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前,劍塚外地麵之上。
岑之煙虛弱身影出現在岑光遠和幾位長老麵前,看到她嘴角殷紅,岑光遠神色微驚,“煙兒,你怎會受傷?沐晨沒隨你一同出來?”
岑之煙眼前驟然閃過方才少女臉上的胎記,神情一慌,卻立刻收斂,“出了點小差錯……”
她輕咳兩聲,顧不得解釋旁的,“爹,你快救救師兄,我怎麼勸他都不肯走!”
岑光遠回想方才被人接連擋下的天雷,已經猜出大概,卻也沒多猶豫,當即借助先前丹藥之力定位,隨後發動術法,揮手間便將北宮沐晨解救出來。
看著因傷勢過重昏厥不醒的北宮沐晨被幾位長老團團圍住,慌忙療傷,岑光遠微微蹙眉,“他知道了?”
岑之煙點點頭,有些慚愧,“嗯。”
眼看岑光遠臉色沉下來,岑之煙扯住父親衣袖,“爹,您彆生氣,師兄也是突然得知真相才一時衝動違抗師命……”
停了幾息,岑光遠長歎口氣,“當年我奉天神之命建造這裡之時,耗費了數萬的魔族生命,殉葬了很多屍骨。可我清楚,其中機關能防住旁人,卻偏防不住那詭煞魔頭。”
他神色似是無奈,“所以,一旦位置暴露,就必須要毀掉劍塚,將詭嘯的秘密永遠埋在地下。何況現在那魔頭的傳聞如此猖獗,爹不能冒這個風險啊!”
“爹,我知道,我理解您的難處。”
回想在劍塚內的經曆,岑之煙神色複雜幾分,“方才在下麵時,確實有人占用江久師弟的身子蒙騙了我們。”
可頓了頓,她卻又一轉語調,“不過他目的雖為神劍,修為卻隻是比沐晨師兄略高一籌,且並未對師兄下死手,看樣子並非是那詭煞魔頭。”
“哦?是嗎。”岑光遠眸中閃過一絲疑慮,卻很快平複,露出個沉穩的笑。
“是與不是都無妨了,劍塚已毀,無論那人是誰,今日都隻能給詭嘯陪葬了。”
岑之煙原本還想說什麼,聽到這話時,卻無聲捏緊了手中佩劍,終究還是將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是啊,無論那少女是不是她。
今日過後,都再無差彆。
……
…
鬱星洛覺得這次她真的死定了。
可老天好像又一次給她開了玩笑。
巨石落下後,她沒有被砸成肉泥,也沒有被埋進廢墟,而是被人以某種捉摸不透的靈力拉了出來,帶到了百米之外的荒嶺。
沒等搞清狀況,一個熟悉的嗓音傳來,“傷這麼重都沒死?真是命大…”
鬱星洛恍惚睜眼,才認出眼前人竟是影夢樓的老板娘。
“你個賠錢貨,這回你可真讓我虧大了!”
嬌娘從她睜眼起就止不住抱怨,“枉費我在你身上下了那麼重的血本,把我珍藏了一百年的魔餌石都用上!沒想到詭嘯沒撈到也就算了,你這身子竟也殘破得不像樣子,想賣給暗域魔主都無望,簡直沒一點好處!”
鬱星洛聽了半天也是糊裡糊塗,借著身上還有些力氣,虛弱開口,“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嬌娘不耐煩地睨她一眼,半晌才願意搭理,“意思就是,原本我想放長線釣大魚,借你這餌釣來詭嘯。可誰能想到那臭男人表麵看著對你不錯,實際竟這般狠心,全當你是個祭品,用儘即棄。”
嬌娘越說越氣,憤然離開,走出幾步卻又不甘心似得回頭,“不行,我不能白白虧本!”
她對鬱星洛上下打量一番,自顧自嘟囔,“把你賣給誰好呢…嘖嘖,瞧你這半死不活的樣子,誰會為了你這賠錢貨掏腰包呢?”
