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沼深淵(五)觀戲(1 / 1)

那人鬱星洛絕不會認錯。

六年前,那道俏麗的身影第一次邁進鬱府的畫麵,她仍曆曆在目。

自出生起鬱星洛便被眾人唾棄孤立,惡語相隨。可就是在所有孩子都孤立她,欺負她,罵她晦氣的時候,唯有岑之煙毫不嫌棄地站到她身旁。

是那女孩鈴鐺般清脆動聽的嗓音和甜美笑顏,在她最脆弱最晦暗時拉了她一把,給了她從未體會過的朋友的溫暖。

所以從那之後,每當岑之煙受欺負、屢屢闖禍時,她都會毫不猶豫擋在她身前,幫她掩護,甚至替她挨罵受罰。

她就是這樣,彆人對她好一分,她便百倍千倍地對人好。

為了維護這段友誼,她做了許多。

甚至在對方用刻意為她受傷的苦肉計,騙取鬱氏傳家寶的藏處後,她還試圖幫她解釋,認為這一切都是誤會。

鬱星洛從不曾想過,她心中珍貴無比的友誼,會為家族招致滅頂之災。

直到鬱氏全族被判下覬覦神物之罪,流放邊境的那天,鬱星洛才知,岑之煙竟是仙門之首,玄天門宗主的獨女。

她永遠也忘不了岑之煙離開的那天,用多麼輕蔑鄙夷的眼神說出那句話——

“你不會真的蠢到妄想,我堂堂玄天門大小姐,會跟你這種卑賤晦氣的喪門星做朋友吧?”

那副傲慢嘴臉,她至死難忘。

在魔宮的五年,她無數次想象過和對方再見的場景,卻沒想到竟會是在此時此地……

“傻愣在我麵前,是想坐我腿上不成。”

少年清冷的嗓音將她拉回現實。

鬱星洛回過神,才發覺樓下那道粉瑩身影早已不見。

呆楞望了眼少年對麵的空座,臉上瞬間泛了羞紅。匆忙坐下,卻仍久陷詫異之中。

直到被酒樓老板娘的匆匆到來擾了思緒。

“客官喝點什…”

平淡話語卻在那嬌麗娘子看向少年的一息,瞬間化作低喃感歎,“乖乖,世間竟還有生得如此俊美之人…”

嬌娘收斂詫異神色,諂媚上前,“小爺想點什麼儘管給小奴說,都給您打半折~”

沒等少年開口,便嬌滴著嗓音介紹起菜單,“這個,山魈血,養顏的。還有這個,雖是死胎泡的,但也是大補……不過要小奴說,您還是嘗嘗我們店的特色,妖獸之鞭泡的上等妖酒。”

她湊到少年耳邊,麵帶紅暈,“極壯陽的~”

自始至終看都沒看鬱星洛一眼,也就對她全程的捂鼻作嘔毫無察覺。

玖夜全程眸色霜冷,直到瞧見對麵少女為難的表情,才不覺蹙眉。

他掏出一塊上階靈石,隨手拋給老板娘,“隻要茶水,不加料的那種。”

嬌娘一怔,顯然沒想到少年竟會對她的熱情諂媚全然無視。

可明知對方拒絕得決絕,卻仍是不甘心地俯上桌子,聲音矯揉。

“小爺,你帶的伴這麼無趣,不如小奴就送您一壺妖酒。”她湊到少年麵前,有意無意展露胸口那一抹紅豔,“若你我喝得儘興,我倒貼你錢都行~”

輕蔑的眼神隨即掃過一旁少女,“總比和她待著享受得多。”

聲音落下,許久寂靜。

玖夜垂著眸隨性磨搓指間那一抹“墨戒”,半晌,緩緩抬眸。

冷若寒潭的眸一息化作鋒厲劍林,仿佛一切與之接觸之物都會頃刻化作殘肢碎肉。

“我看上的是她的命,你付得起嗎?”

嗓音冷戾至極,驚得鬱星洛都指尖一顫。

更不用說與其對視之人會有多驚懼。

驚到四肢發軟,就連逃離之時都險些踉蹌摔倒,還是鬱星洛反應機敏才扶住了她的手臂。

也就是在這一瞬,嬌娘瞳孔又是一驚。

她錯愕地盯著鬱星洛,又轉頭看向少年身側,半句也不敢再多言,匆忙落荒而逃。

“…”

鬱星洛有些迷惑,“她怎麼突然怕我?”

