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點兒聲。”
一個聲音低斥道:“假不了的,方才就是她破了嵐隱冥陣。”
“怪不得能鬨出那麼大的動靜,”旁邊一人歎道,“真想見識一下她手裡那把能食人魂的斷水寒。”
“看刀有什麼意思?”最開始的那個聲音笑了一下,“要真是柒白,那該看的可是人呐,書上不是說了嘛,是個世間難得一見的大美人。”
“可她不是容貌儘毀了嗎?”又一人道。
“有那般本事的人,什麼傷治不好?”
那人抬手在臉上比劃了一下,再問:“要能治好的話乾嘛還戴著麵具?”
此話一出,幾人皆一靜,片刻後就聽一人接口道:“誰知道,就算沒毀又能怎樣,刀鬼一個,給你敢要?”
周煜一開始聽到“刀鬼”二字還沒明白說的是誰,但斷水寒的大名一出,又扯著“美人”“麵具”的字眼,饒她不過是個樓內的小弟子,也明白了這幾個在此躲閒的人說的正是站在她身後的柒白。
她眉頭一皺,快走過去幾步推開門,一句斥責壓過那些不入耳的話:“樓主命所有弟子巡視,你們怎麼在這偷懶?”
背後說人終是心虛,幾人當即被這聲質問嚇了一跳,但看清來人不過是個剛過了得雨境的佩玉弟子,便立刻換了副輕薄麵孔。
就聽一人嗤笑道:“我還當是什麼人,淩颯何時輪到你這等人來管我們入殿觀者了?”
“入殿觀者?是靠嘴問的花嗎?”
周煜剛要開口,就聽柒白那淡而冷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了過來。
她走得不快,此時剛從門後繞過來,一襲白衣白麵映著身後揉在天光裡的灰白色,還真像一隻悄然而至的……鬼。
“白刀……不是……”
“柒……柒,斷水降災……。”
這幾人沒想到剛剛還被他們拿來說小話的白刀鬼竟會突然出現,頓時齊齊一驚,本是利索的嘴皮子疊在一塊兒也沒扯出個合適的稱謂。
柒白不輕不重地掃了他們一眼,慢聲道:“我記得,書閣對麵也有出去的門。”
這一句話如落恩赦,幾人聽了連禮都忘了行,忙轉身退出去了。
沒人礙眼,柒白看了一圈這層層書架,心裡暗歎了聲真多,然後轉向周煜問:“這裡的書都是如何分類?”
周煜似乎還在想著如何應付眼前這場麵,聽了這話微一怔,然後趕忙道:“回柒大人,天憐元年後的樓內記事放於十至十一層,天憐之前的在十二層至十五層,再向上五層則是玄術典籍。您先在這邊稍坐,我給您備些茶水,一會兒您想看什麼,我去幫您取來。”
柒白不著痕跡瞥了一眼周煜那因為緊張而握緊的手,落下一個“好”字。
其實剛剛那幾人的小話遠不足以讓她動氣,隻是那副拿著玄法壓人的嘴臉讓她有點煩。不過,好像一並把這個小姑娘也嚇到了。
想想也是,自己這個刀鬼就算過了百年也是殺名尤在,她一個小姑娘怎比得了樓主門主那些大思者,必然是不自在的。
所以待她送來茶點,取過一支灼光台放在桌角,把她覺得該準備的都準備好後,柒白就放出一隻冰魄在桌上道:“你去忙彆的吧,若我需要,會讓冰魄叫你。”
周煜微一愣,聲音裡有些為難地問:“柒大人,可是我哪裡侍奉不周了?”
