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踏上閒雲繞,見這華樓一層層自眼前而過,須臾之間,柒白心中萬般滋味泛起,如古潭落石,不肯再靜。
眾人皆為她的不死而驚詫,殊不知,此時她心裡才是百念滔天。
在嵐隱的這五年,她並非沒有想過或有那一日她須得破陣而出,而那時,要麼是僇民重返晟坤,要麼是淩颯大廈將傾……
無論如何,都須得是萬軍對陣的大陣仗,和要以命相搏的惡戰。
可現在……
怎會僅憑這些個璃人就攪得淩颯上下大亂?
還有剛剛那些殘魂魄儡,單拎出來哪一樣都少不了成千上萬條活生生的命。放著如此多的人含冤枉死,是泣幽鐘失了效用?還是如今的淩颯已忘了怨氣的模樣?
剛剛在嵐隱前捉住那個奪舍之人時,柒白腦子裡閃過諸多手段,決心定要問出個所以然,但不想轉眼這線索就成了風裡的蛛絲,沒碰就斷了。
還好,不知風恰在此刻響起。
那聲音她太過熟悉,無數個濃夜,她就是在這聲音中,蹚了一片又一片的血河屍海。
難道是聲東擊西,意在華樓?
但在看到不知風裡的魂石後,柒白才明白淩颯這邊才是故布疑陣,隻是想蒙了樓內人的眼,為他們午時破陣提供些方便。
以前的淩颯絕不會被人做了這般手腳還全然不知。
這百年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思忖間,協天殿已至目前。
懸樓二十九層的協天殿是淩颯的議事場所。千百年來,所有關於淩颯的大事都在這裡決定,那些在暗處滋生的劇變也都於此顯露鋒芒,最終成為史書上的遙遙一筆。
柒白隨著古望溪入殿,不知為何心裡總覺得有些不對,走了幾步後才恍然發覺,是因為這裡太乾淨了。
殿身內柱上仙鶴環繞、鬆針如雲,是一派精心布置過的翛然,而她記憶裡石柱上那些剝落的痕跡都被棕漆所掩,一絲一毫皆無跡可尋。
就如同當年為他們親手剝下的那些螣蛇紋飾。
早在建樓之初,這殿內的每一根石柱上都刻有一條金漆重抹,靈石點睛的螣蛇,以紀念其助神平定大荒災變,封印荒獸之靈的功績。
但在螣蛇聯手僇民血洗淩颯的那個慘夜後,這東西便成了背叛和慘痛的象征。
所以,在重新奪回這座樓後,他們便清除掉了樓內所有的螣蛇紋飾。
那時戰事緊急,修繕這等閒事根本無暇去做,這些創痕也就被那麼放在一旁,變作窩冰於心的暗傷。
但現在,卻是全然無跡了。
殿內陳設也十分古雅,除了桌椅外大多為古卷魂器,更讓那鬆雲鶴影多了幾分落雪般的寂寥之意。
沒有層層疊壓的戰報,沒有散亂鋪著的睡毯,大殿中央晟坤的巨幅地圖也不在了。
一切都空得厲害。
柒白跟著一行人步入大殿中央,對麵牆壁上掛著的人像也在她視線中變得清晰,那是曆代樓主的畫像。
這些畫像曾被戰火毀去了大半,曆劫幸存的人麵已大多暗淡模糊,襯得這百年間的幾幅新畫乾淨得近乎刺眼。
柒白望去一眼,就被其中一幅牢牢定住了目光。
那是當年晟坤之戰中接任身故樓主席遙,支撐淩颯力挽狂瀾的樓主棣淵的畫像。
大概是因為那畫像著實傳神,一時間,柒白感覺似乎有什麼輕輕破開了時光凝滯的殼,百餘年前的風雪就這麼直直吹徹而來,一直吹到了現在,在她心中掀起波瀾。
似是過了許久,也或許就隻是一瞬,她聽見古望溪帶著歎息的聲音自身旁響起。
“棣淵樓主是當年封印墮神郗融時唯一活下來的大思者。不過他也在那一役中受了重傷,一年後就仙逝了。他曾定下遺訓,要淩颯後人守好嵐隱冥陣,是我讓他失望了。”
柒白垂了下眼簾攏回思緒,看向古望溪道:“雖有璃人放魂,但冥陣終歸為我所破,樓主無須自責。而且郗融殘魂也已散儘,冥陣是否存續都不重要了。”
大概是今日諸事繁亂,現在終究聽見了一件好事,柒白感覺到古望溪明顯鬆了一口氣,整個人也不似剛剛那般緊繃了。
然後她繼續道:“今日我突然出陣,想來諸位定有不少疑慮,請問吧。”
“棣淵樓主說與他一道布陣的五位大思者都已於陣中殞身,為何柒大人你卻……活到了現在?”
