鴉青在月光下泛著些冷意,那顏色柒白本是再熟悉不過,但不知為何叫他這一穿就濃得厲害,竟比這夜色都要深上幾分。
見他快要走到近前,柒白也從樹上落下身。
她這動作著實輕,不僅沒有擾到枝丫上的絮雪分毫,就連她本人也安靜得如一片新落的雪。
然後她微微仰臉看向蕭塵,問:“你怎知道他要來這?”
“東麵才是淩颯的出口,西麵除了風雪崖便是馬場,我猜他是來這裡找風烈代步,就先過來把人支開。”
原來如此,柒白微一點頭,轉而問:“你今日在斷水崖遇了襲,又見了嵐隱那邊的情況,應知這次斷不會是什麼小風浪,何必摻和這是非?”
“五年前的事最後沒能有個結果,所以隻要和璃人有關,我都不會放過。”
聽了蕭塵這話柒白回想了一下今日翻閱的書冊,還真想起了一件要問他的事。
“我在萬梓室查閱璃人來犯的記錄,見最近的一次也是在二十一年前,為何沒見你受傷那次?”
“那件事三言兩句實難說清。”蕭塵話音裡不知為何帶上了一點啞,他頓了一頓,然後才接著道,“總之是與熙國皇室有關。那些璃人既是二皇子的手下,也是用來反誣大皇子的人證。”
這點時間當然不夠讓蕭塵說清來龍去脈,但這零星幾句還是讓柒白微微睜大了眼。
她雖能料到淩颯和熙國之間會有齟齬,但從沒想過有朝一日皇室中竟有人會和璃人勾結,甚至用他們乾預朝政。
她話音不由冷了幾分,接著問蕭塵:“今日我見樓主對那監正使都要敬上幾分,五年前的事,是查不出,還是不敢查?”
“樓主認為雖和璃人有關,但終究是熙國的政事,淩颯不該牽涉其間。”
這“不該”裡隱著的膽怯讓柒白在心裡冷冷一笑,而後她深看了蕭塵一眼,反問道:“那這書冊不記,淩颯不理的事,你要來管?”
蕭塵也迎向她目光,略低的語調裡繃著股好似地動也難移的暗勁:“我入淩鋒,為的便是討回這筆債。”
大概是因為多少長了幾歲,蕭塵的目色已不像當初那般倔得直白,但薄薄的眼皮下壓著的那股又硬又韌的冷鐵味,和五年前道出名字說要報恩時如出一轍,與初見時那與嵐隱對峙的模樣也沒什麼區彆。
柒白不禁微微一怔,一時間腦子裡隻冒出一句:“得,算是遇上犟種了。”
這人個子是沒少長,但性子怎麼就不知道改上一改?
柒白就這麼被短短地分了下心神,而這一怔鬆的功夫,落在蕭塵眼裡,卻被理解為滿腹的猶豫,以及十分的不信任。
也無怪蕭塵這麼想,柒白隻知道她那分身打架動刀都是自如,卻忘了那東西畢竟不是活人。
尤其是方才開口說話時,每個字都跟從雪窩子裡刨出來似的結著冰碴,連成串遞過去,換什麼人來都能不動聲色化成種隔閡。
就好像現在隔在二人中間的蒼茫飛雪。
蕭塵在這片蒼茫中想起五年前那個雪夜,忽然感到一種冥冥中的相似。
隻是這一次信或不信,是由柒白來選。
他想了想,叫出她的名字:“柒白,我知道你不信任如今的淩颯,但我這個欠你一命的人,也不行嗎?”
沉冷的聲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認真,輕輕撥開了風雪。柒白聽了這話微微一怔,然後攏回了心神。
“我當時帶你入陣也隻是想找個人問問晟坤的事,你從不欠我什麼。”
說著她轉臉看向那璃人離開的方向道:“風烈跑得快,咱們得快些跟上。”
*
雁歸城。
這是距淩颯雪原最近的城鎮,就在天念河對岸三四裡處。
柒白蕭塵二人不遠不近地跟著那璃人,不多時就來到城門外不遠處的一座矮房前。
住在這個位置的大多是獵戶或藥農,為了生計方便索性住在城外。
就見那簡陋的圍欄上滿是修補的痕跡,院子裡放著一些雜物,有些破舊卻也擺得規整。此外還有一棵掛著秋千的老樹,怎麼看都像是個普通人家。
燈未亮,不知是屋內無人還是已經酣睡。
那璃人躍下風烈,三兩步便跑進院內破門入屋,柒白蕭塵也跟著落在窗外,側身聽著裡麵的動靜。
“快醒醒!”
“你怎麼回來了……”
答他的是一個婦人,話音含糊,顯然濃睡未消。
“快起來收拾東西,咱們得離開這!”