“沒有,是我喜靜,若樓主見了,就說是我讓你走的。”
說著柒白微一勾手,那隻小小的冰魄就撲棱著翅膀,向周煜那邊一蹦兩跳地靠了過去,微微歪著小腦袋看向她,靈動得和尋常小雀沒什麼差彆。
或許是看這冰魄著實剔透漂亮,周煜眼底那份緊張淡了不少,反倒多出了幾分好奇。
她伸手過去,那冰魄就輕輕跳了上來,攏了翅膀,帶著一絲並不刺人的涼意窩在她手心。
“不涼啊。”周煜下意識地將話說出來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柒白道,“那柒大人,弟子先退下了,有需要您隨時喚我。”
然後她行了一禮,便離開了。
可能是太過如釋重負,也可能是依舊緊張,她走得有些急,連轉身時將桌角的一冊書帶落都未能發覺。
柒白無奈一笑,正要去撿,卻見一道白光趕在她前麵。不過轉眼間,一頭近一人高的白虎就出現在她身前。
同普通的白虎不同,它那白底黑紋的皮毛上還泛著幾分蒼藍,色同雪原深處最乾淨的冰,僅是往那一站,就攜著凜冽的風雪氣息。
白虎尾巴一卷,就把那冊書卷到桌上,一雙銀藍虎眸好似世界上最小的冰封湖泊,靜靜低垂著看向柒白。乾淨的目色裡透著和龐大威風身形全然不同的乖,似乎是在等誇。
柒白抬手摸摸它絨呼呼的下巴,放低的聲音裡帶著些許感念:“十二,過了這麼久,咱們還是回來了。”
十二蹭蹭她的手,眯著眼呼嚕了一聲。
“既然出來了,想不想回浮阿山?”柒白輕聲問它。
此話一出,就見十二瞬間睜圓了眼,它抬爪勾住柒白的衣角,俯下身直接把腦袋往她肩上一壓。
“現在不想回嗎,那先算了。”柒白被十二壓得微微後仰,隻得無奈地捏它的耳朵,讓它抬起頭。
好不容易直起身,就見十二又用爪子碰了碰她的臉。
“怎麼?”柒白納悶,但很快就明白了十二指的是她臉上的麵具。
“束魂還是帶著比較好,就和以前一樣。”
她扶了一下臉上不論什麼時候都冒著些微寒意的麵具,然後執起灼光台,對十二道:“陪我去找找書吧。”
冬季日短,此時日色已經偏西,散淡的日光透過菱形窗格後更是所剩無多,讓這些本就是枯燥的書冊更多了幾分老舊遺世的氣息。
而持著灼光台遊蕩在其中的柒白更像是一個誤入於此,拖著道冷光的遊魂。
看了一圈,她在天憐元年的書冊旁站定,拿出一本解開咒印攤在眼前。
她翻看得很快,與其說她是在這些未曾涉足的歲月中了解什麼,不如說更像是在印證些什麼。
唯一例外的,就是在寫著“四國之亂”的那一頁停了一會兒,玉色的指尖在紙角磋磨了片刻,但也很快就揭過去了。
的確,眼前的這些事雖未一一親曆,但並不代表柒白不能預見。
那一年,也就是所謂的天憐元年的前一年,青嵐婆婆時時歎氣,棣淵樓主夜夜失眠,那些明明怕她怕得要死的人一個個頂著笑臉跑過來巴結,歸根結底,為的不過就是兩件事——
一來是僇民逐出後何人為王;二來就是淩颯重啟“斷紅塵”,準確說,是如何重啟“斷紅塵”。
這第一件是亂世收尾必須要來的刀劍事兒,隻能用刀劍解決,再愁也得來。
可是第二件,卻當真有些麻煩。
因這“斷紅塵”本是神明設下專用來節製淩颯修者的禁製。
一個人一旦入了玄修,雖然字麵上還是個“人”,但和普通人已經有了彌天之彆。
好在神明憐惜世人,便借天念河,以水為媒設下了斷紅塵。然後又在修玄法門中加入一道能和斷紅塵感應的咒印,讓所有弟子受其節製,甚至修為越高,受禁製的影響就越深。
從此,非樓內欽準,非逢亂世之變,淩颯弟子終身不過天念河。
而之所以取斷紅塵這個名字,就是要他們牢記,求仙之路是難走的孤絕之路,一旦踏上,就無可回頭。
