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死一般寂靜。
仿佛整座茶樓的喧囂都消失不見,隻剩少女猛烈鼓動的心跳。
此刻那隻冰手就扼在她喉顎之間,一道無形的力正在慢慢縮緊,如同被某種冷血爬行動物繞緊了頸,稍加用力便可令人窒息。
“我已經等不及想看看,你死前會是怎麼一副表情了。”
冰冷殺意的嗓音襲來,意外的,少女卻沒有想象中那般慌亂。
“若真能幫到你,那你便動手吧…”
鬱星洛湛清的眸透著憂鬱,語調平淡,“隻是彆在這裡,會暴露你。”
“…”
玖夜捏在少女下顎的手一頓,眸中泛起不知錯愕還是乏味之意。
“你不怕嗎?”
“怕也沒用。”
“……”
僵了許久,少年薄唇終於吐出二字,“無趣。”
他鬆了手,重新靠回圍欄,仿佛方才一切隻是錯覺。
鬱星洛卻心悸未平。
她不知,方才那人殺心是否為真,亦或又是一場隨興的戲耍。她猜不透,隻愈發覺得眼前人心思不可莫測,喜怒無常。
正想著,思緒被樓下玄天門子弟的動靜打斷。
方才她注意力被岑之煙吸引了去,完全沒注意旁的。直到看見岑之煙從二樓包間內出來,才想起詢問:
“玄天門的人為何會來這裡?”
玖夜隨意擺弄著茶杯,語調不緊不慢,“這酒樓歸屬暗域魔主,當年因詭嘯煞氣太重,凡界仙門難以壓製,隻好請北宮天華將其封於魔界。那幫老東西表麵正氣凜然,背地卻和魔域魔主勾結行事,屬實令人作嘔。”
他轉了轉杯中茶水,“岑光遠派其女親自下魔界,必是見劍靈丟失,想要取走劍身。若無意外,剛才暗域魔主已將劍塚的藏地交於那幫走狗。”
話音剛落,鬱星洛從岑之煙衣袖之間敏銳瞥見一絲冷光。
“是個羅盤?”
玖夜沒答。
在那行白色身影離開酒樓之時,他終將茶杯一飲而儘,隨手倒扣於木桌之上。
“走了。”
鬱星洛卻隱約瞥見那杯底似乎暗藏玄機,眸色微驚。
愣了幾息,卻還是默然跟上那人腳步。
玖夜徑自走在前麵,沒注意到身後少女眸色黯淡一絲,“玄天門手中的羅盤能指引劍塚方向,找機會奪來便好。”
剛出酒樓,鬱星洛正神思恍惚,忽被那一個冰冷的“奪”字澆頭,清醒不少。
屍山血海一息掃過眼前。
她不覺攥緊衣角,“一路跟著便能尋到劍塚,何必,非要屠儘…”
頓了頓,又改了語調,“我的意思是,不留些力氣應付詭煞君嗎。”
玖夜不禁輕笑。
如此拙劣演技怎會騙得了他,隻是也懶得拆穿,忍不住戲謔,“有你,我怕什麼。”
“…”
鬱星洛心中莫名聒噪。
真不懂這人怎能走到哪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甚至在計劃著搶奪神劍的間隙,還能有閒心打趣她。
她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能壓住心中疑惑,“方才那茶杯…”
雖說她自幼靈根不全,卻也是從小看著父親和族人修煉長大的,多少懂得一些。
方才就在不經意間,少年已在這茶杯上施了法術。她雖看不出這靈氣湧動身形似龍的茶渣究竟是何種法術,卻也能猜到一二。
“你是施給那酒樓老板娘的吧。”
玖夜腳步一頓,眸中少見的生出詫異。
他似乎是小看了這蠢笨少女,竟連他不留痕跡的手法都能敏銳察覺,屬實令人改觀。
可當回身之時,眸中那抹驚喜卻全然被陰霾遮蓋。
“不錯。”玖夜似笑非笑的垂眸,“一隻賤煩螻蟻,碾死又如何?”
“…”
“卑賤螻蟻也要憐憫一二?”
