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白很快就將熙國一統後的樓內記事儘數找來,大摞大摞的書將桌子凳子堆了個滿。眼見無處可坐,又不想離書堆太遠,她索性先拿過最早的幾本繞在身前,靠著十二席地而坐。
左翻右看一陣,還真發現了些讓她在意的事。
據書上所記,在棣淵之後、古望溪之前,淩颯共有三位樓主,但剛剛在協天殿,柒白似乎隻見了其中兩位樓主的畫像。
那位沒有畫像的是誰?
繼續翻了一陣,柒白就發現少的那人叫風天澈。
他在位時間極短,有關他的記錄也是寥寥,隻是提到天憐七十九年,他辭去門主之位,五年後於開天門之時出魂將分天海卻最終棄登天門。
其中原因未提,後續未記。
最後柒白還是在一本雜錄裡翻到短短一筆“天憐八十四年開天門但不入,次年仲秋,以憂卒”,才算看到了這本能成仙之人一生的草草結尾。
柒白心中有疑,便順著這條線接著翻找,就發現天憐七十九年是個極怪的年份,關於那一年的典禮祭祀記錄全部缺失,而且在那之後,一連三年都沒有進行考核弟子的大試。
更重要的是,其間還遇上了淩颯每二十五年定要進行一次的斬濁。
淩颯樓最初本是神用來建來鎮壓荒獸陣台的一部分,千年前的那場大荒之亂中,四大獸王和其坐下荒獸最終都被神斬殺於這片雪原。
但荒獸和人不同,是開天之時由靈氣滋養而生的靈物,死後所化怨氣萬年不散,隻能予以鎮壓。
但即便如此,那些怨氣還是不斷滋生濁靈,攻擊整座陣台。
所以每隔二十五年,淩颯就要舉行斬濁儀式,將那些因不甘不馴而生出的濁靈一一斬滅。
這一事關乎淩颯基業和晟坤太平,曆來為人所看重,但不知為何竟也沒有舉辦,就任這件事那麼過去了。
柒白心道奇怪,她想了想,轉而去翻淩颯樓的修者名錄。
那是一套極為無聊的巨冊,上麵隻記錄了所有淩颯修者的姓名、師承、修為境界和生卒年份,但正是這本磚頭印證了柒白的預感。
以天憐七十九年為界,有近千人的生平不知為何不再被書冊收錄。
而且這些人中不隻有普通弟子,還有當時的踏山門主羅天明。
越往後翻,柒白就越覺得古怪,因為在這之後淩颯樓每年所收弟子人數也跟著大幅銳減,那態勢一直延續至今。
柒白粗略一算,就發現當下樓內弟子人數似乎還不足五千。
明明是太平世道,淩颯人數卻不增反減。就算當年被僇民殺得棄樓而逃時,淩颯也還剩兩千多人,這一百多年兜了個大圈子,竟隱隱還要不似從前了。
這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翻找了近一個時辰,柒白也未能找到具體原因。但卻發現在天憐八十年,熙國派司玄監和淩颯一同設立了一修道之所,名為知止堂。
所有想要修玄的人都必須先在此修習,經過熙國和淩颯兩方確認資質後才能參加摘玉一試,決定是否進一步入樓玄修。
這一規定看得柒白心裡發笑,就這麼讓熙國摻和進來,不僅會限製選拔的人數,也給他們把手眼打入樓內提供了方便,甚至未必不能進一步影響樓內的權力更迭。
好一把剔骨不見血的軟刀子,淩颯竟就這麼老實地承下了。
柒白想起剛剛古望溪提到那位監正使時眉眼裡的那份鬱色,心頭也是跟著一沉。
早先青嵐婆婆就和她說過,僇民入侵所破壞的不僅是晟坤的太平,更是修玄者和普通人之間的平衡。
從前因為斷紅塵,眾人尚且隻能霧裡看花,還不知那玄法到底能精妙恐怖到何等地步,但現在,這藏在雲端裡的全貌是徹徹底底地露了出來。
而當這一切扯上血汙和權力,就如同破鏡一般擊碎了一層冰麵,哪怕時過百年,風霜覆蓋,冰層之下尤有裂痕。
再想想那四國之亂中淩颯的沉默,大抵也與此有關。
不論幫誰,一道輸了,那便是一損俱損的萬劫不複;一道贏了,也是讓人不能安枕的心腹之患。
這一點,當了多年刀的柒白自是明白。
她心中暗歎一聲,攏回心緒,還想找找有關天憐七十九年的事。但書冊浩如煙海,執筆者又有意遮掩,她找得越發艱難。
她想了想,向第十六層走去。
剛剛周煜說,樓內玄法秘籍就在由此往上的五層之間。
以往開天門的過程都會被樓內弟子記錄,以供後人研究玄法。既然那樓主風天澈是開過天門的人,沒準能在這看到一些關於他的記載。
可她剛走上去,就聽到有人在說話,那話音含糊,又和翻書的聲音混在一起,叫人聽不太清,隻知道這人是在自己跟自己念叨。
這種時候除了她這個不便多參與的外人外,還會有誰有工夫在這裡翻閒書?
