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死身(二)(1 / 1)

聽了這話葉觀海眼皮一跳,神色當即鄭重了幾分,想起了五年前的那次冬狩。

淩颯是晟坤少有的完全未被封印的靈毓之地,靈氣充沛,除了供修者修習外,還孕育了異草珍獸等諸多靈物。

這些靈物入藥之後常有奇效,所以每隔三年,淩颯就會在冬夏兩季準許有求之人進入雪原采藥尋獵。

那年冬月,淩颯依照慣例放人入內。但當時誰都不知道,這些人中混入了為父皇尋藥的二皇子禹宗珅。

所以當他帶著一身炎璃華弄出的傷口來到淩颯樓前,說是遇到了璃人追殺時,古望溪是全然的措手不及。他隻能先派人全力追捕那些埋伏禹宗珅的殺手,並讓魂醫為他治傷,力保不讓這位皇子在他們的地界再出差池。

好在追查進行的比想象中的順利,很快他們就在天念河畔截住了正要渡河的璃人,嚴加拷問後便審出了他們的幕後主使就是當朝大皇子禹宗呈,此次前來就是為了殺皇子毀靈藥。

而據他們所說,安排他們進淩颯的,正是當時的監正使,馮霽。

古望溪當即協二皇子查問馮霽,他也沒多掙紮,就交代了自己借著采集歲貢的方便,助大皇子將人帶入淩颯的事實。

此事關乎熙國皇位之爭乃至皇帝的性命安危,古望溪並不想淩颯插進這攤爛泥裡,見有了結果,就立刻以魂醫和淩鋒衛護送,將人證、物證以及這位二皇子送回皇城,讓他們那邊自己去分辨是非。

但剛將這個燙手山芋丟出去的時候,失蹤了許久的蕭塵就回來了,並帶回了與他們之前所查結果截然不同的真相。

原來那禹宗珅的確是遭遇了大皇子的埋伏,但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也早就備下了應對的伏兵。

這些伏兵中有被律法所禁的散修,也有依律須得屠儘的璃人。

他們的分工相當明確,散修隻對付大皇子派來的殺手,在他們身上留下玄術造成的傷,裝作是禹宗珅身邊的司玄監護衛反擊所致。

那些璃人則去將真正的司玄監護衛一一屠儘,留下獨屬於炎璃華的魂傷。

所以當被捕的璃人反稱自己是大皇子的手下時,那些護衛屍身上的魂傷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大皇子與璃人勾結的罪證。

而禹宗珅當日求救時的一身狼狽,不過是為了充實偽證做出的一點犧牲。

就這樣,他借著這場暗殺反將一軍,讓大皇子弑父的行徑敗露不說,還將同璃人勾結的罪名,扣在了這個穩坐了三十多年儲位的皇儲頭上。

想到這葉觀海不由冷然自哂:“當時咱們還真是讓那二皇子耍得團團轉。”

古望溪也歎道:“不錯,本以為他是個不受寵所以須得拿命換藥的倒黴皇子,誰知竟是個能要人命的黃雀。”

的確,哪怕遠在淩颯,他們也知道這位皇子有多不受寵,母親是身份低微的宮女且早早去世,他被皇帝冷落多年,在朝中也全無依仗,明明已年過二十卻一直留在皇城遲遲等不到前往封地的詔令……

也因此,雖然古望溪覺得這一切順利得好似一場早就備好的請君入甕,但終因為這位二皇子的不起眼,心生了懈怠。

“這樣的人偏偏能讓璃人和監正使通通拿命為他作偽證。可見在他身後的,定是相當了不得的人。”葉觀海說到這語氣一頓,“這些年我每每想起此事,總覺得和那皇帝脫不了關聯,畢竟那大皇子早就等不得他那個過分長壽的父皇。”

“你現在才做出這份猜想麼?”古望溪聽了葉觀海的推測便是一笑,但笑裡怎麼看都有幾分苦澀和冷意。

然後他轉臉看向葉觀海,問:“師兄,你現在可還覺得我當時太過心狠?”

葉觀海聞言一怔,隨即一歎。

古望溪這句問的,是這五年來一直橫在他們中間的心結。

當年在蕭塵那裡得知真相後,古望溪做的第一件事並非是將真相送往朝中,而是將這一切壓下,任錯誤發生。

因為他派出去的人此時正細心周到地保護那個殺人者帶著所謂證據返回皇城,可以說,不論願意與否,他們都已經站在了二皇子這邊。

而這時再說出真相,已未必能證實什麼,還不如裝作一無所知,免得被卷入漩渦。

畢竟真相隻有在對的時機下浮出,才有它的價值。

所以,在新的監正使宋笛風來淩颯再次取證時,古望溪借冽寒玉將蕭刻強行扣住,然後命何覃用二十道魂鞭把想要翻供的蕭塵打到神智模糊,壓下了他所有的不甘,令他做了偽證。

等葉觀海知道此事時,宋笛風已經返回朝中。

有了這份親曆者的供述,大皇子的罪責也很快定了下來。奪藥弑父、殘害手足、豢養璃人、收留散修,每一件都是不容恕的大罪。盛怒之下禹鉞群直接剝去了大皇子的儲位貶為庶人,並下令將其終身幽禁。