這個禁製自神去了海中天起便開始存在,千百年間隻被破過寥寥數回,而最近的一次就是晟坤之戰開始的那一夜。
那夜子時剛過,月魄湖中忽然水浪滔天,僇民分水遊方突至,猶如邪魔天降。與此同時,螣蛇自樓內作亂,僅幾個照麵就將淩颯殺倒一片。
緊接著,玉境閣被控,昊穹大陣無法使用,淩颯眾修者無力抵抗僇民刀鋒,隻能勉強帶著冽寒玉棄樓奔逃,卻又被斷紅塵截住了生路。
僇民知道這禁製的厲害,便故意將他們同趕羊一般地逼至天念河畔,從曙色破曉到血陽墜地,用接連五日的時間一層一層地慢慢磨殺,如同極有耐性地給一塊硬木細細地刨著木花。
後來還是近百名大思者承著禁術反噬的代價,強行撕開了這道神賜禁製。可這時候,本是數以三萬計的淩颯修者已被殺到不足兩千,除了當時還是踏山門主的棣淵外,樓主席遙和其他三位門主全部戰死。
青嵐婆婆每每提及此事時都稱之為:兩頭被堵,關門喂狗。
而在那夜之後,就是戰事連綿、晟坤浸血的二十餘年。
為了對抗僇民報那血夜之仇,幸存的淩颯修士便潛藏於晟坤,暗中收徒教習玄法。後來又和熙國暗暗聯手,為組建晟坤義軍集結力量,更是儘可能的讓更多人修習玄術,以對抗僇民。
在那累卵一般的危局下,淩颯實在無暇去顧及太平之後,這些未受過節製的修玄者又該怎麼辦。但那能預料到的種種血腥,僅是稍微一想就是心間一悚。
求道之心,高潔近寡,本就不是紅塵之物。
而在見識了玄法的妙,嘗過了力量的甜後,還有幾人會甘心回到那風雪之地,追尋縹緲無際的仙道?
人亦蜉蝣,譬如朝露。不如活在當下,抓牢能握在手中的,才叫實在。
以有儘之涯窺無儘天道,簡直遙遠得近乎發蠢。
所以,在戰局將勝之際,這些個深紮的刺、待拔的毒,終於冒出了頭來。
“既然這天下的太平裡染著我的一片血,那為何我就不能把這天下也占去幾分?”柒白還記得當年那些人說出這句話時被權欲熏蒸得癲狂的臉。
所以在柒白他們陣殺了郗融後,這兩件愁人事就混為一件,眾人一麵為晟坤之戰收尾,一麵馬不停蹄地分裂為四國。
有當年為晟坤守住一片淨土和淩颯合作共建義軍的熙國,有盤踞在四平落複國的越國,有依傍著定天山的魏國,也有完全由修者組成的“仙國”瓊央。
他們就這樣一手接過了僇民手裡的刀,一手扯起大王旗,在晟坤卷起新的血海,順便將重啟淩颯斷紅塵的妄念踏得粉碎。
而這一亂又是三四年。
柒白看著書上一字一句記下的過往,目色又寂又冷。剛醒來時她還覺得為何等來這一切的會是她,但現在,她隻慶幸是她自己看見了這一切。
要是青嵐婆婆他們見了,不知得有多麼心寒。
最終還是神明垂憐,降下天命於大熙皇帝禹啟樘,淩颯這才配合出手,用兩年時間滅了其餘三國,然後召玄修回雪原,借神明之力再開斷紅塵。
之後淩颯同熙國一道發出敕令,以讓有天賦者謀仙途,令無仙緣者安人道為由,禁止淩颯和熙國司玄監外任何門派和散修私自教習玄術,一經發現,便徹底毀其魂台。
就這樣,晟坤終於迎來了遲來了六年的太平。
柒白瞥了天憐元年四個字一眼,以前她隻覺得“天憐”看著刺眼,現在卻覺得這“元年”二字更叫人不喜歡,有種萬象更新下的粉飾太平,看著好似一切重新開始,其實不過又是個刀劍不停,人仍枉死的輪回。
柒白將書頁啪地一攏放回書架,不再在這早年的記載裡流連。反正都是些無可追回的爛事,唯有弄清眼下到底發生了什麼,才算是對得起那些人流過的血。
畢竟如今的淩颯才是真的叫她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