那人一邊催促婦人一邊點亮燭火,驚得整個屋內的影子都跟著沸騰一般地跳了起來。
“去哪……”婦人還未來得及問完,屋內就傳來小孩子的哭聲,顯然是被吵醒了。
“不哭不哭。”婦人沒法再問,隻得先去哄他。
“彆哄了!快給小歡換衣服,穿厚實一些!”
“這是怎麼了?”
“以後再解釋,快點收拾!”男子焦急道。
婦人一聽更是驚慌,還想再問,但這次回答她的卻是一串異常淒厲的慘叫。
這一聲讓屋外的蕭塵和柒白都是一驚,當即破窗而入。
就見那人正倒在地上,不知為何渾身抽搐不停,似是承受著極大的痛苦。再一細看,就見一團白色正從他的左耳裡緩緩鑽出。
那人似也察覺到了耳朵裡的古怪,抬手去抓。
但過度的疼痛讓他完全失了準頭,不消片刻就把左臉抓掉了一層皮,耳朵裡露出的那團白色也跟著染上了紅。
蕭塵柒白立刻上前,想製住他的動作。但就見那人忽地渾身一顫,似乎冥冥中有什麼從他身體中抽離了出去,然後他身子一僵便不再動作了。
沒了聲音的屋子一時間靜得有些嚇人,柒白伸手一探,就見這人已斷了氣息。
床上的婦人已然徹底呆住,小孩還在她懷裡哭個不停,但她卻似完全不知,片刻後,竟昏死了過去。
好在柒白反應夠快,一手攬住婦人肩膀把她放在床上,另一手接過她懷裡掉下來的小孩。
蕭塵也上前探了一下那婦人的魂台,見她隻是因為一時哀懼而亂了三魂,便對著她的攢竹穴點了兩道撫魂過去。
成人可以用此法定魂,但孩子不行。所以兩人隻能先安撫一下那哭得快上不來氣的小孩,才去查看那具屍身。
就見那人耳道裡冒出的東西已不再蠕動,仔細看去,似乎像是一團極細小的蛆蟲,又像是一簇花心中的蕊絲。
一時間,還真叫人分不清這到底是死物還是活物。
柒白抬一探,就見那人魂台裡的三魂已被絞成一堆碎片。
她眼中帶著些不甘,今日見他們割腕放血時她就猜出這些人是神魂被控,但卻未想到發作的竟不是降術,而是咒物。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竟能跨虛入實,直接毀掉魂台。”一旁蕭塵也疑惑出聲。
他邊說邊化出點魂力試探著碰了一下那團白色,誰知剛一挨上,那東西就碎成了粉末。
蕭塵眉間跟著一皺,將那人血肉模糊的側臉轉了過來,對著燭光一看,就見他的耳道裡隻殘留著一點暗紅的齏粉。
“耳通魂台,就這樣把東西放進去,要是不拆開腦袋,根本看不出古怪。這法子著實是陰毒了些。”
柒白也用指尖沾了點粉末,然後撚了撚,隻覺得跟普通爐灰沒什麼區彆。她回想了一下,然後問向蕭塵:“咒物都需要魂力為引,可我剛剛並未感覺到分毫,你可察覺到什麼不對?”
蕭塵也認真回想了一下,而後道:“未曾,會不會是在咒物上定好了起咒的時辰?”
“也隻剩這種可能了。”
柒白垂眼看著地上那一攤粉末,目光愈發幽深。
蕭塵的魂念都足以找到她的蹤跡,可以說這世上已鮮有什麼魂力能瞞過他。而她素來擅長潛藏暗殺,更是可以察覺魂力於微末,但剛剛也發現任何波動。
所以,隻能是這個咒物自己在發揮作用。
但她在落雪堂為他清理魂台時,全然沒有察覺到這咒物的存在。
再想想今日在樓內引發不知風的未名術法,以及那個將自己魂生生散了的婦人,柒白少有地感覺到一股讓她都有些無力的古怪。
正值思慮之時,就聽一旁蕭塵提議道:“先看看這屋裡能不能找到些什麼線索罷。”
躊躇無用,柒白微一點頭,轉而打量起這間屋舍。
這屋內的陳設常見且普通,隨便挑一件去看,都能在上麵找到日日使用留下的舊痕。
東西容易置辦,但時間的痕跡卻難作假。
眼見著轉了幾圈都未見什麼特彆,兩人就商量著再去院子裡看看。
但柒白這邊剛把孩子放下,那小東西就立刻恢複了放聲之勢。
她隻得把孩子撈回懷裡,讓蕭塵先出門,自己去找找看有什麼逗弄孩子的玩意兒。
尋找間,她就瞥見床頭掛著串用鈴鐺和細碎銀片穿起來的東西,便拿在手裡輕輕搖晃。
