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丫頭,臭丫頭在這!”
仿佛經過漫長的虛無暗夜,半昏半醒間,鬱星洛聽到粗啞尖銳的烏鴉嗓傳來——
“這麼濃的龍血香味,數百裡外我就聞見了!”
“可傷得如此重,她是怎麼逃到這的?”
一陣吵鬨之後,那嗓音卻愈發焦躁:
“主尊,主尊你要乾什麼?!”
“主尊不可以!!”
化身黑鴉的劍靈瞪大眼睛,錯愕地看到主人割破手腕,然後解開少女衣領,將那滾燙神血澆在心口劍傷之上,一臉不可置信。
“主尊可是三界唯一的至純龍血,神聖不可褻瀆,怎能三番五次浪費在一個賤民身上?!”
劍靈急得半空拚命拍打翅膀,焦灼喊叫:
“簡直是暴殄天物!”
“簡直是犯罪!!”
玖夜冷著語調,“幾百年來,本事沒長,倒聒噪不少。”
他眸色一凝,“怎麼,你也想要?”
劍靈幾乎立刻縮緊脖子,忌憚地搖頭。
它比誰都清楚,覬覦至純龍血可是三界禁忌,大忌中的大忌。
哪怕是一口、一滴,若是觸怒神靈,染上詛咒,那便是賠上萬條命都不夠的。
即使是它萬年劍靈都不敢奢望,更不用說旁人。
劍靈噘了噘嘴,實在想不通,這臭丫頭到底還有何價值,能讓主尊在危險處境之下,還要割肉放血給她續命。
就算隻能續上一日,他也未曾猶豫。
紫紅暗夜下,黑鴉烏瞳忽然一驚。
難不成,主尊是真將這丫頭當成……
劍靈不覺打個寒顫。不敢再多想,垂眸看向地下恢複了一絲血色的少女麵頰。
“宮裡還有穢雜未清,你看好她,我去去就回。”玖夜起身,視線在少女心口停了幾息才移開。
轉身剛邁步,褲腿忽然被拽住。
“等…等。”
虛弱的字句從剛蘇醒的少女唇邊擠出。
玖夜一怔,卻沒回身,語調輕嘲,“怎麼,又要善心大發?”
一股莫名惱怒湧上心頭,憤意漸漸遮蓋了他眸中嘲弄,轉而冷漠。
“可我偏不施半分憐憫,偏要像碾死螞蟻一樣,碾碎這一座城,不留一個活口。”
玖夜冷了嗓音,將字句從齒尖擠出,“想攔我,那就看你攔不攔得了吧。”
他決絕的腳步卻再次被阻攔。
“不…我不攔你。”
鬱星洛用儘全身力氣,抬頭看他的眼,“我同你一起。”
玖夜身子一僵,臉上露出少見的錯愕。
於是沒動身,也沒拒絕,隻默默看著少女艱難地從地上爬起。看了許久,終於耗儘了耐心,蹙眉將她一手抱起,往宮內走去。
劍靈在原地看得目瞪口呆,半晌反應過來才慌忙跟上。
鬱星洛亦是微驚地抬眸看他。
初識時,他還隻是少年模樣,如今手持神劍的他成了毫不費力便能單手將她抱起的青年。相較於他的高挺身形,襯得她倒更像是幾歲孩童。
無奈她現在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隻能環緊了那人脖頸,像個生病的小狸貓乖巧伏在那人肩頭。
看他一步步殺入魔宮核心。
一路披靡。
所到之處,所遇之人,皆化為血海屍山。
她都一字未語。
直到玖夜劍尖指著幾個嚇破膽的少年魔衛,冷言逼問,“你們主子呢?”
鬱星洛才咳了咳,輕聲道:“我知道,我帶你去。”
玖夜看了懷中女孩一眼,沒再說什麼,收了劍順她指的方向而去。
對女孩來說,這條路再熟悉不過。
五年來,她被人押著、拖著、甚至被迫爬著,日日夜夜,早已走了千百個來回。
可如今,她還是頭一回被人抱著走過。
心中不禁五味雜陳。
一路上,看守殿門的魔衛們見到往日的老熟人,卻再沒了往日那般威風和傲慢,個個都嚇得屁滾尿流,蜷縮在角落。
“是她!那個詛咒…!”
大受刺激的魔衛長驚恐地指著鬱星洛,呢喃著瘋言瘋語,“她當真是詛咒之女!當真給魔宮帶來了滅頂之災!我早就說過!!我早就說過……”
玖夜卻看都沒看他們一眼,抵達儘頭之時,甬道內便再無任何聲響。
昏暗的殿堂內彌漫著血腥和令人作嘔的怪香,燭火昏黃,映出木榻紗帳內的臃腫身影。
鬱星洛差點沒有認出榻上之人。
想不到時隔僅僅幾日,噬域魔主竟肥胖了數倍之多,身體早已臃腫到幾乎沒了人形。若沒有旁人幫助,他恐怕自行下榻都難以做到。
可即便如此,在見到鬱星洛的一刻,那似人的“怪物”就如同瘋魔一般,激動喊叫。
“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我求你,求求你施舍我點血吧!”