——先前話語從腦海匆匆閃過。
那人漆眸霜寒依舊,鬱星洛卻沒了初聽這話時的不忿。
比起眼見,她更願聽從內心。
“說謊。”
鬱星洛搖頭,白齒咬緊了泛粉的下唇,“你分明不喜殺戮。”
若沒猜錯,那術法應當隻為抹人記憶罷了。
停了幾息,鬱星洛仰頭望向那人,看著那雙被額間碎發亂掃著的長睫,不覺出了神。
“九…”
開口時,她覺得眼前人過於年青,叫“爺”實在拗口,便擅作主張改了稱呼,“九公子,我已是必死之人,與我相處,你大可不必一直帶著麵具。”
玖夜漆眸罕見地一怔。
凝著少女的冷眸中,厚霜都似被燦陽融了幾分,太過忘神,以至於來不及掩藏。
直到聽見少女那句清淡靈巧的嗓音,“憋久了,會抑鬱的。”
玖夜:“??”
……
…
夜色降臨,玄天門隊伍仍在鎮上逗留,看樣子要留宿於此。
一行人似乎絲毫不急著去尋劍塚,反倒漫無目的在街上閒轉。不知道的,還以為玄天門這趟是陪大小姐逛街來的。
意外的,玖夜也是一副悠閒模樣。
玄天門逛得起勁,他便也帶著鬱星洛四處遊逛,好似對即將麵臨的爭奪惡戰毫無擔心。
鬱星洛倒無所謂,她自淪落魔界便從未出過魔宮,更沒見識過宮外的景象,正巧借此機會遊上一圈。
隻是……
她沒想到,跟好看的人逛街竟會這般舉步維艱。
街道不過才走了三分之一,鬱星洛卻覺得似是被整條街的人都看了個遍——當然主角並非是她,而是她身旁之人。
雖說少年容貌出眾,的確顯眼……
可看就看了,瞪她作何?
一路上,所見女子無一例外對她橫眉冷眼,恨不得將她生剝活吞,殺之而後快。
看得鬱星洛脊背發涼,渾身都不自在。
忍不住朝少年投去求助的眼神,卻見對方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闔眸抱臂,不知在想些什麼。
鬱星洛隻覺得無奈,“你就不困擾?”
玖夜眼也沒抬,“習慣了。”
“……”
還真夠厚臉皮的,這般驕矜之話說出口時都能麵不改色。
鬱星洛正想著,過路一紗衣女子突然毫無征兆崴了腳腕,嬌羞著臉,徑直往少年懷中跌去。
鬱星洛一愣,不想沒等反應過來,身旁人已經利索躲開,身形熟練到結束時仍保持著先前姿勢,眸都沒啟一絲。
而那女子也就弄巧成拙,正撲進鬱星洛懷中。
“……”
四目相對,空氣靜了一息。
女子臉上頓時寫滿尷尬,鬱星洛雖同樣吃驚,卻仍是生擠出一個尬笑。
女子見狀,表情更加難堪。她一把推開鬱星洛,剛崴的腳這會兒卻仿佛絲毫無損,利索得不行,冷哼一聲便大步離開。
等反應過來跟上那高挺身影時,鬱星洛再沒了嘲他的心思。
那句“習慣了”,半點不假。
“平安”走了一段路,鬱星洛忽然想到什麼,靈光一現,“你就不能也帶個麵具之類的遮一遮嗎?”
或者扮醜也行。
玖夜仍闔著眸,臉上沒什麼表情,“你遮麵本已是少見,我再帶麵具,豈不明擺讓人生疑。”
“…”
看著滿街不友好的眼神,鬱星洛眉心一緊,“行。”
她惹不起,還躲不起?
大步剛想邁出去,身形卻頓時停在半空,又被拽了回去。
鬱星洛這才察覺什麼,抬起手腕,無語望向那人,“你這又是何意?”