分明方才還目中無她,出言譏諷。

玖夜結霜的眸逐漸柔緩,勾起不知是嘲弄還是打趣的笑,“不怕才稀奇。”

“…?”

鬱星洛一懵,正想追問,卻忽見少年指間的“黑戒”虛影微動。

劍靈正用怪異茫然的眼神望向少年。

這萬年來,它還是頭一回見主尊對除‘那位’以外的女子如此之好,竟眼都不眨便將它一成靈力賦予對方之身。

而且,一路上這丫頭三番忤逆主尊,他不僅毫不動怒,現在竟還對她傻笑?

劍靈再忍不了一點,“主尊,難不成,你還真想帶個累贅上路?”

話音未落,便聽到神識傳來那一聲陰冷可怖的嗓音——

“分開不過三百年,你就忘了規矩?”

驚得劍靈小膽一顫,立刻縮回指縫之間,不敢作聲。

酒樓昏黃的燈光晃在少年臉上,他早已淡去方才那抹邪煞,依舊是隨性靠在圍欄,不緊不慢端起茶杯。

“你說的‘滅玄天’,是想要屠門嗎?”

少年語氣平淡,仿佛談論的不是一場殘酷殺戮,而是抬腳便能碾碎的一群蟲蟻。

鬱星洛一怔。

這問題太過突然,以至於一時竟不知作何回答。

“我從未想過……”

她頓了頓,輕輕搖頭,“雖然玄天門宗主岑光遠罪有應得,不配一統仙門,可門中大多還是無辜子弟,並未參與過任何惡行。”

若隻因選錯陣營便要一概誅儘,那是邪魔的作為,不該是她的。

“我隻要岑氏的命。至於玄天門,散了便好。”

說到岑氏之時,鬱星洛不自覺攥緊了拳。

當初就是岑光遠設計先救下父親的命,假意和其成為密友,再在“彌留之際”將其獨女岑之煙托付進鬱府,最後父女聯合騙了她們所有人。

每當岑光遠來鬱府時給她帶禮物,對她關心問候的畫麵,如今她仍記憶猶新。

可終究是她太傻太天真,竟愚蠢到將其視作親叔叔,親切地,一遍又一遍的喊他“岑叔”。現在想來,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從第一麵起,他就已經在心中盤算如何算計她們。

玖夜放下茶杯,眸色透著些許失望,一副“事情似乎變複雜了一些”的表情。

“那老烏龜縮在整個門派弟子後麵,取他性命怎能不傷及無辜?”

可下一瞬,他淡眸驀地泛起波瀾,如同沉寂百年的灰燼忽然閃過一絲星火,微弱,卻足以頃刻燎原。

似乎在一息之間,他腦海中已經生出一個龐大深遠的計劃。

“不過…既然你這樣說了,”玖夜勾起鄙薄的嘴角,“那便如此好了。”

這時,隱忍許久的劍靈終是又按耐不住冒出小頭:“主尊,你何時連一個小丫頭的話都要聽從一二了?”

劍靈在神識焦躁傳音,“主尊又不是不知那玄天門背後之勢,岑光遠後麵,可是有北宮神族在撐腰呢!”

似是怕玖夜在幽冥泡了太久,還特意提醒,“北宮天華,如今已經穩坐天界之主的位子,你真的要為一個丫頭片子……”

話沒說完,已經嚇得縮回半個身子。

透過霞光,它將少年冷戾邪煞的眉目看了個清楚,神識中的怒斥更是震耳欲聾——

“道貌岸然的老東西,也配坐在星兒的位子上?”

劍靈驚得許久不敢作聲。

直到看見那漠然麵孔一轉盛怒,化為再冷傲不過的戲謔,“你說…”

玖夜指腹忽然撫上“黑戒”,力道溫柔,“若是有一天,凜境神姬‘活著’出現在那幫老東西麵前,他們會是什麼反應?”

語氣透著怪異的期待。

“…?”

劍靈不禁抹了把冷汗。

伴君如伴虎。即便它已跟了他萬年,如今卻也對他心海難以猜得透徹,不敢再多揣摩。

……

鬱星洛呆楞望了少年許久,沒等到對方欲有所動,卻被樓下傳來的傀儡戲聲吸引了去。

她索性在圍欄邊一靠,瞧了起來。無奈距離太遠,隻能大概聽出是有關百年前神族之間的紛爭。

還是旁桌此起彼伏的議論聲才幫她解惑。

“話說當年詭煞君作為凜境擾龍神族的世子殿下,馳騁三界,無人能敵,是擾龍帝君手下最得力的戰神。”

“聽聞其容貌俊美至極,世間女子無不見之傾心,不過因其性情冷漠,拒人千裡,壓根沒有姑娘敢靠近他。”

“真不是誇張,當年他甚至三拒漣境主姬的婚約!”