合計一番,似是沒想出什麼太好的主意,便甩手一揮,“算了,先回城裡再說。”
等鬱星洛被扛上拉板車,去往城裡的路上她才漸漸理清了些思路。
忍不住追問,“那你,是何時在我身上下的鉤子?”
嬌娘戲謔的腔調,“那不還得多虧你在影夢樓時好心扶我一把,不然我哪有機會接近你。”
鬱星洛雖說多少猜到一些,可真當聽見對方這樣說,還是不由得想笑。
真是萬事皆有因果。
若非自己無意間的舉動和玖夜那時的“仁慈”,恐怕她現在早就被亂石掩埋,死得透透的。
雖然她後來也想到了,玖夜當時之所以留下嬌娘的命並非是突發善心,而是借此引來岑光遠取其性命。
隻不過機關算儘,卻怎麼也沒想到她竟冒死也不願背叛,這才聰明反被聰明誤,弄巧成拙放走岑光遠。
現在看來,她還真應該慶幸那人的聰明過頭。
“咳…”
鬱星洛重咳幾聲,嘴角溢出一行殷紅。
抬頭看看前路,距離暗域城牆已經不遠。
她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很可能熬不到明日日出。
卻還是不甘就此放棄,試圖說服嬌娘,“既然你意在錢財,不如就把我賣回給九公子。咳,咳咳…你應該知道,無論你出價多少,他都付得起。”
嬌娘卻頭也沒回,“開什麼玩笑,他兜裡的錢,我就是有九條命也花不起啊!”
見軟的不起作用,鬱星洛隻好一轉威脅腔調,“那你將我轉賣他人,就不怕他知道後不饒你?”
像聽見了多麼滑稽的言論,嬌娘忍不住嗤笑,“小丫頭,你真當我傻的,他人早都被埋在劍塚裡,外麵還有玄天門的天雷陣法,就算是詭煞君想出來都難。況且,他若真的在意你,會舍得用你心頭血祭劍?”
嬌娘若有深意地睨她一眼,“將死之人,你就省省力氣吧。說不定城裡遇見能瞧上你的,你還能臨死之前感受一次生為女子的快樂…”
“……”
鬱星洛沒有作聲。
隻抬頭瞧了眼那血紅的落日餘暉,半晌垂了眸,不再言語。
這一路上嬌娘的心情還算愉悅,可這會兒越是臨近城門,她臉上的笑容卻愈發掛不住。
遠遠望去,城內正有大片人群烏泱泱往外擠,個個都是神色慌張,趕著逃命一般,一出城門便四散奔跑。哄亂聲中還夾雜著孩童哭鬨和老人哀喘的聲音,簡直亂作一團。
意識到情況不妙的嬌娘當即下車,隨手薅住一青年便問,“怎麼了,怎麼了?城裡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你這是從哪回來,還不知道呢?”
青年咧著嘴擺擺手,“詭嘯破塚而出了!聽說整座劍塚山都被劈成兩半,這四麵八方稍有點本事的大妖小魔都去湊了熱鬨,就連岑光遠都早已逃回人界。這暗域魔主先前膽敢覬覦神劍,詭煞君出來,不得第一個找他算賬?”
“……”
嬌娘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幾息才迷茫開口,“你說誰,誰把劍塚劈開了?”
“還能有誰,詭煞魔君唄!”
青年說完似是想起什麼,猛打個寒顫,“不跟你說了,我得趕緊去厄域避避難,再耽誤,怕是就走不成了!”
話音未落,青年已經揮揮衣袖跑遠了。
嬌娘在原地僵了足足十幾息才驚愕地自顧自叨念,“這意思是說,那人…就是詭煞君?!”
像是終於反應過來,她震驚著瞳孔轉身瞪向鬱星洛,“詭煞君,是你男人?!!”
鬱星洛“??”