不知何時,玖夜竟在她手腕用靈力拴了紅繩,兩人手腕相連,旁人輕易斷不開這道鏈接。
“這有必要嗎,你明知我不會逃跑。”
“你不逃,不妨礙有心之人覬覦。”
玖夜忽然停了腳步,側過身,絲毫沒顧旁人眼光,就這樣在熙攘中央凝緊了她。
“你的命歸我。”
他俯身,將唇貼近了她的耳畔,聲啞低語,“若我的財物丟了,就算屠了這一條街,我也會找回來。”
“…”
這一幕若在旁人看來,定會以為他們是甜蜜的一對。
可隻有鬱星洛看得清楚,那雙漆眸看似柔情,底下卻暗湧著徹骨的寒流,在如此近的距離更加令人寒噤。
經這一遭,她更加招恨了。
看著周遭女子咬牙切齒的目光,鬱星洛突然懂了——這人分明就是故意讓她難堪,讓她苦惱,好從中獲取樂趣。
終究還是被他當做了玩物。
鬱星洛被戲耍一番,卻意外的冷靜許多,沒有退縮,竟還膽大反嘲,“成天殺啊殺的掛在嘴邊,我看,你跟詭煞君簡直是天生一對。”
她嘲弄低喃,“不如,你同他結為道侶好了。”
“…?”
玖夜鮮少被人如此明目張膽地譏諷,眸色一怔。
一兩息後,他才忽然後知後覺,凝緊了眸,在旁人難以覺察的角度狠狠攥住她的手腕,“我是不是對你太寬容了,嗯?”
似乎摸清了對方套路,鬱星洛不僅不慌,還輕車熟路般將視線從漆眸上移開。
很自然的轉向一旁小攤,“那是什麼,好漂亮!”
說完也沒管那人僵硬的嘴角,硬生生扯著紅繩走向小攤。
小木車上款式多樣,顏色豔麗的首飾玲琅滿目,珠寶琉璃在昏紅日光下流光溢彩,有種夢中幻彩神迷的錯覺。
不知已有多久沒接觸這些漂亮的物件,鬱星洛一時看花了眼。
她隨手撿了幾根簪子在手心擺弄,就聽老板附和,“姑娘,你眼光真好,這幾支可都是岑大小姐瞧上眼的。”
鬱星洛手指一僵,方才欣愉全然不見。
“你說…誰?”
“岑大小姐,玄天門宗主之女岑之煙啊!傳聞三界唯一能駕馭凜魄神劍、鎮壓魔神的神女後人,你沒聽說過?”
一旁大嬸聽見老板的話,忍不住搭腔,“怎麼可能,岑大小姐修道奇才,容貌傾城,又是唯一能克製邪魔的神女後人,世人有誰不知的。如今她親自下了魔界對付詭煞君,整個魔域都傳遍了。”
“是啊,現在整街的女子都爭著想要岑大小姐同款,說是招桃花。”老板咧著嘴又往她手中遞,“你還不抓緊多買幾支!”
見少女低著頭默不作聲,一旁幾個路人順勢閒聊起來。
“哎,聽聞那六大上古神器,光玄天門就坐擁兩個,岑之煙和北宮沐晨一人一件。”
“岑之煙手裡那把凜魄劍,當年名氣可不比詭嘯差多少。不過我聽說她那是斷劍,其餘半截是用玉石補上的。”
“是嗎,那也很厲害了,畢竟能驅使此等神劍的三界也寥寥無幾,難怪說她是神女後人……”
說到中途,老板還不忘跟鬱星洛互動,“北宮沐晨你總知道吧,岑光遠的首席弟子,他可是自帶神姓降世的,天底下獨一人的修道奇才,超群絕倫。”
“世間都傳他就是天神下界曆練來的…”
“是啊,這些年若不是靠他,岑光遠那老家夥能穩住眾多仙門?”
“…”
少女垂著頭,始終沒作回應。
旁人隨性的閒聊,字字句句都如同利刃刺在鬱星洛心頭。
世人隻知岑之煙手持神劍,好不風光。
又怎會知曉,那神劍是誅殺了鬱氏整族換來的。
而現在,卻理所當然歸於玄天門,歸於岑之煙,仿佛本該如此。
見少女始終不為所動,老板也漸漸失了耐心,忍不住催促,“哎姑娘,你到底買不買呀?”
