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
利箭穿梭的簌簌聲音響徹空穀。
魔衛頭領身後一人中箭倒地,眾人這才停下施暴動作,後知後覺轉頭。
怪疑的視線聚焦在孱弱少女身上,從詫異,到好奇,再到饒有興致。
鬱星洛手臂僵了僵。
眼前浮現被抓回的越獄囚犯死狀——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己皮肉分離,看著自己鮮血淋漓的內臟被剖出,直到最後一刻才咽氣。
不知不覺,怕得指尖都抖。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深吸口氣,闔眸平息。
她想起小時候,在她摒棄尋常女子都會苦學勤練的女紅,次次跑去偷玩弓箭時,父親卻從未訓斥,隻是默然在身後觀望,在她頻頻射偏後輕聲鼓勵——
“沒關係,這箭不中,還有下一箭。”
父親溫柔慈愛的嗓音在耳畔回蕩著。
鬱星洛長舒口氣,隨之輕喃,“沒關係,還有下一箭。”
於是平複了呼吸,無視紛紛向她逼近的魔衛,重新拉弓。
玖夜深若寒淵的漆眸,無聲掀起漣漪。
自己都快小命不保,還想幾番救他?
真是可笑。
又可憐。
於是他就這樣漠然地視若無睹,任由魔衛們將視線和矛頭一點點轉向少女,看著那薄脆的竹箭接二連三被魔衛頭領揮刀擋下。
而這一切都與他不相乾。
“……”
當鬱星洛射出最後一根箭時,她已被魔衛凶惡目光團團圍住。
如同餓狼圍兔,迫不及待將她撕成碎片。
魔衛長貪婪勾起嘴角,逼近少女,“去,你們幾個先去把那臭瘋子湊服,等爺爽完,她給你們玩個痛快。”
淫|笑卻一瞬僵住。
少女厚長的劉海滑落耳後時,大片青黑的胎記暴露眼前,不堪入目。
“我自出生便身帶詛咒。”
少女平靜的音線從唇間流出,澈如清泉,卻寒堅如刃,“靠近我的人,都會被至惡詛咒纏身,下場極慘。”
“…”
空氣驟然安靜。
可僅一兩息後,魔衛長卻不屑冷哼,“嗬,詛咒?”
他走上前,粗糙腥氣的臟手狠狠揉搓少女的臉蛋,將雪肌玷汙。
“那你可知道,接下來我們會對你的身子做些什麼嗎?”他的笑意越發荒淫,“你的詛咒,能救你?”
鬱星洛慢慢闔眸,又輕啟。
“我隻知,再不停手,你會死在今夜。”
她的嗓音清甜,卻冰冷鋒利,“你的死狀極慘,你的屍體會被胡亂丟在亂葬崗,日夜被蛆蟲啃咬,侵蝕數年,最終化為泥埃。”
話音落下,周遭死寂無聲。
魔衛們的表情如出一轍的僵硬,難掩眸中忌憚。
若非親眼所見,很難想象如此可怖如詛咒的話語,會出自這般孱弱少女之口。
魔衛長不自覺指尖一頓,從少女臉頰縮回了手。
偌大魔宮內魔衛無數,雖大多沒見過鬱星洛,卻無一人沒聽過她瘟神的稱號。自從她來,魔宮便頻頻有魔衛莫名猝死,詭異的是,其中多數都是將其割肉放血之人。
按道理,噬域魔主早該對她殺伐果斷。
可現實卻是無論死了多少魔衛,魔主依舊對她的血嗜此不疲。魔衛間都傳是她的血蠱惑了魔主,更加對她身帶詛咒之事深信不疑。
因而聽完這樣一番狠毒的話語,在場人都是心頭一緊,些許膽寒。
卻也隻是遲疑半晌,便又恢複了先前的凶惡。
且更甚。
“小娘們,你也不瞧瞧這都什麼時候了?”
魔衛長重新上前捏住她的手臂,幾乎要將她拉扯散架,“整個噬月穀如今都災禍難躲,老子腦袋都彆在褲帶上了,還在乎什麼狗屁詛咒?!”
氣氛逐漸變得躁動。
原本還猶豫的魔衛們聽到這話,皆是一臉讚同,止不住起哄。
“就是,反正如今生死不定,還不得在賣命之前好好快活一番?”
