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沼深淵(二)粹龍(1 / 1)

鬱星洛的心狂跳不止。

筋脈儘斷五臟錯位,受了這麼重的傷,卻還能穩穩站立……

他不可能隻是個凡人少年。

鬱星洛吞了吞喉嚨,不敢再瞧那雙強烈壓迫感的漆眸。

再抬眼時,卻驚覺少年冷眸多了一絲興味。

魔域血色的日光落在他側臉,勾出挺拔精致的輪廓起伏,微卷如墨的發絲在額間微動,輕掃長睫,像冰凍了千年的鋒厲尖刃上落下一絲殘陽,襯著那駭人尖瞳柔和一分。

鬱星洛一時出神。

回過神,才驚覺周圍驟然寂靜,吼哀嚎早已停下,慌亂逃竄的人影也成了屍橫遍地,再無一點生機。

整個廝殺場上,就隻剩下她二人還站立。

鬱星洛大腦一空。

耳邊傳入魔衛的幾聲牢騷:

“也不知怎麼了,這噬骨凶獸平時那麼凶殘,今兒個竟然成了慫包,縮在獸籠裡怎麼也不肯出來。”

“是啊,真奇了怪了……”

場上觀眾這會兒也緩過勁來,紛紛起哄,“哎這怎麼回事啊,凶獸呢?這怎麼停下了?”

“就是,還沒看夠呢,這就沒人了?”

“這不還剩倆人呢,還磨嘰什麼?快點動手啊!”

鬱星洛瘦弱的身子一踉蹌,蓋住半張臉的厚長劉海也跟著晃。

屠宰場上,不留活口。

哪怕有人僥幸從凶獸口中逃脫,也會被再次投入下場廝殺,循環往複,沒有儘頭。更不用說,眼下隻剩她一個活人,和一個不知是神還是魔的怪物,冷漠睥睨著她。

“後悔嗎?”

少年忽然薄唇微動,眸中多了一絲戲謔之意,卻依舊冷得可怕。

鬱星洛眉頭微挑,寧靜神情卻沒有過多的浮動。

“後悔什麼,試圖救你?”

她抿唇,微微搖頭,平靜地像在談論彆人之事,“你這般不凡,怎會需要我救。”

沒有一絲將死前的恐懼,好似已在心裡做了某種決定。

玖夜漆眸中似是起了波瀾,啟唇卻仍吐寒息,“既如此,若你怨我,便狠狠地怨罷。”

“…”

感受到那縷森涼的殺氣,鬱星洛微微攥拳。

“一個怪胎,一個瘋子,真打起來說不準還有點看頭!”

“快點動手啊,臭小子!快宰了那小妞……”

周遭的哄亂敲擊著耳膜,她卻仿佛聽不見那些喧鬨,整個世界隻剩心口砰砰作響。

刺耳哄亂聲卻在少年抬眸的一息戛然而止。

方才還猶如瘋狗喊叫的場上觀眾,這會兒都一聲不吭地望著空地中央的猩紅身影,就如同看向一個殘暴凶獸,本能的閉緊嘴巴不敢發聲。

鬱星洛徹亮的眸子更堅定一絲。

她想,生命走到儘頭,任誰都會怕的吧,她也不是很沒出息。

但比起疼痛和死亡,她有更怕的事。

在那猩紅駭人的視線驟然縮成尖瞳,就要將她撕成碎片之時,她呼吸猛地停滯。

一息後,她身子一沉,在眾目之下撲通跪在少年麵前。

場上霎時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以詫異地目光盯著這幕,就連毫無表情的少年此刻都眉尾微挑,眸色一沉。

等眾人反應過來,頓時哄堂大笑。

“哈哈,真沒出息!”

“虧這小賤人之前還裝作一副硬骨頭的臭樣子,真死到臨頭,還不是嚇得腿都軟了,哈哈哈……”

“哈哈哈……”

他們嘲笑她的懦弱,嘲笑她的無能,還有為了苟活卑微到泥土裡的賤骨頭。

可鬱星洛毫不在意。

她緊緊凝著眼前人,凝著少年眸底的深淵凝結成冰,又驟然化作火海欲要吞噬一切。可隻是一息,那漆眸便又恢複平靜,如同沉寂死灰。

“粹龍血脈都是傲骨,而你,也不過同千萬螻蟻一般,低賤如塵埃。”

玖夜語帶嘲意,眸中殺意愈濃。

卻在下一息微怔。

喧鬨哄亂的場上,除了他,無人瞧見少女藏在厚重劉海之下的笑容。

鬱星洛的確在笑。

她慶幸自己用尊嚴成功換來了幾息時間,足以讓她講出比生命還重要的話:

“我知今日難逃一死,我不會乞求仁慈,隻求你應下我的臨終遺願。”

她的願望很簡潔,隻有三字——

“滅玄天。”

