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沼深淵(十九)詛咒(1 / 1)

像是被抽儘了最後一絲力氣,鬱星洛癱倒在泥濘土地上。

寂靜許久,直到城牆坍塌,大火照亮了整片血幕,她才相信,那人是真的走了。

不會再回來了。

少女無聲撕咬著下唇,直到毫無血色的蒼白唇瓣染上一片殷紅,終是泣不成聲。

她不明白,難道天神都像他這般,喜歡辱人為樂嗎。

“離他遠點——!他會讓你萬劫不複!!!”

算命老嫗宛若瘋癲妖鬼的嘶啞嗓音在耳邊回蕩著,緊接而來的是一陣震耳欲聾的隆隆響雷。

哢嚓——!

鬱星洛嚇得周身一顫。

忽然覺得那老嫗說的不錯,若不離他遠些,有朝一日,他許真能叫她萬劫不複。

直到天上下起淅淅瀝瀝的冷雨,才終於將她澆醒一絲。

緩過神,拖著虛弱的身軀爬向屍堆,繼續苦苦尋找著彌留的氣息。

一個接一個,直至天明。

……

玄山。

玄天門主峰。

莊嚴肅穆的華白殿堂內,岑光遠無聲攥拳,一言不發。身旁圍著的幾位白衣長者皆是一臉凝重,低沉著嗓音:

“究竟是何人,竟能全然無視那天怒之雷,毫不費力劈開劍塚破封而出,還第一時間就回到噬域將整個魔宮都屠儘,連我們的弟子都毫不留情。”

“難不成,真是那詭煞魔君重回人世?”

“可他不是早已自墜幽冥幾百載之久嗎,如今怎麼突然…”

“……”

長老們眾說紛紜,岑光遠聽得眉頭一緊,“不論是何人,現詭嘯都已出世,還落入了他人之手。”

三長老聞言附和,“是啊,如今玄天門仙門之首的地位不保,蒼生危在旦夕,就算他真是詭煞魔君,即便拚上全宗門上下的性命,也要將那神劍奪回!”

聽到此話,眾人皆是讚同地點點頭。

沉默半晌,岑光遠終於開口,“傳令下去,魔界三域所有相關者,無論接觸過還是交涉過,哪怕僅有一麵之緣,都全部入獄,嚴刑拷打。務必查出詭嘯下落!”

“為了正道,為了蒼生,寧可錯殺一萬,也絕不能放過一個!”

哐當——!

殿門外傳來的躁動打斷了岑光遠的話音,同樣驚擾了在場所有長老。

一時間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被猛烈衝破的殿門,以及正怒目邁入殿堂的青袍公子身上。

“那何為正道?何又為蒼生?”

北宮沐晨踉蹌著步伐走上前來,卻氣勢逼人,“敢問師父,若為了您口中的所謂正道,要成百上千無辜喪命,令無數人蒙冤受屈,這也能稱得上正道嗎?弱者,就理應被犧牲嗎?!”

殿堂內頃刻間啞了聲。

四長老都驚愕地僵在原地,岑光遠亦是一臉詫異。

“師兄,沐晨師兄!!”

岑之煙從殿外匆匆跟來,“師兄你這是作何!”

見氣氛不對,她連忙朝眾人鞠躬行禮,“父親對不起,是我沒安撫好師兄。幾位長老莫動氣,沐晨師兄他剛受了重傷,險些在劍塚喪命,如今腦子糊塗,一時頂撞了眾長老,之煙在這裡替師兄給長輩們賠不是了……”

見岑之煙態度端正,岑光遠擰緊的眉這才鬆了一些。

“沐晨,我原是想將這重任交由你,可如今看來,你這遭傷勢過重,確實該好好休息一陣子。”

岑光遠撚了撚胡須,“之煙,先扶你師兄回去吧。”

“是,父親。”

岑之煙鞠躬行禮,轉身去拉北宮沐晨時卻被甩開。

“師父!當年您已經鑄下大錯,難道現在還要一錯再錯嗎?!”

北宮沐晨紅著眼,沙啞著低吼,“您當真以為,我不知您都做了什麼?”

此話一出,在場幾位長老霎時都神情一僵,臉色青白。

顯然都對北宮沐晨所說之事心知肚明。

“錯?!你說那是錯?!”

岑光遠被氣得瞋目切齒,身形都微微踉蹌,“若不是我當年的‘錯’,今日我玄天如何能在眾多仙門中站穩腳跟,穩坐這仙門之首的地位?!”