“沒錯,什麼詛不詛咒的,難看點老子都忍了,畢竟在魔宮,這麼嫩的身子實在少見!”
“……”
騷動愈發強烈。
在魔衛長的帶頭下,越來多的魔衛圍了上來。
鬱星洛乾唇失了血色。
澈眸卻不顯慌亂,堅定似驟雨來臨前的纖枝,寧願叫整株連根拔起,也不願讓狂風將一切掠奪殆儘,淪為殘花敗柳。
她輕闔上眸,緩緩抬手,將那根骨簪鋒利的尖端對準脖頸。
手臂拉遠,猛地刺下,卻驟然停在半空。
颯颯——
一息之間,空氣猶如凝結。
鬱星洛啟眸,驚覺有隻綺麗的蛾子正落於手上,悄然舔舐她指間的血。
魔衛們臉上瞬間沒了笑意,所有目光都死死盯著那隻半翅似血半翅如墨的飛蛾。
滿臉驚恐,“這是!”
自幽冥深淵,湧動千萬年的地獄熔岩之中孕育而生,攝人心魄噬人血骨的——
“閻詭蛾——!”
恐懼顫栗的嗓音響徹空穀。
魔衛們這才驚覺魔網之中的腥紅少年早已消失。
但已經晚了。
鬱星洛隻聽到骨肉分離,肢體被扭斷的聲音。等回過神時,地上赫然多了數具安靜的屍體。
隻剩魔衛長垂死伏地,艱難抬望踩在他手背的染血黑靴,痛苦地嗚咽。
“嗚——!唔……”
“……”
渾身猩紅的少年佇立眼前,正冷漠睥睨著腳下之人。
他掌心隨手一旋,將那隻血蛾收進手中。表情淡然,尖瞳卻無聲收縮,仿佛一瞥便能將眼底螻蟻碾碎。
“碰她,你配嗎。”
音落之時,魔衛長瞬間七竅流血皮膚潰爛,痛苦得就連吟嚎都再發不出一絲。
鬱星洛驚愕地看著。
直到聽見頭頂那聲冷厲的嗓音降臨,“閉眼!”
——決絕至極,毫無情感,仿佛一道冰冷不可違抗的命令。
不容思索,鬱星洛下意識閉上眼,沒有看到那人咽氣時的表情。
一隻冰涼有力的手握住她的細腕,又下了命令,“走。”
鬱星洛下意識跟隨那人。
等對方鬆手,她小心啟眸,才發覺自己已經踏足百層石階之上。
空氣死一般沉寂。
空穀長階靜謐如死潭,連風都吹不來一絲,和方才的殺戮喧囂恍如隔世。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墨衫少年始終默然,高挺的背影擋在身前,蓋下一片陰翳。
鬱星洛仰頭,無聲瞧著那人如墨的長發順直背滑下,紫紅月光灑在那人身上,描出寬肩,襯著背影愈發深不可測。
如無儘長夜,無儘深淵。
她心裡又慌又怕。
糾結片刻,卻還是沒能忍住疑惑,“你…就不痛嗎?”
他分明揮手間便能將他們殺光,卻要承受那痛苦直至肉|體極限。
為什麼…
“痛?”
玖夜卻輕笑,嘴角勾著熟悉地冷嘲,“這點還遠遠不夠。”
他無聲闔眸,淡然補上半句,“不夠讓我清醒。”
“…”
鬱星洛疑惑更甚,“清…醒?”
玖夜腳步並未停頓,仍留給她那不變的莫測背影,許久才回應。
“隻有極致的痛才能提醒我是活著的,而非一具死屍。”
那雙空洞死寂的漆眸再一次閃過眼前,鬱星洛忽然懂了一分。
是啊,這世上怎會有人喜歡痛苦。
除非,他承受著比肉身還要強烈百倍的痛楚。
卻仍好奇,眼前人分明仍是少年,卻是一副滄桑疲倦神情,如同承受了千載折磨,經曆過無數殺戮與紛爭,直到對這世間厭倦透頂,哀毀如行屍。
意外的,那人忽然轉身。
一息間,冰硬的手掌猛地扣住她纖細如枝的脖頸。
“你若再用這種憐惜的眼神惡心我,我便殺了你。”
狠厲的嗓音從頭頂襲下,帶著寒息打在少女的額頭。
他絕非說說而已。
“…”
鬱星洛怕極了,卻還是抬眸看他。
她不懂,那人語氣分明厭惡至極,眸中卻矛盾地透著一絲懷念,叫人莫名其妙。
世上竟會有人對善意的眼神過敏。
她明明沒有惡意。
半晌,在那冰手鬆開後,她長舒了口氣。
抬眸望見鎮劍閣,忽然想起先前魔衛們的對話,猛地一驚,“你當真要偷…?!”