若在場有人聽到,定會罵她一句瘋子。

世人皆知,玄天門是凡界最權勢滔天的仙門之首,欲滅玄天,簡直癡人說夢。

鬱星洛又怎會不知,自己窮極一生都恐難撼動玄天分毫。但今日她第一次生出如此強烈的直覺——興許這世上有人偏能。

可她一無所有,甚至以命為賭注的資格都沒有。

隻能殊死求來這幾息的時間來賭,賭對方同為玄天之敵。

哪怕隻動搖對方一念,她就不枉死。

玖夜漆黑瞳孔驚異地僵在女孩隱約勾起的嘴角上,猶如死寂了千年的寒潭驟然泛起一絲波瀾。

眸底的殺意漸消,不知驚異還是譏諷的笑一閃而過,卻轉瞬恢複平靜。

“我為何要應?”他冷冷淡嗤。

幾乎是瞬間卻得到堅定的答複——

“因為玄天該滅。”

女孩發顫的嗓音,微晃的身軀,無不透著她有多悸恐不安,可那雙澈眸卻顯不出絲毫退縮。

那個眼神玖夜再熟悉不過。

是執念。

少女忐忑著。

許久不聽對方回應。

抬眸,卻見少年薄唇輕動,緩緩勾起一個冷笑,血順著乾唇染紅了白齒,襯著笑容更加詭異駭人。

起初無聲,到最後幾乎帶動全身都在顫動。

整個場上仿佛就隻剩下少年不知譏諷還是愉悅的笑聲。

聽得鬱星洛渾身都悚然。

“好,我應了。”

低沉微啞的嗓音落下之時,她仿佛聽到自己脖頸被扭斷的聲音。

眼前一黑,再無意識。

……

詭嘯神劍,自兩百年前弑煞帝君銷聲匿跡便流落人間,因其煞氣太重,三界無人能夠駕馭,天界北宮帝君隻好將其劍靈與劍身分彆鎮壓於魔界兩域。

而封印於噬域噬月穀魔宮,沉寂數百載的詭嘯劍靈,卻在這一日之內異動三次,且愈發強烈。

“詭嘯異動,必有世殤。”

“詭嘯再現,天下大亂!”

很快魔界三域興起此類傳言。

負責鎮守劍靈的噬域魔宮魔衛,乃至魔主都是整日惶恐不安,整個魔宮都彌漫著恐懼的氣氛。

所有人都祈禱著劍靈不再動蕩。然就在當夜紫紅月光灑下魔宮的一刻,噬域大地忽然山搖地動,震得整座魔宮都搖搖欲倒。

劍靈竟自行覺醒,欲要震碎結界破陣而出!

一時間魔宮上下魔衛全部趕到鎮劍之閣,拚力壓製劍靈,整個魔宮亂作一團。

鬱星洛就是在這時被震醒的。

初醒之時,她以為已經到了冥界。

直到瞧見魔界獨有的紫紅夜幕和周圍成堆的屍體,她才意識到,自己竟還活著。

沒時間去想自己是如何混進亂葬崗的,少女隻是匆忙瞥了眼大敞的魔宮城門,便義無反顧朝宮內奔去。

她一定得救下“羊圈”那一村子的人。

“鬱妹,你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

木柵欄內,挺著孕肚的周阿姐瞧見她先是驚喜,卻又忽然想到什麼,皺緊眉頭,“傻丫頭,你好不容易逃出去,怎麼能再跑回來!”

“我不能丟下你們。”

鬱星洛在柵欄外慌亂地尋找牢獄鑰匙,她搜遍了魔衛平時休息的屋舍,卻始終未見一把,焦急之下,隻好搬來一把三尺長的斧頭。

沉重得就連男子要搬動都十分吃力。

可她竟就硬生生搬了起來,朝木門重重砸下去。

一次又一次的搬起,砸下。

周阿姐瞧得紅了眼眶,忙攔下她,“阿妹,彆費力了,這牢門如此粗壯,你打不開的。”

一旁嬸子也從圍欄縫隙伸手去攔她,“鬱丫頭,算了吧…”她拍了拍自己坡腳的右腿,“我這殘廢腿腳,就算出去了,恐怕也跑不出幾步。”

“不行,阿姐,嬸子,我必須要救你們!”

周阿姐低頭瞧瞧自己已足月的孕肚,輕歎,“這一圈籠的人,非老即殘,就算你拚儘全力破開這牢門也沒用的。況且……”

鬱星洛環視四周,和一雙雙惶恐的眼睛對視後,她已經明白了阿姐想說什麼。

比起失敗,更難以克服的是內心之恐懼。

村民們見了太多越獄被抓回的囚犯,下場不是被生吞就是活剝,皆是慘不忍睹。即便此刻牢門大開,怕是都無人敢逃。

鬱星洛沉默不語。

半晌後,周阿姐從懷中掏出幾顆褐色藥丸遞給她,“這些是魔衛專門發給孕婦的補氣丸,我反正也快生了,用不上這些。你長年氣虛,吃了這個興許能跑得快些。”

一旁嬸子也從懷裡掏出幾塊省吃儉用才攢下的乾硬燒餅塞給她,“你腿腳好,又年輕,趁亂快逃吧,這些你路上吃。”

“快跑吧,阿妹,千萬彆回頭!”