四長老原本還想上前勸阻,這會兒看到岑光遠勃然動怒的模樣,皆是一副詫異又忌憚的神情。

誰也不敢再開口,隻能在心中暗自慶幸著並未有外人在場,否則傳出去宗門上下該生出何種猜議。

可岑光遠正在氣頭上,哪裡還顧得上身為宗主的體麵,“當年若不是我,玄天門恐怕早就被眾家分崩割裂,不複存在。哪裡還輪得到你這不孝徒在此指摘!”

岑之煙長這麼大,哪裡見過父親如此動怒,一時也嚇得愣在原地,半字都不敢多言。

原以為,師兄就算再衝動,此刻也會冷靜收斂一些。

沒想到北宮沐晨僅沉默了一兩息,開口更是令人錯愕,“師父振興宗門的方式,就是靠用無辜之人的命來換嗎。”

“你!!”

岑光遠一口氣悶在胸口,頓時憋得臉色紫紅,說不出話來。

岑之煙見狀,忙上前攙扶他微晃的身形。一眾長老也紛紛勸阻嗬斥:

“沐晨,你太過分了。”

“是啊沐晨,你怎麼能這樣同你師父講話?!”

“你師父也是為了宗門著想啊……”

殿堂內亂作一團。

麵對眾人勸阻,北宮沐晨卻始終不為所動。隻是沉寂了半晌,麵容平靜地一撩青袍,朝岑光遠雙膝跪地。

岑光遠怒瞪著腳下這個被他一手養大,視為親生兒子一般悉心教導的徒弟,卻隻覺得胸口憋悶愈發強烈。

“沐晨,你口口聲聲指責為師傷及無辜,可宗門上上下下千百名弟子難道不無辜,天下的蒼生百姓就不無辜嗎?!若是玄天門倒了,引得眾仙門自相爭奪,失了製衡魔道的力量,被邪魔趁亂而入,到那時死傷便是不計其數!”

憤怒漸漸變為失望,岑光遠終是歎息,“少數人犧牲,換來天下蒼生安定,這實屬無奈,卻也是必要之舉。”

場上半晌無人作聲。

本以為岑光遠這樣一番無奈之言已經足夠有說服力,可沉寂半晌,北宮沐晨還是作揖行禮。

“師父,弟子自知今日頂撞了您實屬不該,甘願受罰。但我不會收回我的話,也絕不會再順從您的指令,為了宗門去做任何傷害無辜、犧牲同門之事。”

話畢,他向岑光遠磕了三個響頭。

誰都沒想到他這次竟真就要以一意孤行,扛到底了。

“好,好。”

失望至極時,岑光遠眸中的怒氣再度爆發,“就算你這般不理解為師苦衷,可你彆忘了,你玄天門天之驕子的名氣,腰間彆著的那三界稀有的神器……”

他紅著眼,“你如今的一切都是玄天門給予你的,你又憑何指責為師是錯?!”

氣氛愈發僵持。

眾人察覺不妙,想要勸阻,卻沒想到北宮沐晨竟二話不說,直接將腰間玉簫摘下,“鎮魂簫本就是鎮門之寶,我歸還便是。”

此言一出,殿內一片嘩然。

不隻四長老,就連岑之煙都錯愕不已。

十幾年來她同北宮沐晨幾乎是朝夕相處,卻從未見過他這般忤逆,一次都未曾有過。可這次他究竟是吃錯藥還是撞邪了,竟敢公然違抗親師。

這還是她記憶中那個溫良謙恭的沐晨師兄嗎?

“師兄,你怎麼能這樣頂撞父親?!再怎麼樣他也是長輩,是你的師父啊!”

她強按下北宮沐晨的手,“況且這神器同主人都要簽定血契,鎮魂簫跟了你這麼多年,你若真棄了它會心生芥蒂的!”

北宮沐晨眸中卻堅決依舊,“待領完罰,我會想辦法以同級彆的神物換回鎮魂簫。”

“師兄你!”

岑之煙也未想到,無論自己如何挽救,局麵還是急轉直下。

“好。既然你這樣說了,那我成全你!”岑光遠怒斥,“你傷好之後,便去戒律堂領二十火鞭吧!”

聞言,眾人又是一陣驚歎。

可未等眾人來得及勸阻,北宮沐晨已經冷冷開口,“不必,我現在便去。”

說完,他毫不猶豫放下玉簫,卻唯獨沒忘將那串琉璃花墜摘下收好。

然後毅然決然離開殿堂,留下眾人在原地錯愕不已。

“……”

“不孝,真是不孝徒啊!枉我那般器重他……”

岑光遠許久都未從情緒中緩和過來,最後隻能失落地揮揮手,將眾長老散去,留下岑之煙一人。

“沒想到沐晨對這次計劃竟然反應如此強烈,真是出人意料……”

“唉,看來,這次曆練就隻好由之煙你來帶隊了。”

“之煙,之煙,為父在同你講話呢……”

回過神,岑之煙這才反應過來,忙應聲,“爹,女兒知道了。”

岑光遠這會兒的怒氣平息一些,察覺到女兒異樣,忍不住追問,“之煙,自從劍塚回來後,你似乎總是欲言又止。究竟是什麼話不能同為父講?”