數月之後,大皇子在幽閉中絕食而死,才算徹底抹平了這場風波。

“當年的事,終究還是淩颯欠了蕭塵和那些被害死的人。”葉觀海看了眼古望溪眼底的孤冷之意,許久還是說了這一句。

古望溪聞言當即冷冷一笑:“師兄,你還是不明白……”

“我當然不明白,我隻知道,那二皇子此後便在朝堂吞黑為白,攪起風雲,甚至可以和當年風頭最盛的三皇子爭奪儲位。而那些死的人,隻剩一把骨在凍土之下,讓人想來心寒。”

葉觀海話音越發冷沉:“這一次璃人進犯準備的著實周全,又偏偏趕上這等時候,誰又能說與……”

“今年正逢嵐隱冥陣五年重組,陣法薄弱,便於破陣,這便是這次璃人來犯淩颯的唯一因由。”

不等葉觀海說完,古望溪就將他的話截斷。就見他目色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冷意,語氣含霜地道:“在風雪崖那邊過了幾十年的隔世日子,就讓師兄你忘了天憐七十九年的事了?”

“我當然不會忘……”

這一句話滿弓放弦,勁力相當厲害。葉觀海當即要開口反駁,但最終還是一默,將嘴邊的話儘數咽了下去。

古望溪見狀也慢慢攏回目光,一時間室內靜可聞針。

沉默了許久古望溪才輕咳了一聲,重新開口道:“說回剛才的事吧,師兄,這斷水刀主柒白重出的事你怎麼看?”

葉觀海也跟著他斂回思緒,想了想道:“我覺得她的說辭的確有幾分可信,但比起她死而複生這件事,我倒是有些彆的想不通的地方。”

“什麼?”

葉觀海微微皺起眉道:“當年晟坤之戰她殺名最盛,功勳應也最多,可為何史書上對她的記載卻如此之少?還有她手裡那把斷水寒,完全堪稱鬼神之刃,但卻未見哪本書裡記載過它的確切來曆。”

說著他話音頓了頓,目色裡帶著幾分不解道:“我有時難免會覺得,似乎是有人刻意不想讓後人記得柒白這個人。”

古望溪聽了他的話也回想了一下,這才發覺關於柒白,他所知的多為口頭傳說,真正的書冊記載,反倒少到近乎寂寥。

正想著就聽葉觀海接著說:“這些生前事說不清也就算了,可為何她死後,連一座廟一塊碑都沒有?”

“這個我倒是問過經過那一戰的前輩,”古望溪回憶了一下,“說是因為她造下的殺孽太深太重,給她造像建廟反倒容易招攬來因她而生的怨氣,滋生邪祟。”

葉觀海目色一詫:“一個名字身塑就能讓人如此忌憚,她手上到底是沾了多少人命?”

古望溪搖了搖頭:“等閆昆大人出關之後,再去請教一下吧,畢竟當年還在世的舊人就隻他一位了。”

“也隻能如此了。”葉觀海捋著胡須想了想,“但無論如何,如今她都是這棋局裡最大的變數,我們沒有預料到,璃人更是措手不及。要是她留在淩颯,或許還真能做把破局的好刀。”