鬱星洛埋著頭,厚長劉海下的眸子微顫了顫。

她不知說些什麼,亦有種如何做也無法挽救這數條生命的無力感。

沉寂許久,眼角抹淚的周阿姐才終於聽到少女沙啞的嗓音。

“阿姐,等我。”

話畢,少女頭也沒回轉身跑開。

無人看到,她緊攥的拳早已壓得指甲刺破肌膚,染得掌心一片殷紅……

……

“什麼?!那不要命的瘋子越獄了?”

逃往宮門的路上,幾個魔衛談話聲傳來,驚得鬱星洛慌忙躲到角落。

“就是那個喜歡被虐的怪瘋子?他竟還想趁亂盜竊劍靈?!”

“對啊,他可真是膽大包天,連詭嘯的主意都敢打!先不說守衛森嚴,就是詭嘯劍靈這一關都無人能過,多少年來死在劍靈下的冤魂可是數不勝數。”

“傳說詭嘯劍靈的駭人模樣,哪怕對視一眼都能被活活嚇死!”

“不過……話說回來,既然全都死了,那劍靈的可怖樣貌又是怎麼傳出來的?”

“……”

“詭煞君他老人家親口告訴我的,行了吧!”

“少廢話了,這瘋子早已落入陷阱被團團包圍,咱快去幫忙吧,去晚了又得挨魔衛長的罵!”

“……”

魔衛腳步聲漸遠,鬱星洛眉頭卻蹙成一團,愈發擰緊。

瘋子?

她腦海中下意識就閃過一個猩紅俊美的身影,臉色不自覺蒼白。

想起昏迷前的一幕,她這才恍悟,那人當時是故意讓她昏迷,助她混進屍堆逃出宮外。

他沒殺她,反而救了她?

空中隱約飄來血的味道。

與尋常血腥味不同,那血帶著濃鬱的清甜味,猶如世間最香甜甘醇的蜜露,令人嗅之欲渴。

是他的血。

鬱星洛不自覺跟隨魔衛來到一處空曠高台,順著血香抬眼,瞧見了幾十階石階之上,高高屹立的鎮守劍靈之閣。

還有赫然倒在高台中央,被玄鐵魔網死死困住,渾身猩紅的黑衣少年。

魔網粗大的鐵鉤深深插進少年肌膚,在一眾魔衛的拳打腳踢之下,早已拉扯得血肉模糊,筋離骨斷。

可他竟還在笑。

鮮血順著麵頰淌進口中,染得白齒一片殷紅,在那癲狂的笑容下顯得更加詭異。

就好似他正從這極致的痛楚中獲取興味和快感。

鬱星洛驚得僵在原地。

他痛快應了她的“遺願”,可才半日不到,竟就全然拋之腦後來這送死?

耳邊傳來魔衛們嘈亂吼叫,“喜歡挨打?那我就打到你笑不出來!”

“給我繼續!狠狠地,往死裡揍!”

哢嚓——

哢嚓嚓——!

鬱星洛聽著少年肋骨斷裂的聲音,驚眸巨顫。

她深知他絕非常人。

可即便有著不凡之軀,縱然有九條命也經不住這般糟踐。

鬱星洛闔眸半晌,撿起散落在地的弓箭,垂眸看向箭筒。

一,二,三……

她隻有僅僅五根竹箭。

抬眸平靜看向人群,一眼掃過數不清的人頭,她重新闔上眸。

停了一息,長舒口氣,搭箭開弓——

箭頭瞄準魔衛頭領。

她清楚,這一箭下去,不管中與不中,她都必死無疑。

可那又如何。

這世上,有比她性命重要千百倍之事。

縱使希望渺茫,她隻要握住一絲,便死也不會放手。

“…”

玖夜臉上的笑終於僵了一分。

冷漠毫無情感的一雙墨瞳凝住遠處少女身影,漆眸閃過一絲詫異,轉瞬即逝。

隻要再多等一會,整個魔宮的魔衛都會聚集於此。

那樣處理起來會簡單許多。

如果,沒有這隻蠢貨來搗亂的話。

玖夜無聲蹙眉。

他分明已經給了她生的機會,可這世上竟會有連屍體都不會裝的蠢人。

不過……

少女身上一絲清甜的香忽的鑽進他鼻子,玖夜不覺闔眸,貪婪細嗅著那久違的,傾儘數百載都未曾尋到的血之香氣。

如此純淨…像極了那人的味道。

他不舍地呼出那段氣息,微微啟眸,勾起嘴角。

既然自己送回嘴邊,那便怪不得他無情。

那笑容在一片緋紅映襯下,如同早已枯萎死去多時的花朵滴上滾燙的鮮血。

詭異又綺麗。

然而,下一息,冷眸再次閃過詫異。

眸中少女纖細孱弱,被風吹的搖搖欲墜,可那身影卻依舊挺立,澈眸堅毅不含一絲退縮。

搭箭緩緩開弓——

弓弦一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