的確,自從魔界回來後岑之煙便一直心神不寧,總隱隱覺得心中不踏實。而這種感覺,在得到劍塚被劈開的消息後,便愈發強烈了。

尤其在瞧見今日北宮沐晨的瘋狂舉動後,更加令她按捺不住,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

“父親,您仔細想想,從前沐晨師兄即便與您意見相左,也絕不會這般偏激過分。”

岑光遠蹙眉思索,“你的意思是,他今日如此激動,是事出有因?”

岑之煙猶豫片刻,伏在岑光遠耳邊低語幾句。

幾息後,岑光遠突然眸色一驚,“你是說,那鬱氏小女…!”

他這才後知後覺,“難怪,難怪…”

沉思半晌,終於冷冷開口,“之煙,傳令下去,嚴查魔界所有麵帶胎記的女孩。記住,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是,父親。”

……

魔界,噬域。

陰冷的血雨下了整夜,清晨第一縷光撒在魔宮廢墟時,遍地橫屍間,女孩正徒手挖著坍塌的泥塊。

雨下了一夜,她也不眠不休挖了一夜。

又從日出挖到日落。

終於,泥濘中露出一張熟悉的麵容。

在看到那早已血肉模糊的高隆腹部時,鬱星洛無聲垂眸,淚如雨下。

“阿姐,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抱著她的身子,抽泣著呢喃,“對不起,對不起……”

不知哭了多久,才從模糊的視線中瞥見周阿姐的手緊緊攥著什麼。

小心打開,一條極其精致的彩石手串正靜靜躺在她的掌心。

鬱星洛瞬間又紅了眼圈。

她回想起,之前周阿姐經常撿一些稀奇古怪的彩色小石頭收集起來,然後認真拚湊串成好看的手鏈送給“羊圈”裡的姐妹們。

雖不值錢,卻滿是心意。

直到周圍人都收到了手鏈,除了鬱星洛。

阿姐總會安撫她說,“快了快了,給鬱妹的,一定要是最好看的那串。”

鬱星洛顫著手指,將手鏈握緊掌心。

“阿姐,這串,果然是最好看的。”

她哽咽著,“你一定,挑了很久很久吧……”

“……鬱妹,等我的娃出生了,要管你喊小姨的哦……”

“……到時候,你們一起來賴著我好不好,阿姐給你們做好看的手鏈……”

“……傻丫頭,就算有了自己的娃,阿姐還是疼你……”

回想周阿姐照顧她的那些日子,鬱星洛苦笑著,淚珠就順著臉頰滑落。

“可是,對不起。”

她撫上她的腹部,淚眼婆娑,“是小姨的錯,小姨沒能保護好你和娘親…”

不知過了多久,雨終於停了。

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從不遠處傳來,離得愈發近。

“哎,快看,這竟然還有個活的!”

“還是個小妮子呐!”

“哎哎,你看她的臉!”

鬱星洛麻木地冷冷抬眸,看見兩個裝扮像是四處流竄的魔族混混正滿臉猥瑣地打量著她。

她微微一僵,蒼白無血色的臉卻沒什麼表情。

“嘿,你瞧瞧,這真是天上掉餡餅啊!那岑宗主剛剛發話,隻要抓到臉上有胎記的少女,便重重有賞!正愁到哪去找呢,沒想到這眼下不就有一個嗎?”

“是啊,今兒個真是撞大運了!”

說完,二人肆意笑了起來。

鬱星洛聽得眸色一驚。

在陣陣笑聲間,眸中逐漸爬滿鮮紅的血絲。

她怎麼也想不到,岑氏父女竟怕她怕到這個份上,明知她已是垂死之人,時日無多,卻還不惜傷害數百無辜也要對她一個毫無修為的廢柴少女趕儘殺絕。

直至今日,她終於明白——

岑氏一日不滅,仙門就永遠烏煙瘴氣,蒼生百姓也不會真正安寧。

鬱星洛抹掉嘴角溢流的血,心中忽然有種強烈的不甘。

她知道有人會幫她報仇雪恨。她清楚,那人即便棄她而去,卻也是言出即行,絕無兒戲。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甘心就這樣死掉。

除非她親眼看見仇人斷氣,鬱氏沉冤昭雪,天理昭彰。

思緒間兩個魔族混混逼近了她,個高的那人上前想要將她拽起,旁邊矮子卻眼珠一轉,一把攔住:

“老弟,你急什麼,岑宗主隻說了把人帶去,又沒說必須要毫發無損。”

說完,臉上□□不加遮掩。

個高的上下打量女孩一番,也開竅似的麵露猥瑣,“是啊,這現成的便宜,不要白不要啊!”