玖夜音線平淡,“憑本事拿,怎的算偷?”
“…”
鬱星洛一噎,“你是去送死。”
“是又怎樣,與你何乾?”
鬱星洛抿緊了唇。
隱忍許久,終是咬牙奔上石階,抬臂擋在那人身前。
“你,敢,攔,我?”
凶冷的嗓音從玖夜齒間字字擠出,就如同折枝斷葉,毫無猶豫斬殺一切擋他之物。
鬱星洛驚得心一顫。
卻毫不躲閃抬眸對上了那雙寒冰尖瞳,怕得要死,也沒挪開一分。
“你許諾之事,比我的命重要得多,所以…你就算殺了我,我也要攔。”
玖夜微怔。
像寒潭冰霜被石塊猛地擊中,生出一道裂縫。
卻僅在一息後,重新凝結。
“許諾?”
玖夜冷冷嗤笑,略過少女邁上石階,“我沒取你性命,又何來‘遺願’一說?”
輕淡留下一句,帶著倦意,像在談論多麼不足輕重的事。
鬱星洛一僵。
她將頭深埋下去,大半麵頰藏在陰翳之下,不覺攥緊了拳。
幾息後,像下了某種決心,猛地回身拽住少年衣袖。
“那就當做,預支的好了。”
她抬眸對他瑩笑,“從今日起,我的命交予你。你需要,我隨時可以幫你擋劍。”
清澈的眸子不摻一絲遲疑、半分虛假,純誠如皎月。
少年卻無動於衷。
直到看見女孩毫不遲疑拔出骨簪刺破手腕,白皙的肌膚瞬間淌下一行殷紅。
他驀地怔住。
漆眸就這樣無聲凝著那手腕上的溫熱液體,欲望頃刻間爆裂,將眸染上貪婪之色。直到那道割傷緩緩變淺,最後愈合。
“我自愈力很強,可以幫你擋很多次。”鬱星洛認真與他解釋。
卻見那雙尖瞳驟然一顫,宛如死寂了千年的灰燼複燃,焰火凶猛熱烈,勢將天地萬物燃燒殆儘。
玖夜蓋住半張臉,狂烈地嗤笑。
驚得少女晃了神。
“好啊,這是你自找的。”
他猛地扣住她的手腕,狠狠發力,攥得那段雪膚染上緋紅,“記住,跟了我,便得守我的規矩,永不欺我,瞞我,質疑我。”
鬱星洛被他冰冷口吻震得嗡鳴作響,許久才回神,點了點頭。
等再抬眼時,驚覺二人早已身處劍閣之中。
空曠的殿堂寂若無人,卻無處不透著暗流湧動的危機。即便是鬱星洛這樣的修煉廢柴都能感覺得到,周遭恐怕早就藏了成千上百的魔衛,就待請君入甕。
詭異的紫紅月光透過窗縫照進殿內,死亡的氣息悄然而至,令人不覺脊背發涼。
鬱星洛擔憂地側眸,卻不見少年臉上有分毫波瀾。
他骨感的手一轉,血墨相間的蛾子便從那纖長指間顯現,被他若即若離地隨性把玩著。
那是玖夜千百年混跡於幽冥時,將自地獄岩漿孕育而出的閻詭蛾融進體內,借用上古術法所製的血靈蛾。隻放出一隻便能叫數百仙家折服,應付這些螻蟻更是綽綽有餘。
隻是那每一隻都是他的心頭精血所製,損耗一隻,便是百年修行都補不回來的。
不過…
玖夜瞥了眼旁邊少女,勾起邪魅的笑。
有她在,還怕補不回來?