沒等她開口,嬌娘已經心口一梗,翻著眼白倒地昏厥。
“……”
雖說那人順利逃脫的消息對鬱星洛來說並不意外,但真當親耳聽見,她還是心中一喜,安心了不少。
在確定嬌娘真的昏迷不醒後,她強撐著身子下了車,趁亂摸黑藏進不遠處一輛拉草車裡。
根據車夫一家人的對話,他們要一路向西,駛離暗域,逃往噬域。
正是鬱星洛要去的地方。
她蜷在蓬鬆稻草內,強忍著喉中血腥不咳出聲來,不知不覺就雙眼模糊,困意漸濃。等迷迷糊糊再睜開眼時,天已經徹底黑下來。
紫紅色的夜幕下,她遙望見那道熟悉的魔宮城牆。
想不到,兜兜轉轉,經曆這麼多,她最終還是回到這個囚了她五年的煉獄。
她兌現了承諾。
她回來救她們了。
即便她肉身殘破,命不久矣。
也沒什麼所謂。
若救不了,那便死在一起,至少努力過。
她本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她想著,就算情況再糟糕,也不過如此。
可當她拖著虛弱的身子,摸進無人看守的魔宮大門時,才從魔衛的談話中得知,自從她走後,魔宮便來了大批玄天門弟子。噬域魔主不知何故也變得瘋瘋癲癲,整日就躲在寢宮從不露麵。魔宮群魔無首,失了管製,就全由仙門掌握生殺予奪。
為了追查劍靈的下落,仙門的人一聲令下,魔衛便召集“羊圈”的全部村民,用儘世間最惡毒殘忍的手段,將人嚴刑拷打,折磨至死。
即便所有人都對劍靈之事毫不知情。
自她走的那天起,日日都有上百人無辜喪命,夜夜都有哀嚎啼哭從那城牆幽怨傳出。
一日一日,直到今夜。
刑罰結束了,哭喊聲也停止。
等鬱星洛跌跌撞撞趕到“羊圈”村口,淚水模糊的視線終是決堤。
入目之處,遍地橫屍,血泊混著泥土被雨水打濕,逝者層層摞疊,壓得下方不知早已積了多少遺骸。
地獄,也不過如此。
許久,少女抬起頭,看到不遠處城牆上,被眾多魔衛恭維著的,身穿一塵不染的白道袍修者們。
他們對著自己的“傑作”,露出滿意的笑。眼神像是在說——“肮臟的魔族賤奴,本就都該死。”
惡魔,也不過如此。
少女猛地癱倒在地。大口喘息著,試圖將那愈發無可控製的悲痛和憤怒咽下喉嚨。
卻做不到。
等呼吸放緩,再抬起頭時,那雙血紅的眸中就隻剩下狂怒的恨。
若可以,她恨不得立刻殺光這裡所有人。
心中忽然就想起了那人。
直到此刻鬱星洛才終於發覺,若自己擁有同玖夜那般的力量,經曆過這些,恐怕也早已成了殺人魔鬼。
她又怎麼配說他殘酷,沒有人性。
隻可惜,她沒機會再見那人。
鬱星洛隻覺一股腥甜湧上喉嚨。
“噗!”
一口鮮血噴濺,視線逐漸模糊,強弩之末的身軀終是支撐不住重重倒地。
神啊。
若這世上真有神佛……
少女輕闔上眼,在心中呢喃。不像祈禱,更像是感歎。
呼——
颯颯——!
狂風驟卷,殺氣一息席卷城牆。慘嚎忽起,夜空悄然灑下淅瀝的血雨。
少女啟眸,朦朧視線中一眼就辨認出那道熟悉身影。
她以為在做夢。
肉身的劇痛卻清楚地告訴她不是。
她瞧見,血海中,一波接一波的人群湧上城牆,卻又一波波倒下。詭嘯劍影之下,生命就同燭火般被輕易撚滅。
白袍的修者,黑甲的魔衛,紛紛屍首分離,墜落城牆。屍身陷在泥裡,融進屍山後,也與旁人並無差彆。
她親眼目睹了一場屠殺,卻沒感到半分憐憫。
那不是魔道。
那分明是天道。
終是闔實雙眸時,卻眼角帶著笑。
——在最後的夜晚,少女仿佛看見了,她的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