見柒白說得乾脆,古望溪也不繞彎子,直接就開了口。但他還是覺得這話怎麼說都像在問一個活人怎麼沒死,不由有些遲疑。
柒白卻並未在意,其實不僅古望溪納悶,對於她沒死成這件事兒,她自己也沒太弄明白。
所以她隻道:“棣淵樓主所言不假,當年我受了重傷本不能活,大概是因我的魂獸為我護住了肉身,而斷水寒又留住了我的魂,就又活了下來。但要說醒來,還是近五年的事。”
古望溪聽後一默,似乎是在想這說法是否可信,一個沉穩有力略顯年紀的聲音就先於他問向柒白。
“既然五年前就醒了,那柒大人你為何不離開冥陣?”
柒白循聲看去,就望見一雙英氣如霜的眉眼,其間含著的颯爽之意讓人完全無心去想世俗意義上的好看與否,隻覺撞見了一把刀最初的刃光。
但偏偏那眉眼的主人身上又有種厚重如海的氣質,頓時讓那柄刃有了鞘,淩厲的刀鋒意和世事洞明的包容感微妙地融合在她身上。
柒白不由將她深看了一眼,見她穿著雲露袍,腰間還佩著一塊紅玉,便猜她應是淩颯四門中的霞染門門主。
似乎是注意到柒白的目光,她行了一禮道:“霞染門主林鐸,見過柒大人。”
“林門主。”柒白與她回禮,而後接著道,“我的斷水寒是嵐隱的陣眼,而我身為刀主,早就與它刀魂一體,無法分開了。”
林鐸聽了這話麵上明顯一怔,然後遲疑道:“明知你出不去,為何還要用斷水寒當陣眼?”
此話一落,古望溪和蕭刻也看著柒白微微皺起眉,目色裡都帶著些後知後覺的驚訝。
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透過那裂殺郗融七魂的激蕩場麵,和嵐隱盛開時的浩蕩天憐,去思考一件事——
那便是,若這個持刀者並未戰死,她又要如何了卻餘生?
“這是唯一的辦法。”
不想柒白竟答得相當簡單,好像這一切隻是頁不甚起眼的紙,她隨手一揭就輕輕略過了。
“要是史書無差,柒大人你是有一半的鮫人血統吧?”林鐸似想到了什麼,繼續問道。
柒白不知她為何突然問這個,語氣頓了一下,才道:“不錯。”
半鮫人雖不如血統純粹的鮫人來得長壽,但普通人祈求的百年之壽還不足以抵過他們半生。
據史書上記,柒白於陣中殞身時也不過二十出頭。若她未受那麼重的傷,那她所要麵對的,可是無數個要在清醒中挨過去的五年。
一時間,三人都覺得可以把那重傷看作某種垂憐,否則,那又將會是何等摧人的孤寂。
也就在這一刻,他們真正窺見了那場戰爭翻湧的血氣,雖也隻是遙遙一瞥。
柒白將眾人的目色看在眼裡,多多少少品出了些憐憫的意味。
她心裡暗笑,想來大概是紙筆留情,沒放著她這個刀鬼身後皆是惡名,才讓他們還肯這樣看著自己。
若是史書將她所做之事一一詳述,怕是眼前這幾人會想著法子再造出一個嵐隱冥陣,然後麻利地把她一腳踹進去。
畢竟那冥陣所要封印的,除了墮神,還有她這隻刀鬼。
柒白自覺擔不起他們的目光,也不覺有什麼好值得可憐的,就算他們所想成真,那於她而言,也不過是些不夠數的罰罷了。
想著她的事也解釋得差不多了,柒白抬手放出那隻已經微微泛紅的冰魄,將話頭從她身上攏開。
“這些魂絲我還需養一養方能用。剛才在嵐隱我雖一時無法出陣,但陣外的情況還是看得清楚。他們先用殘魂後放魄儡,魄儡看上去應該近千,而那殘血畫陣,就算由破畫境的大思者製作,也免不了要用掉上萬條人魂。”
“再加上剛剛淩鋒遇上的脊海生花,那東西沒有相當數量的人魂也是養不出來的。”
柒白邊算邊用目光掃過眼前三人,問出她當下最疑惑的事,也是她最終決定出陣的原因——
“這粗算一下,就是差不多快兩萬人沒了性命,晟坤近些年來是又發生了什麼戰事嗎?”