“…”
方才眾人談論之間,玖夜就站在一臂之外閉目養神,仿佛置身事外,毫無興趣。直到此刻,終於蹙眉啟眸。
薄唇微動,吐出寒息——
“一群宵小之輩,也配談論神物。”
聲音低沉,卻狠戾至極,令人不覺脊背發涼。
老板打個寒戰,忌憚地望向墨衫少年,看似氣質爾雅,卻透著股不凡之力,叫人不敢小覷。
一息之間,他幾乎把所有壞的可能在心裡過了一遍,其中最擔心的,便是被玄天門的人聽見,以覬覦神器的罪名將他抓進天牢。
畢竟玄天門最在意的便是這兩大鎮派法寶。
老板越想越怕,臉色也愈發鐵青,連同一旁路人都噤了聲,不敢再置喙。
“抱歉抱歉…”他慌忙挑了幾件首飾遞給二人,“這些就當作賠禮送您了。貴人海涵,彆跟賤民計較。”
一張賤臉對著少年諂笑,對方卻始終連正眼都沒瞧他。
鬱星洛看著那堆首飾,半晌沒接,轉身走開。
隻剩玖夜嫌惡一瞥,“一堆俗物,不堪入眼。”
鬱星洛低頭走出一段路,沒回頭,卻也能感覺到那人無聲跟了上來。
沉默半晌,垂眸輕聲,“謝謝你。”
她原本也沒怪那些人,無知者又有何錯,錯得隻是那群道貌岸然的惡魔罷了。
卻聽那人嗤笑,“彆自作多情。”
玖夜冷著臉,“我最煩聽人拍那幫走狗的馬屁,聒噪得很。”
“…”
鬱星洛隻覺得無語。
幫人就幫了,有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
“你果真是對善意過敏。”
“?”
玖夜愈發覺得這小妮膽大放肆,卻也懶得與其計較。
比起閒扯,他現在對另一件事頗為好奇。
“你為何對凜魄如此在意?”
方才在旁人談及這二字之時,無人注意到少女神情明顯一僵,黯然失色。
隻有他看得清楚。
鬱星洛沒想到對方會忽然這麼問,有些無措。等反應過來,才平靜回答,“凜魄是幾百年前天界神族賜予鬱氏祖先最珍貴的,世代族人誓死守護的神物。”
——劍在人在,劍失人亡。
這是父親常掛在嘴邊的話,卻不曾想有朝一日竟會被有心之人算計,丟失寶物。
玖夜聞言,狹長的眸劃過一絲淩光,似是忽然生了興趣,“這麼說,岑之煙的佩劍本該是你的。”
鬱星洛一怔。
反應過來,慌忙更正,“什麼她的我的,那是傳家寶物,是屬於鬱氏全族的,怎可為我一人所用。”
玖夜卻似乎油鹽不進,“那你不想要了?”
“…”
鬱星洛覺得他思緒簡直太過跳躍,前一句還沒捋順,下個問題已經拋過來,壓根沒給她思索的時間。
隻好脫口應答,“當然想!”
“我能幫你奪回凜魄。”
鬱星洛一怔,抬眸望眼前人。
那雙漆眸清冷看著她,語氣依舊平靜,卻成竹在胸,就好似反掌之間便能輕易實現。
下一息,卻一轉語調,“隻不過…就算拿回凜魄,你也駕馭不了。”
玖夜微微蹙眉,似是疑惑沉思,“凜魄神劍,隻有神女血脈才能驅使。不知這岑家女是通過什麼手段,才讓凜魄認主的。”
他思緒太深,沒發覺身旁女孩眸色晦暗。
“下次再想戲耍我,換個由頭。”
鬱星洛垂了眸,也沒顧那人腳步,轉身紮進小巷。
莫說神女血脈,她就連靈根都不全,根本無法修煉,怎麼可能從岑之煙手裡奪回神劍,為己所用。
鬱星洛明白,他不過又是在拿她找樂子而已。
“鬥轉星移,問天買卦。兩儀四象,宿命天定!”
失神走了一段路,麵前猝不及防撞上一老嫗。
對方披散著亂發,衣衫襤褸,口中還神神叨叨,沒等她反應過來便被對方一把抓住。
“丫頭來一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