它拚命朝榻邊挪動笨拙的身體,“就一口…不,不!就一滴,一滴也行!求你了……”
鬱星洛愣愣地看了許久,直到一旁劍靈開口:“是龍血的詛咒。”
“龍血…?”
鬱星洛疑惑地看向玖夜。
似是如今已不想再瞞她,玖夜頓了頓,平靜解釋,“粹龍血脈繼承了上古神明之血,至純龍血一滴便能救人性命,但神血常人無法駕馭,長期吸食必會招致反噬,漸漸喪失自我,直至徹底淪為智慧低下沒有靈魂的怪物。”
他嫌惡地瞥了眼榻上之物,“這便是覬覦龍血的下場。”
眸中像結了冷霜,卻又很快挪了視線。
鬱星洛聽得稀裡糊塗,待思索半晌才終於理清思路,似乎明白了什麼。
“就一滴,就給我一滴血,求你了…”
“求求噥,救救唔…”
榻上之物還在拚命蠕動著臃腫的身體,口中呢喃的話語逐漸模糊,變得口齒不清。比起人的話語,仿佛更像牲畜的哼叫。
鬱星洛雖未回頭,卻也在餘光中瞧見玖夜似是蹙緊了眉。
“你想它怎麼死?”
玖夜清冷的語調在耳畔響起。鬱星洛愣了下,才發覺對方好像是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見。
“我…都行。”
鬱星洛猶豫了下,補充一句,“隻要死透就行。”
玖夜像是被她逗笑,嘴角微翹,眸色卻透著詭異的笑意。
他抬臂,冰冷的掌心遮住女孩那雙純澈的眸子,“彆偷看。”
這話不僅是對鬱星洛說的,對一旁的劍靈也同樣適用。
黑鴉了悟話中之意,立刻背過身去,用翅膀遮住雙眼,生怕露出一分一毫的縫隙。
鬱星洛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隻覺周身溫度驟降,急墜冰點。緊接著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烈哀嚎:
“至純血脈,閻詭之瞳…!你,你當真是…!!”
“啊啊啊啊啊——!!!”
轟——!
聲音戛然而止。
玖夜抱著她離開之時,燭火傾倒,房梁坍塌,整個殿堂已燃起一片烈火。
鬱星洛沒有回頭。直到完全走出宮外,整個宮城都火光衝天,熊火幾乎照亮了整片魔域夜空,她都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隻是在那人懷中垂眸沉思,許久輕聲低喃,“難怪……”
聯想起從前發生在自己身上所有不尋常之事,她終於恍然。
難怪她自愈能力那樣強,難怪噬域魔主會留她性命五年不殺,還對她的血情有獨鐘。
“粹龍之血…”
呢喃著,視線掃過被屠殺的村民屍堆,忽然瞧見其中一人還在微微動彈。鬱星洛猛然想到什麼,眸色一驚,“自愈…自愈能力!”
來不及多想,立刻從玖夜身上下來,跌跌撞撞朝那人奔去。
學著玖夜的樣子,笨拙卻又熟練地咬破手指,滴在那人口中。
可即便拚儘全力,卻終究還是徒勞一場。
鬱星洛眸色一暗,卻隻是失落了一息就立刻轉向一旁,拖著虛弱至極的身子,在屍山中一個個查看,尋找著尚存的微弱氣息。
不停地咬破手指,然後一個接一個地喂血。
玖夜冷著眸,默然看著她的動作。
一旁劍靈忍不住抱怨,“即使是堪比神藥的龍血,喂給屍體也不可能起死回生啊!再說,她自己都要小命不保了,竟還想著要救彆人,她是傻子吧!”
劍靈雖然心急,卻也隻能壓著性子嘟囔,“浪費自己的血也就算了,可她體內是有您剛賜予的純血龍血,這也太…”
玖夜徹骨的寒眸睥睨下來。
劍靈瞬間覺得喉嚨一緊,被某種力量扼住,嚇得本能縮回玖夜指間,不敢再作聲。
周遭瞬間安靜許多,玖夜心中煩躁卻未減分毫。
看著女孩愈發瘋狂的動作,他終於忍無可忍上前,“死人,便叫他們安息吧。”
鬱星洛像聽到了多麼好笑的話語,忍不住冷哼,“你若真這樣想,也不會執著到此,淪落今日這般模樣。”
玖夜的瞳孔驟然縮緊。
像火花打在油泊之上,頃刻間眸中怒火衝天。他將她一把拉到身前,狠狠地用力鉗她的頭,“你、說、什、麼?!”