鬱星洛警惕地看著周圍,正緊張時,墨色外衫忽然被那人隨手拋過來,將她整個人蓋住。
她正要去拉,卻聽那人好聽的音線自上灑下,“不許偷看。”
索性也就沒再去管,聽話地捂住那自帶幽香的墨衫,將視線遮了個嚴實。
玖夜漆眸在少女身上停留一息,露出滿意神情。
屠夫從不會讓羊看到刀具。
驚恐會讓血肉變得苦澀,營養流失,而他不想讓她有任何瑕疵。
“不想濺到血,就彆離太近。”玖夜淡言。
鬱星洛一怔,音線有些猶豫,“我看不見,怎知你在哪裡。”
“和我說話,我會應你。”
“……”
雜亂腳步聲摻著不知何物摩擦的窸窣從四周傳來,沒等她開口,空中已彌漫起濃鬱的血腥。
鬱星洛緊張得嘴唇都抖,一時大腦放空,隻好想到什麼便脫口而出。
“玄天門根基深厚,絕非一朝一夕便能撼動,你如何篤定能……”
“我從不食言。”
少年低啞的嗓音依舊平靜,“不像有人,剛約定好就急於失信。”
即便看不到,鬱星洛也想象得出他冰冷漠然的表情。
愣了半晌,她才了悟對方話中之意,羞愧的麵頰泛了微薄紅暈。
怪她,既信了彆人,就不該質疑。
“好,好,我不再多嘴……”
鬱星洛努力不去想象周圍血腥的場景,小心如試探般輕聲,“那你的名字,我可以問嗎?”
外麵許久都無聲。
她猜那人應是正忙著迎戰,不敢去擾,隻好耐著性子等。
終於等到那簡潔冷淡的語字——
“玖夜。”
“九…九爺?”
鬱星洛輕聲低喃著,覺著奇怪,怎會有人把稱號作為姓名的。
想必是初識不願透露真名,隨口給的稱呼,也並未在意,自顧自念著,“我姓鬱,名星洛。小時候,阿爹常喚我小星洛,或是星寶……不過,你隨意喊我好了,我都不介意。”
一時緊張,就低聲叨念了許久。
那人卻始終未答。
周遭忽的安靜下來,靜得落針可聞,死亡的氣息卻愈發濃烈。
“九爺?”
可任憑她如何再喚,對方卻始再無回應,世界仿佛隻剩她孤身一人,在無儘黑暗中彷徨摸索。
恐懼驟然襲上心頭。
蓋在頭上的黑衫不斷散發著那股奇特幽香,和那些腥味混在一起,叫人分辨不出是否那人受了傷。
在她再也按捺不住拉下墨衫時,意識驀地模糊,陷入沉睡。
……
…
名聲赫赫世人皆懼的噬月穀魔宮,在一夜之間分崩離析。
劍靈破陣而出,不知了去向,宮城破裂,魔衛死傷慘重,先前威懾不複存在。
世人傳聞這劍靈是被暗域魔主所盜,也有人說與仙門有關,但對於詭煞君重返於世深信不疑的仍不在少數。
說來沒人會信,詭嘯劍靈是載著一個凡人少女離開魔宮的——
鬱星洛經曆了漫長的黑夜。
隻記得夢中身形似蛟,猙獰可怖的怪物就在身下,叫聲震如獅吼,猛如虎嘯,僅一眼便叫人魂飛魄散,膽寒心驚。
猛地驚醒,才發覺是噩夢一場。
昏紅的日光刺得她微眯雙眼,抬手去遮。
可這分明是她曾看過上百次的,再熟悉不過的魔界日出,今日卻這般陌生。
隻因少了那道魔宮城牆。
此刻她正身處荒漠中央,四下空曠無人,隻有身下靠著的這一棵枯樹,一彎將涸的水泊。
還有那道墨色身影。
少年就慵懶地靠在一旁樹乾,輕闔著眸,還是那副不變的莫測神情。隻是手邊意外多了個陌生小巧的黑蛇虛影,如同墨玉戒指般溫順乖巧地纏繞在他指間。
就在這時,那人輕啟薄唇,“彆怪我沒提醒你,詭嘯劍靈不喜目光。”
鬱星洛一怔。
錯愕的眸子盯著那隻還沒手指粗的小黑蛇,噎了半晌才詫異開口。
“你是說…這隻小黑蟲,是詭嘯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