兩人一拍即合,絲毫沒管少女已經虛弱至極的身軀,將她推倒在泥濘,急躁粗暴地撲上去。

卻聽少女平靜地從喉嚨緩緩沉聲,“想活命,就離我遠點。”

那是一句冰冷的威脅。

兩人卻隻是愣了一下,然後又是毫無忌憚地肆意譏笑起來。

而少女就這樣默然地看著他們,麵無表情一語不發,直到盯得二人都不覺發毛,個高的才覺得丟了麵子似的,皺眉嗬斥:

“臭丫頭,嚇唬誰呢?給你臉了?!”

說著抬手便要給她一記耳光,卻聽少女低沉著嗓音:

“我已經給過你們機會了。”

一息之間。

少女眸若冰霜,迎著他的巴掌將骨簪直直刺穿他的手心。

“啊——!”

高個魔族嗷一嗓子喊了出來,捂住手心疼得直咧嘴,“你個小死丫頭,你找死你——”

噗——!

沒等他說完,少女已經手起刀落,將骨簪插進他的喉嚨。

就這一下便叫他失了所有反抗能力,等拔出骨簪時,高個魔族立刻癱倒在地沒了生息,隻剩源源的血從脖頸上的小洞往外不斷湧冒。

直到血淌到腳下,一旁的矮子才反應過來,嚇得撒腿就跑。半路卻被身後飛來的石塊擊中後腦,重重栽進了泥裡。

等他緩過來試圖起身時,卻見身後少女手握尖簪,不慌不忙走了過來。

“!!”

矮子忽然眸色一驚,“我想起來了!我都想起來了!”

他驚恐地指著少女,嘴裡嘟囔著,“是你!你就是魔宮那個喪門星,會帶來災禍的詛咒之女!”

一陣冷風飄過,吹動著少女厚重的劉海。

鬱星洛低著頭,口中忽然傳出冷笑,“嗬,詛咒。”

她俯下身子,冷漠地看著地上那個如同見鬼一般,害怕得連反抗都忘記的魔族男人。沒有猶豫,將骨簪猛地插進他的心口,然後用力一旋。

矮子疼得麵目都扭曲,但也隻是一瞬間便徹底斷了氣,不再扭動。

“既然詛咒伴我而生,如惡鬼傍身,那便就這樣吧……”

鬱星洛拔出簪子,默然擦掉濺在臉上的血。

擺脫不了,那便讓詛咒作刃,惡鬼為倀,助她誅滅一切敵人。

她微顫著,將手中骨簪一點點細心擦淨。

“咳咳……”

疼痛感襲來,鬱星洛捂住心口重咳幾聲。蒼白的唇染上血色,像雪地落了紅梅。

一時間無奈無助再度湧上心頭。

是啊。

被凜魄神劍刺破心頭,即便是龍血之軀,即便那人都放血救她,也不過為她續命一日。

可她活不了多久了,如何能親手報仇。

流落魔宮的千百個日夜,她都想儘辦法活了下來,如今她真的累了。

如果可以,她多麼想就這樣躺下來,好好睡一覺。

哪怕再也醒不來。

少女像是累到也虛弱到了極致,癱倒在地上,毫無血色的唇無力微動。

“可…是…不…行。”

現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

她原本都已經放棄。

可如今老天既然讓她活下來了,便是給她機會,那她定不會再鬆手。

哪怕削骨蛻皮,就算獻祭靈魂,她也要從泥沼爬出去,然後親眼看岑光遠被斬殺,看罪人受到懲罰。

鬱星洛攥緊了拳,咬著牙用手臂撐起身子重新坐起來,清澈的眸子閃過一絲寒光。

記得兒時她聽過一個傳聞,傳說將死之人若能在死前親手剜心獻祭,便能召喚冥界之主,以靈魂為籌碼做交易。

她要的不多,隻需要三個月。

再給她三個月時間,她定能親手血刃岑氏,沉冤昭雪。

屆時,靈魂、肉|體和性命,便統統拿去好了。

鬱星洛攥緊了那支骨簪,緩緩抬手,尖端對著自己心口。

像下了某種決心,她閉上雙眼。

卻在猛地刺下時,聽到一聲熟悉低磁的嗓音——

“這麼想死,為何不用我給你的冰璃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