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天一夜,已到黃昏時節。
天邊的晚霞絢爛,白梨笙目不轉睛地盯著,呆呆愣愣。
她坐在山洞口,霞光鋪到了她的腳下。隨著時間的流逝,霞光向山洞內蔓延,漸漸覆蓋沉睡著的、凡人的、乾淨的皮囊。
白梨笙試探地伸出食指,戳了戳慕西沉的臉。
“手感好嗎?”黑無常好奇地問。
白梨笙垂眸,看向自己的指尖,忽而莞爾,“還不錯。”
再抬頭時,慕西沉卻無聲無息地睜開了眼睛。
“醒了?”白梨笙默默將手藏到身後,“能動嗎?”
隻是抬了下頭,撕裂般的痛感便席卷全身,慕西沉輕哼一聲,沒有作答。
“這是哪兒?”
“不知名的山洞。”白梨笙側過身,繼續看晚霞,“小符師已經走了,離開前和我們說,後會無期。”
慕西沉額前冒著冷汗,“那你怎麼還在這?”
“那不然我該在哪?”
“你……不走?”
白梨笙頭也沒回,“我當然不走啊,我就認識你。”她忽然想起什麼,“還認識小符師,但我總不能跟著他去那專門捉妖的司天監吧。”
慕西沉詫異,“所以你要賴著我?”
“你說話能不能不要那麼難聽?”白梨笙白他一眼,“我難道沒有價值嗎?”
“比如?”
白梨笙挑了挑眉,“萬一哪天你跟人乾架死了,我可以給你收屍。”
慕西沉:“……”
“不用客氣。”白梨笙絲毫未感冒昧道,順手將再生土塞到他手裡,“作為回報,幫我捏個新的身體唄。”
“你自己捏不行?”
“你以為我沒試?沒有靈力根本捏不動這玩意兒。”
慕西沉動作遲緩又吃力,做個大弧度的動作,全身的骨骼都在響。
白梨笙見狀歎息,“算了,你現在這廢物樣,估計乾啥都夠嗆。”
“你才廢物!”慕西沉不滿地反駁,不惜冒著閃腰的風險,扭著避開她要收回再生土的手。
他眉峰倔強地擰起,哪怕疼得牙關咬緊,仍強裝無事發生地問:“你要個什麼樣的身體?”
“你們人間第一美女那樣。”
慕西沉:“……”
無從下手。
“怎麼了?”白梨笙見他呆滯,不解問。
“你知道人間第一美人是誰嗎?”
“不知道。”
慕西沉麵無表情,“巧了,我也不知道。”
白梨笙略顯失望,“那看來,我隻能繼續做鬼域第一美人了。”她連連搖頭,“我來形容,你聽清楚了。”
“哦。”慕西沉乾巴巴地應下。
白梨笙盯著他的手,開始“指點江山”。
“頭發,就單個辮子好了,出門在外也方便。眼睛,要鳳眼,一看就充滿智慧,倍有氣場的那種。鼻子,不要歪就行。嘴的話,和我現在這個差不多。”
“我是女的!你給我捏那麼平乾什麼!不要給我加奇怪的東西!”
“腿也太短了吧,加長、加長、加長呀!”
白梨笙越湊越近,快要貼著他的耳朵做“提醒”。
氣氛莫名升溫,兩個人都紅了臉,一個是被氣的,另一個……可能也是。
晚霞褪去,夜幕悄然落下,月光置於凹凸不平的石塊上,似波光粼粼。
“什麼梨花妖,明明是個麻煩精。”慕西沉小聲嘀咕。
在他耳邊叨叨了三個時辰,每一個細節都要合乎其心意,硬生生耗掉了他三個時辰。若非他身受重傷不能輕舉妄動,定要把這個麻煩精丟得遠遠的。
他麵紅耳赤,此刻手心突然空蕩蕩,有些無所適從。
對於他的誹謗,白梨笙絲毫不放在心上。她舉著泥土小人,放在月光下仔細端詳,愛不釋手。
這麼一個小小的自己,一隻手就能握住,感覺十分奇妙。
良久,披著黑鬥篷的白梨笙才安然坐下,麵對著對她目光躲閃的慕西沉,將泥土小人捧在胸前。她闔目垂首,嘴中念念有詞。
慕西沉時不時斜著眼瞧她。
忽地,裹挾著落葉與塵埃的冷風吹進洞口,迫使他抬起胳膊擋住自己的眼睛。
自白梨笙腳下,幽光環繞,向上遞生,將她的身形遮掩。
霎時間,陰風席卷,圓月黯淡,天地間被陰影覆蓋,猶若天災異象。
不過一切很快散去,慕西沉放下胳膊時,眼前風平浪靜,沒有一絲詭異。除了……白梨笙手中的泥土小人莫名不見了。
低著頭的白梨笙緩緩抬手,揭下鬥篷的帽子。她的指如青蔥,暴露在空氣中的雙腕瓷白,不若人間常有。
慕西沉眸光微滯,倏忽意識到,鬥篷底下的她已經換了皮囊,而且、赤裸。
白梨笙觸到頭頂鬥篷的邊緣,動作頓住片刻,猛然往後撥去,昂首露臉,似乎在給自己一個驚豔出場。
長長的辮子垂在她的左肩,一縷白發如發帶般纏繞其中。
“你……”慕西沉怔愣,他親自將其模樣捏造,卻沒想到最終帶給他的是這種感覺。
這張可以睥睨世間萬物的臉龐上,本不該出現這樣一雙目似點漆的眼睛。猶如新生,帶著對這個世界無限的期待和即將探索的隱隱興奮。
白梨笙眨了眨眼,等著他驚歎自己的美麗。
“你……怎麼還有白頭發?”