古望溪聽了葉觀海的猜想卻並未搭話,隻目色沉沉地看著殿內的一處,不知是在想著什麼。

*

出了協天殿後,蕭刻就又轉去了地宮,但蕭塵卻並未回天念城休息,而是先去了魂醫堂看了看受傷的淩鋒衛,然後借著夜色去了落雪堂。

推窗而入,蕭塵就見那些璃人的屍體已被丟在平日用來堆放雜物的耳室裡。

而假死的那人正好被放在了牆邊,在他身側,有支矮燭微微亮著。

隻抽了地魂確實可以讓人陷入類似假死的狀態,但有一點,就是必須在子時前將魂還回來。若是過了陰陽交割之際,那再怎麼做,也是回天無力了。

蕭塵將這耳室打量了一下,走到一旁放著雜物的架子後倚牆而立,一身鴉青頓時沒進了黑暗裡。

然後他抽出自己的一魂繞在腕間,隻留兩魂守在魂台內。

離魂一道腳踏陰陽,就算現在丟個破畫境的大思者來這,若不提前知道這裡有個裝死的活人,也很難把蕭塵從這個死人堆裡挑出來。

他就這麼藏在暗處靜靜地等。

瞞過父親和樓裡人在這等柒白,除了覺得她此舉定有緣由,不想貿然壞了她的打算外,還有一個蕭塵自覺不該卻又無法否認的念頭——

他想要見見她。

尤其是在那場滿是風雪的夢之後。

今日在樓前,不知是因為她那白衣太過素冷,還是因為與她相關的傳說都帶著血。當“柒白”二字從她口中說出時,蕭塵隻覺得自己好似望見了一刃冰。

明明就站在對麵,也明明還是記憶裡的模樣,但五年前那個溫淡如月色的人,卻一下子隔遠了。

他實在無法將眼前這位萬鬼帥同記憶中的人合為一人。

而且,不論是在嵐隱還是樓前,柒白都看見了他,但她的目光都是淡淡掠過,就如同一片雪掠過另一片雪,是全然的陌生與無關。

隻是過了五年,她就已經不記得了?還是覺得即便記得,也沒什麼好在意的?

正這麼想著,蕭塵忽地感覺到了一絲極微弱但卻特彆的魂力靠了過來,他忙屏住呼吸,下一瞬就見一個白影閃到殿內,輕盈得如一道悄然灑下的月光。

正是柒白。

她目光逡巡了一圈,很快就找到那假死之人,走到他身前。

就見她在那人眉心一點,一道白光晃過,那縷地魂被重新放回了魂台。但她並沒有收回手,而是憑空畫下一道和清魂咒類似的符咒,打入那人額心,然後又渡了一道魂力過去。

這是在清理他的魂台?蕭塵心裡一疑,想起父親剛才說的那些人被降術所控的事情。

正這麼想著,就見柒白撤開了魂力,然後不知是用了什麼幻術,同白日一般,徹底隱去了身形。

隨著柒白的消失,那人也逐漸轉醒。就見他有些迷茫地撐著身子坐了起來,怔了一陣,才向下方硌著他的屍體低頭看去。

矮燭的光不算太亮,但足以讓他看清周圍。他嚇了一跳,呆坐了許久才回過心神。

見四周並無活人,他躊躇半晌,才起身走到門口,打開一個縫隙向外瞧了一陣,確定無人後方閃身出門。

而這一過程裡,柒白一直都未現身。

看到這裡蕭塵終於明白過來,她留這人性命,是為了找線索。

想這璃人剛死裡逃生,又見四下無人,定會立刻趕去他認為最安全的地方。

這個時候的人是很難想到去作假的,跟著他就算不能找到這些人的藏身之處,也能得到些有用的東西。

總之,比強行審問要好用得多。

可蕭塵剛想通這一關節,就感覺到一星淡似雪沫的魂力向他刺了過來。

這一擊來得著實太快太突然,他幾乎是憑著本能抽刀去擋。

刀身一顫,室內蕩開一道極為細銳的碰撞聲,似乎是攔住了什麼。

但還不待他細看,一柄冷刃便挾著刮骨寒意向他斜斜破來。

他立刻轉刀去擋,另一手緊跟著抵住刀身,才堪堪將那寒光隔在他頸間寸許之外。

一時間,寒鋒在側,生死不過一線。

好在那柄寒刃折過了些矮燭的光,映上了他的臉。

“蕭塵?”

如玉屑碎雪般的聲音叫出了他的名字,蕭塵抬眼看去,就見柒白那清寒的目色在他臉上輕輕掃過,而後如化霧一般收去斷水寒,問:“你怎麼在這?”

她聲音裡雖有疑惑但難掩淡漠,一時間,蕭塵因被她叫出名字而生的諸多感念,都儘數哽在喉間。

沒想到再次與她相對,竟會是這番冷刃相向的場麵。

他喉結一動,默了片刻才道:“白日裡見你留了這人一命,便想過來看看是為何。”

說著他向門外看了一眼,道:“就這麼放他直接帶路,的確是個尋線索的好法子。”

柒白並不搭話,隻接著問:“既已發現,為何不上報?”

“淩鋒出了內鬼,樓內未必沒有,查清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是嗎?”

柒白麵具後的目光帶著幾分審視,似乎是在想他話裡的真假,但她也沒再問,隻接著道:“這件事你且先作不知,等有了結果,我自會同樓主交代。”

說罷不待蕭塵回答,柒白的身形就如霧氣一般消散在他眼前。

蕭塵微微睜大眼,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應是自她收刀之後,和自己說話的就已換作了一個不知用何秘法做成的幻象。

她身上的魂力本就清淡如霧,所以饒是魂念純如蕭塵,也是沒能察覺出她和幻象的區彆。

或許是因為快要燃儘,矮燭的火苗跳了一下。蕭塵這才回過神,忙來到門前,但眼前唯見的,隻有夜的濃黑和彌天的雪。

他右手空空一握,耳邊無愧閃現,將魂念四下流布開來。

就這麼凝神尋了一陣,他終於找到了和幾分剛才那殘留幻象相近的氣息,他將蒼風收進腰後,飛身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