她循聲走近,也漸漸聽清了一些字眼。
“入肺腑、入神闕、入魂台,玄機連天樞,引靈入……引靈……”
這念叨的都是些什麼,完全不通啊。
柒白轉過層層書架,就見在樓西角落的故紙堆裡,埋著個發絲花白的老者。
周圍的書幾乎將他圍了個圈,而他是那圈上小小的缺口,似乎隨時都要被書卷吞了去。
再看他的樣子,滿頭亂發都快要黏在一處,儘是皺紋的臉上還染著斑斑墨漬,看上去就像張胡亂沾了些墨,又被磋磨到起了皺的紙。
但叫人奇怪的是,他的白衣卻很是乾淨,雖不能說是纖毫不染,但除了袖口的一點墨外,簡直可以說是乾淨如雪。
這白衣老者正將全副精力都放在眼前的古卷上,眯著眼的臉上儘是專注,那戀書的模樣,好似是書蠹成了精。
不知是忽然想到什麼,他舉起手去拿旁邊書堆最上方的一本,抬頭的間隙,正好看見了柒白。
他那本是入神的目色當即一頓,而後忽地大聲斥問:“你憑什麼穿雲露袍?我怎不知樓內何時又出了個大思者?”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還莫名地帶著幾分不滿。柒白覺得古怪,但又往他那邊走了幾步,讓他看清楚自己身上並沒有那麼多的累贅。
“我這隻是白衣,不是雲露袍。”
老者滿是褶的眼皮上下撩了一下,說:“的確素得難看。但你不懂淩颯規矩嗎,白色怎麼能隨便亂穿?還有你那副鬼麵具又是個什麼東西?”
“那你又為何穿白衣?”柒白不答,隻淡淡反問。
稍用魂力一探,她就發現這老者的魂台已毀去了一半,就連裡麵的三魂都有了些許損傷。
但這傷並不像是外力所致,更像是自己修行出了岔子,毀掉了魂台。
老者頭一昂道:“我穿此白衣是樓內特許,隻因在這萬梓室裡,沒有我沒看過的書,隻要書上記過的,便沒有我不知道的事。”
“全都知道?”柒白故意慢聲問。
老者眉眼裡帶上幾分傲色,朗聲道:“聽好了,‘囊括大典,網羅眾家;刪裁繁證,刊改漏失’這十六字所評的便是我的本事。就在這萬梓室內,每個架子每一層都放了什麼書,書上哪一頁寫了什麼內容,我無一不知。”
還真是書蠹成精,柒白心裡暗道。
傲氣者最忌被怠慢,所以她還是拿著剛剛那副散漫語氣慢慢問他:“是麼?那哪本書上記過風天澈的事?”
“風天澈……好久沒人提他了。你這丫頭問他做什麼?”
丫頭二字讓柒白話音一噎,她默了一下,不和他去算這筆年紀的爛賬,隻悠悠問:“年歲隔得遠些,你便不知道了?”
“怎會不知?”老者很吃激將法這一套,當即嗤笑一聲道,“一個放著天門不進的蠢貨罷了,有仙不做,何必修玄!”
“他為何不入天門?”柒白接著問。
“因為他敗給了離魂!”
敗給離魂?難道風天澈和離魂修者交手了?但這和不入天門有什麼關係?
柒白本想進一步細問,可那老者不知為何突然冒出些火氣道:“若不是他敗給離魂,他們怎會,我又怎會……”
他聲音裡有濃濃的痛意,但目色異樣地閃爍了一陣卻又不再說了,隻扯過一張已經用了一半的紙,提起筆,一邊念叨一邊寫:“一魂遊神出天際,補靈入竅化幽精。一魂化界求自在,風池采靈入浮生……”
“你這一路是玄修引靈,一路又是離魂化界,南轅北轍的東西,怎能放在一塊兒呢?”
柒白聽了他的話,不忍他這等年紀還把時間放在錯路上,便開口點破。
不料老者卻抬眼斥道:“你懂什麼,我就要成了!待我有了千秋,我就有了無儘的時間,我就能修了魂台,假以時日,我定能成仙!”
他越說越激動,那因魂台受損而發灰的眼睛,此時也綻出不正常的光彩。然後他將筆一丟,大聲道:“你不懂,你們都不明白,死皆為妄,唯有千秋!!”
他這一聲在這書閣中蕩出好幾層回聲,連那些陳年的灰都跟著顫了顫,然後他又鑽回他的故紙堆,繼續翻找著那條本就不存在的路了。
柒白心裡暗暗搖頭,這世上哪有什麼東西是能補魂台的?她本是看他年歲應是經曆過天憐七十九年,就想套些話,誰知倒把這本就不太正常的人惹得瘋魔了。
看他的樣子也不能再問出些什麼,柒白不再擾他,看著快要暗下去的天色,打算在天黑徹之前再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有用的記錄。
她轉了一圈,找齊了天憐元年後開天門的相關記載,回到了樓下,靠著十二看了起來。
日色愈淡,柒白身旁的灼光台就愈亮。
萬梓室禁火,隻能用此珠照明,那光芒不同燭火,白蒙蒙的將她的白衣和書冊都勾起一層毛茸茸的邊兒,有種舊人看舊事的遠。
柒白一麵懨懨地垂著眼睫翻看書頁,一麵摸著十二身上軟乎乎的毛,似乎隻有這樣方能減輕她此刻心裡的煩和累。
而她手下的十二則感覺自己皮要著火,可它依舊乖乖地任她摸,隻是時不時地挪一下地方,安安靜靜地想著自己會不會被摸禿的事兒。
就這樣,手中的書冊被柒白一頁頁輕輕翻過,時間如沙漏隨之靜靜倒轉,沒過多久她又翻到一本書冊最後的泛黃紙頁。
而同一時間,淩颯地宮的一間暗室裡,一點墨於嶄新的白宣上落下,一隻勁瘦有力的手穩穩帶動墨鋒,在紙上寫下沈書清和天憐一百三十年的字樣,那一筆一劃裡的氣勢都利得不肯收斂,是隨時要破出紙麵的鋒和銳。
一人跪在對麵,對著執筆人哂笑道:“廢我魂台和要我性命有何區彆?蕭塵,你不如直接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