白梨笙:“?”
她忿忿伸腿蹬了他一腳,“天生的,怎麼了,犯法?”
“嘶!”慕西沉扶著腰不敢相信,是他現在太虛了,還是她換了身體後太有力氣了?這一腳下來,他感覺自己的腰要折了。
白梨笙站了起來,伸伸脖子扭扭腰,活動得全身骨骼哢哢作響。
“不錯。”她自言自語道。
雖然隻是形似,這副軀體依舊沒有她身為鬼域之主的無邊法力,但比起那羸弱的梨花妖身體,不知強壯了多少倍。
忽地,後腦勺被人重重一扇,白梨笙瞪大了眼睛,往前踉蹌了兩步,依舊沒穩住,“啪”地摔在了地上。
臉被碎石劃了一道口子。
白梨笙惱火地爬起來,三步並兩步到了慕西沉麵前,在他詫異的目光下抓起了他的衣領,另一隻手指向自己負傷的臉,“你乾的好事!”
慕西沉:“?”
“還裝!”白梨笙氣惱地揪上他的臉,“至於推我這麼重嗎?”
“誰推你了?”慕西沉試圖扒開她無禮的手,但這家夥現在力氣賊大,“你自己沒站穩也能怪到我頭上?”
白梨笙見他死不承認,指間力道又加了幾分,生生把他臉皮擰紅,“敢做還不敢認?”
“我沒有!”
慕西沉忍無可忍,就地反擊,掐上她沒受傷的另半張臉,“我再說一遍,我沒有推你,是你自己沒站穩!”
後腦勺那麼強烈的衝擊感怎麼可能是她的錯覺,白梨笙揪著他的臉往上提,“臉皮還挺厚啊,說的跟真的似的。”
慕西沉:“?”
“要不是我頭發茂盛,說不定現在頭皮還有巴掌印呢。我後邊除了你就隻剩石頭了,難不成石頭成精了?”
慕西沉掐著她的臉往下拽,“你才臉皮厚呢,半點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想象力還真是豐富啊!”
“你不要以為我現在凡人之軀就治不了你!”
“你不要以為我現在受了重傷就得忍你!”
“彆吵了彆吵了!”
黑白無常在各自識海裡急得表情失控,費儘口舌相勸。
“大局為重啊老大!”黑無常苦口婆心,“他也就活到六十歲,你要是現在把他弄死了,可要繼續在鬼域蹲四千年的。”
白無常一個勁地嚎叫,“你讓讓她,讓讓她怎麼了?人家那麼好看一張臉突然毀了,著急一點也是理解的嘛。”
兩人眼神對峙,彼此僵持。
“鬆手。”
“你先鬆。”
兩人語氣平和地、誰也不讓誰。
“老大,四千年啊!”
“兄弟,以後你就會知道,讓讓她不吃虧的!”
白梨笙眼睛越瞪越大,慕西沉眼睛越眯越小。
“哼!”
兩人一同鬆手,彆過臉嗤之以鼻。
“我看明日還是分道揚鑣得好。”慕西沉冷著臉,“免得以後磕了碰了全怪我頭上,我可消受不起。”
“彆啊!”白無常尖叫,“她一隻初來人間的小鬼,你不管她,她要怎麼辦?”
白梨笙捏起拳頭,“我不。”
“你說不就不?”
“你想都不要想,我就要賴著你,你做鬼我都不會放過你!”
慕西沉:“……”
“我推她了嗎?”他自我懷疑地問。
“你沒有啊。”白無常撓撓頭,“算了,彆糾結了。人家一小姑娘,她怎麼高興就怎麼來唄。”
慕西沉悶哼一聲,滿滿不服。
“何必在意這些小細節,你可是氣運之子。過了眼前這個坎,你該養好傷,馬上奔赴機緣之所。”
“機緣之所?”
“對!”白無常又興奮了起來,“我可是專門來指引你走上人生巔峰的,信我的準沒錯!你的劍不是留在天心宗了嗎?有一把絕世之劍,此刻正在萬寶祭壇等你呢。”
已經習慣了他在識海裡叨叨,慕西沉心不在焉,側目看向背對著他,抱膝蜷縮著,似乎在生悶氣的白梨笙。
“喂。”他試探地喚了一聲,語調冷淡。
白梨笙毫無反應。
至於這麼生氣嗎?慕西沉心想,他也很冤啊。
“咳。”他清了清嗓子。
白梨笙一動不動,好似沒聽見。
一個姑娘家傷了臉,好像是挺嚴重的,慕西沉心中思索。
“你冷不冷?”他語氣中有些不耐煩。
白梨笙依舊不理會,當他如無物。
應該不嚴重吧,過幾日肯定能好,慕西沉心中琢磨。不過她這般傻,該不會以為自己就此毀容了。
他遲疑良久,緩慢地挪動到白梨笙身後。
“罷了,我不跟你這種小鬼計較。”慕西沉大度道。
白梨笙終於有了反應,腦袋轉了微末弧度,搭在了牆上,呼吸均勻。
慕西沉:“……”
原來是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