大概習慣了這聲音,孩子漸漸安靜下來,收了眼淚不說,還打量起了柒白。
他見柒白那張被束魂遮住的臉沒有半分害怕,反而有些納悶她怎麼和彆人看著不同,好奇地伸手去摸。
所以當蕭塵再推門進來的時候,就見那小孩正在專心扣柒白臉上的銀麵具,而柒白則去攔他的手,無名指上勾著的一串東西跟著一晃,發出叮鈴一響。
可能是柒白的手實在太過冷白,也或許是有碎鈴聲加以提點,所以那串東西裡夾著的一點暗紅在蕭塵的視線中變得清晰了起來。
他走近道:“柒白,你手裡的這個給我看看。”
柒白微微仰頭避開小孩的手,將那串零碎遞了過去。
那點暗紅很快就被蕭塵從裡麵找了出來,是一枚和銅錢差不多大的玉質錢幣,上麵有些模糊的花紋,似乎是什麼花的花瓣,而那繩子就從花蕊中間穿過。
蕭塵將它拿到蠟燭前查看,雖是磨損嚴重,但花瓣邊緣的紅色還隱隱殘存。
“這是什麼?”見蕭塵垂著眼睫似在回憶,柒白按著小孩的手,也走了過來。
“這個好像是不思歸的賭籌,紅落梅。”
蕭塵目色微微發沉,他舉過桌上的蠟燭走到那璃人身旁,拉開他的衣袖,就見他手腕上有被硬物深深勒入血肉後留下的傷疤。
柒白剛要問這傷痕有什麼蹊蹺,就聽蕭塵接著道:“這人以前應在不思歸當過鬥奴,不,不隻是他,今天的這些璃人應該大多來自不思歸。”
“不思歸?那是什麼地方?”柒白疑道。
“那是當下晟坤最大的銷金窟,鬥場賭場青樓戲院都是獨一份。那鬥場裡的鬥奴不止比武技還會比玄術,而且還有一些會炎璃華的璃人在那裡做鬥奴。”
蕭塵邊說邊抬起那人的手臂讓柒白去看上麵的傷痕:“那的賭法有很多,其中比較出名的一種叫困獸鬥。就是將鬥奴的一隻手用魂鏈牢牢拴住,以此控製他的活動範圍,然後再放出靈獸同他廝殺。人贏還是獸贏、能熬過幾炷香、一局能殺下多少個都可以拿來賭。我今日就見好幾具屍體上都有這種傷疤,現在看來都是被魂鏈勒過的痕跡。”
“能用璃人做鬥奴,這背後,應該也有皇庭的人來坐莊吧?”
“不錯,”蕭塵點點頭,“不思歸的關係盤根節錯,背後有無數王公貴族撐腰,既是金主也是玩客,所以即便知道有璃人在內,淩颯也不能進去徹查。而且這些璃人極少離開不思歸,也從未在外鬨出過是非,抓不到把柄,也就沒有深查的由頭。”
“這由頭不就是來了麼?”柒白眼含霜色,接著問,“這不思歸在哪?”
“它設在柒海的一座孤島上,入口則在晟坤多地分布。島上設有諸多禁製,很難隨意進入。”
“入口分布多地……可是用了縱千裡?”
“對。每月逢十開陣,上島一次,便能縱情七日。”
“看來這不思歸還真有些本事。”
柒白垂著眼眸冷冷一笑。那縱千裡是可以將人瞬間移動的法陣,視布陣的魂材和魂力多少來決定移動的距離,而且用不了幾次就得徹底更換側宮位置的材料,純純就是用錢和魂材堆出來的法陣。
哪怕是當年為了追蹤僇民,他們也隻在八個重要的州府布下了這縱千裡,現在卻被人當作用來接客的工具,這不思歸的水的確是夠深。
“雖然難進但也並非沒有辦法,”蕭塵起身問向柒白,“可要去查?”
“自是要,不過怎麼查還需再做打算。”柒白看了那枚紅落梅目色一動,似乎想起了什麼,但那念頭一晃而逝,沒讓她捉住。
她隻得先攏了思緒,問向蕭塵:“屋子外麵有什麼奇怪嗎?”
“沒有,都是些處理獸皮的工具,和這屋裡的東西一樣,經常用,不是擺樣子的。”
柒白聽了心裡微微一沉,這璃人有自己的家,有固定的生計,更有了生死之際也不能舍下的妻兒,為何還會放著自己被卷入這破陣一事。
她轉過目光看著那婦人:“看來還是得問問她才行。”
說著她伸手於指尖凝出一點魂力,蕭塵本以為她是要叫醒婦人,不料下一瞬就見她將手伸向懷裡的孩子。
蕭塵忽然想起了那道關於璃人的誅殺令,從白日的淩厲手段足見柒白對他們恨得入骨。可眼下這個,不過是個還不到三歲的小孩……
“柒白。”蕭塵當即伸手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