聽著她一筆筆清楚地算著人命賬,三人隻覺被從剛才的感慨裡斷崖似地拔了出來,深看了一眼那張被麵具遮住的臉,都感覺到一種非此世間的不近人情。
消化了一下兩萬這個數字後,古望溪才開口道:“晟坤如今太平並無戰事發生,這麼多人魂,且不說彆的,光那怨氣就瞞不住在各地的泣幽鐘。雖然現下泣幽已劃歸熙國管理,但所有異狀也會一並傳到樓內,要是怨氣太重,淩鋒也會協同查辦。”
泣幽是感應怨氣的魂器,設在晟坤每一州府,其運行機製和不知風相近,不同之處是以魂幡代替鐸舌。
枉死之人怨氣深重,不易潰散又喜集聚。
所以當怨氣聚到一定程度時,便會受魂幡招引,撞響泣幽,使鐘聲長鳴。
古望溪思忖了一下,又接著道:“我已有幾十年未見過泣幽示警了,柒大人,這些殘魂人魄會不會是他們多年積攢所得,並非近幾年獲取?”
“魄儡和祟魔倒是可以煉好先留著,但殘魂不行。”
柒白微微搖頭,語氣裡泛著些微肅冷:“殘魂是無處寄身之物,會隨著時間流逝不斷逸散,除非能不斷食魂進補,才能勉強保全殘身,但那個吃法任誰都養不起。而剛剛那些璃人所用的殘魂凶性極烈,也十分完整,應該是不出兩三年的新魂。”
聽了柒白這麼一說,古望溪眉頭不由皺起:“數百枉死之人的怨氣就足以讓泣幽長鳴,這上萬人命,如何能瞞得過去?”
古望溪所說的也正是柒白疑惑的地方,當年憑借泣幽他們曾多次找到潛藏在晟坤的僇民,可以說,她還從未見過泣幽失效。
她想了想,繼續問道:“那這些魂魄,會不會來自罰之域?”
罰之域的名字一出,就見眼前三人的麵色都變得嚴肅了起來。
那裡是上次戰時,神助他們打開的囚禁僇民之地。
最開始那裡本是六方世界中的一方無靈無人的遊離之所,說不清因何而生,也與其他五方世界完全隔絕,隻有少數可以遊方的大思者才去過那裡。
而到了戰爭末期,晟坤大軍將僇民逼至定天山脈後便僵持不下,幸而蒙神眷顧,得賜魂器天狩鑿,又拖著僇民苦挨到了星移之日,方才打開了方外通路,搭成界橋,將僇民放逐其中。
雖被郗融意外脫逃,但還是將大多數僇民璃人隔絕在晟坤之外,徹底奠定了那一戰的勝局。
如果是晟坤上的僇民餘孽尚還好說,要是罰之域出了問題……未必不會爆開一場傾海之劫。
“柒大人有所不知,為防止僇民再次借道遊方,所有靈毓之地都被牢牢封護,每年都會派淩鋒衛徹底巡查,平日也有人值守,從未見過異狀。而且罰之域四時混亂靈氣全無,現已過了百年,就算他們真想做些什麼,大概也是難成氣候。”
未等柒白回答,一直未說話的蕭刻忽然開了口:“樓主,我倒曾聽我師父說過,當年在定天山將僇民打入罰之域時,因為支撐界橋的時間有限,有許多兵士百姓來不及救出,就那麼隨著一道被帶去了罰之域。”
說罷,他求證一般地向柒白看了過來。
柒白未想到這件事會被人忽然提起,隻覺心頭忽地被什麼狠狠一攥,她強自靜了片刻,才簡短地道:“確有此事。”
古望溪和一旁的林鐸聞言都是麵色一變。
僇民素來看晟人的魂魄如砧板上的魚肉,宰割使用猶如庖廚烹飪,諳熟於心且花樣繁多。
這些人落在他們手中定會被“物儘其用”,更何況,這活人不是死魚肉,是可以繼續生育繁衍的。
以人養魂,待到用時一並收割,於僇民來說並非難事。
古望溪三人都覺得心間有些發沉,以往說起那場封印,他們想的都是情勢所迫大局為重,歎的都是此戰如何為最終勝局奠基。可現在卻隻覺得那句“確有此事”,字字浸血。
古望溪眉頭越皺越深,他思忖了一下道:“今日是來不及了,蕭刻,你一會兒先和何覃查問那些璃人。明日一早,你帶些拈花境以上的弟子去落棲山的墮冰鬼域。那裡怨氣常年不散,並未放置泣幽預警,而且淩鋒也是在那遇襲,就先從那裡查起。記得一並帶上蕭塵,他清楚當時的情況。”
“是,樓主。”蕭刻領命應道。
墮冰鬼域?那裡的怨氣還沒散開嗎?