“我們明明都一樣,不是嗎?”
鬱星洛被迫抬起頭,直麵那雙駭人的尖瞳。
眸中卻平靜,“明明都放不下生命中失去的重要之人,都同樣願意為他們之複生而付出生命,哪怕僅剩一絲希望,哪怕萬劫不複…”
玖夜從未被人這般質問。
若從前有人膽敢這樣揣測他的心思,談及任何與“她”相關之話,應當早已被他撕得粉碎。
可現在,淚眼朦朧的少女卻隻是被他捏在手中,相安無事。
玖夜恍然驚覺,幾百年來他所遇之人,無論神、人、魔、鬼,竟無一人比眼前這個未經世事的女孩更能看穿他。
包括他自己。
短暫的錯愕過後,便是漫長的沉寂。
直到少女眼角紅暈漸深,他終於冷哼。
“你以為,你算什麼?”
他的手順著她的頭滑落,停在白皙的下顎,狠狠捏住,“區區螻蟻,不過略幫了些小忙,就敢對我妄加揣測。”
他的眼神,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
鬱星洛難過地垂眸。
他的眸如千年寒冰不可觸動,她卻分明從中瞥見了落寞。即便轉瞬即逝,隱晦至極,卻還是被她捕捉到了一絲。
滴答。
眼淚順著女孩側臉滑落,淌下脖頸,流入玖夜虛扣的掌心。
“我能感覺到…你的痛楚。”
少女無聲落淚,為了這些無辜喪命的生靈,也為了玖夜藏在心底的傷痛。
那是他努力隱藏了數百年的,不願被人察覺一絲一毫的深痛傷疤。
“在我最絕望時,是你給我希望,許諾幫我。我是真的很想幫你做些什麼。所以,即便我自知脆弱無能……”
鬱星洛哽咽著凝上他,“我,也妄想成為你的支柱。”
極度失控感湧上心頭,玖夜錯愕垂眸,撞見少女心疼至極的淚眸。
是他最討厭的眼神。
淚珠滴落的瞬間,強烈的,無法遏製的衝動奪走了玖夜最後一絲理智。他用力扳過女孩的後頸,猛地俯身吻上。
鬱星洛來不及詫異,隻下意識掙脫。
卻仿佛激怒了他。
“我警告過你,彆再用這種惡心的眼神看我!”玖夜低吼著,眼底幾近腥紅。
他不顧她的掙紮,瘋狂撕咬她的唇,直到那抹醇香誘人的腥甜血滴在舌尖炸開仍不罷休。
鬱星洛慌亂無辜地抬眸看他,卻被他眸底洶湧的怒浪嚇得又閉眼,仿佛再多一眼便會被撕得粉碎。
她終於明白,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吻。
他隻是在瘋狂宣泄著不知何來的欲望和情緒,僅此而已。
於是鬱星洛停下了所有掙紮,任由他泄火。
她怎麼忘了,他是個瘋子。
瘋子本就喜怒無常,陰晴不定,她早該認清這點。
玖夜肆意品嘗著從少女唇齒掠奪來的那抹鮮甜,感受著那股久違的、無法言喻的滿足感。
垂眸卻見少女麻木淚眸,心頭那點滿意忽然就消了大半。
他狠狠鉗住她的下顎,用力抬起,“難過嗎,第一個吻沒給你的小恩人。”
“…?”
鬱星洛詫異地看他。
卻沒來得及反駁。
“那麼想幫我?給你個機會。”
玖夜靠近了她的耳畔,低磁的嗓音似是挑逗,又似戲弄,“一盞茶的時間勾起我的興趣,我便信了你的話。不然…”
他眸底透著卑劣的惡意,“我殺了你那小恩公,送他到下麵陪你,如何?”
鬱星洛猛地僵住。
她不明白他為何偏要在這時提起一個無關之人。她隻知道,他真能做得出來。
她不敢同一個瘋子去賭。
半晌,鬱星洛闔緊了眸。
攥緊的拳不知顫了多久,終於輕抬,小心翼翼環上他的腰,學著少女嬌羞的模樣踮起腳尖,靠近了那雙冷唇。
麻木的淚洶湧而下,如豆子顆顆滑落,滴在墨衫青年的指間。
方才那絲興味蕩然無存。
女孩被猛地推開。
玖夜冷眸陌然,好似從未相識,今後也不會再有交集。
“你當真是,可笑至極。”
他決絕轉身,如噩夢消散在夜幕。
仿佛從未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