“不會吧,漣境主姬可是出了名的絕世容顏,三界第一美人!”

“不說彆的,要是能親眼見到漣境主姬的仙姿,哪怕就一眼,讓我扒層皮都願意!”

“你可真敢想……”

“…”

聽著旁人討論得激烈,鬱星洛遲疑挑起眉,不覺看向眼前人。

“這世間,還有比你好看之人?”

實話說,少年這般俊美容貌,三界萬千朱顏恐怕都自愧不如,更不用說男子。

“不過…”

鬱星洛似是無奈搖頭,“就是太凶了,不然,願意嫁你的女子應當是不在少數的。”

“…”

玖夜鮮少這般無語。

卻也無心與她較真,輕闔上眸,慵懶地靠在木欄,仿佛對這一切毫無興趣。

鬱星洛喝口熱茶,豎耳繼續聽著。

“可是為何?難道詭煞君竟連漣境主姬都看不上?”

“哎呀,相傳這詭煞君似是不近女色,對其他女子愛答不理,就整日圍著他那妹妹凜境神姬轉。”

“這…天下千萬女子,卻唯獨寵愛妹妹。”

旁人不敢再說下去。

鬱星洛卻隨口補了後半句,“斷袖之癖,也不足為奇。”

“…”

玖夜一噎,隱忍似乎快要觸及極限。

隨手拿起茶杯,蹙眉想說什麼,卻又被少女打斷,“不過,這詭煞君也並非傳聞那般嗜血無情。至少是個好哥哥…”

玖夜喝茶的喉結一頓。

放下茶杯,語氣卻一如既往地清冷,“夏蟬不懂冬雪,未曾涉世的丫頭片子,就對天界之事置喙?”

這回輪到鬱星洛語塞。

不過想來也是,她一屆凡胎俗骨,連情愛都不懂,還在這裡探討神魔的家事。

純屬閒的。

鬱星洛咬了口贈送的糕點,剛轉過身,就聽旁人感歎。

“唉,誰成想這詭煞君竟會為天權背叛親族,聯合幽冥鬼軍滅了擾龍神族。神姬恐怕怎麼也想不到,她竟會被至親的兄長害死,真慘…”

“從那以後詭煞君就銷聲匿跡了,直到最近…”

“!”

鬱星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喉嚨微哽,眸色逐漸染上憤意。

“你說的對,我結論下早了。”

鬱星洛攥緊了握茶杯的手,半晌,擠出憤語,“這詭煞君就是個冷血殘酷,薄情寡義,沒有心,沒有愛的禽獸敗類!”

她幾乎把所能想到的負麵詞彙都加上了。

可就算她已憤得雙目泛紅,對麵少年卻仍是出奇安靜。他深埋著頭,微卷碎發遮住了長眸,叫人看不出神情。

半晌後,終是吐出個自嘲至極的冷笑——

“還是個廢物。”

鬱星洛太過激動,以至於沒注意到他的低喃。

直到旁人小心告誡,“噓,姑娘你可小點聲,惹怒那位可不是鬨著玩的,搞不好整個酒樓都要給你陪葬!”

“…!”

鬱星洛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口無遮攔,忙捂緊口鼻慚愧點頭。

平靜下來,她忽然想到什麼,驚眸望向對麵。

似是瞧出她的不安,玖夜戲謔地勾起嘴角,“怕了?”

鬱星洛在他看不見的角度輕睨一眼,“那可是詭煞君,動動手指都能把我碾成渣了。”

玖夜還以為少女終是怯懦了,眸中微露失望,抬眼卻對上一雙清澈純誠的眸。

“若真遇到,我恐怕幫你拖延不了多久,到時候,你就莫要像現在這般逞強了。”

鬱星洛叮囑得認真。

玖夜卻無心去聽,隻是平靜凝著那雙澈亮的眸。平靜到毫無情緒,叫人實在捉摸不透。

半晌,驀地嗤笑。

在經曆了那麼多次背叛之後,竟還會天真的,傾其所有去相信一個陌生人…

真是愚蠢至極。

玖夜薄唇微張,吐出寒息,“既然你這麼想幫我…”

鬱星洛沒來得及反應,下巴猝不及防蓋上一隻冰冷的手,扼住喉嚨。

“不如我現在便殺了你,吃肉飲血,壯補靈力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