之前聽說淩鋒於落棲山遇襲,柒白就動了要去看看的念頭,此時聽了古望溪的安排,便開口道:“樓主,我可否一道去落棲山?白衣之征時我就在那,對那的情況還算熟悉。”
“那再好不過了,有勞柒大人。”古望溪聞言立刻應了下來,估計他本也有此意,隻是不方便對這個曾經的萬鬼帥發令。
他似乎還要說些什麼,可一位侍從匆匆進殿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頭。
這個時候進來,該是有要事。
“樓主,宋使君想向您了解一下今日的情況。”那侍從躬身稟報道。
柒白見到古望溪眸色明顯一沉,解開聲障吩咐說:“先請使君去漱石室稍候。”
然後他看回柒白:“柒大人,眼下諸事還需進一步查探才能再議,我也要和熙國使君交代一下,你有什麼需要可先和林鐸蕭刻二位門主商量。”
這交代二字說輕也輕,說重也重,而且還是對著什麼熙國使君……柒白不由深看了古望溪一眼。
古望溪顯然料到了柒白的驚訝,他有些無奈地笑了一下,解釋道:“現在晟坤為大熙一統,宋笛風是其所設司玄監的監正使,依規製常駐淩颯。樓內出了這些事,他自當需要了解因由,然後向朝廷稟報。”
雖然他說的清楚明了,但柒白還是聽出了那話裡的未儘之意,當年戰事後期世俗皇權同淩颯間的那些貌合神離她也並非不明白,所以她隻一點頭,並未多言。
古望溪也從善如流地接著道:“先不說這個了,既然回來了,柒大人就在樓內住下如何?”
“回來”兩字入耳,柒白難得的有些恍惚,她微微垂了下眼簾,慢慢道:“那就有勞樓主了。”
“那柒大人這幾日且先住在樓內,先住在二十六層霞染那邊。天念城那邊的住所剛剛修葺不久,還有些漆味,待散儘了,再過去住。”
古望溪想了想接著問:“冥陣裡可有東西需要派人取來?”
“都是些舊物,有空我自己整理便可。”柒白轉而問,“樓主,眼下我也無事可做,這一出來,還真有些事想知道最後結果到底如何。淩颯書冊記事可還在萬梓室?我可否去看?”
古望溪聽後微微一怔,而後立即笑了:“這是淩颯,柒大人你自然通行無阻。周煜,你來。”
說著他將候在殿門旁的一個女弟子叫了過來:“你帶柒大人去萬梓室,往後就由你來侍奉柒大人起居。”
“是。”
周煜依言走到柒白麵前,莊重行了一禮後方道:“弟子周煜見過柒大人,請柒大人隨弟子去萬梓室。”
柒白向她微一點頭,然後和古望溪等人告了辭,出了協天殿。
萬梓室自淩颯第十層向上,到二十層為止,號稱藏有天下玄法密冊和靈修正典。柒白踏著閒雲繞很快繞過樓身落入十層的平坐,但還不待她看見門匾上的幾個大字,就先被一個聲音擾了耳朵。
“真假?真的是那個白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