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初開,始神憐愛眾生,以己神血哺育邪魔,魔神由此出世。其性嗜血,持神劍,名詭嘯,屠戮無數,令三界聞之喪膽。」
「詭嘯異動,必有世殤。」
——
“走快點!死喪星。”
刺耳嗬斥聲穿過魔宮甬道。
紫紅月光下,少女被押送蹣跚前行。
皮包骨頭的身子搖搖欲墜,臟爛布衣染著新舊血汙,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光腳在冰冷地磚上挪動,留下一串殷紅腳印。
胖魔衛使勁瞪了少女一眼,將那三尺高的牢籠門鎖打開。
許久回身,卻見少女仍挺直身子,固執地苦苦支撐。
“死臭蟲!到這了還想擺硬骨頭?”
鬱星洛被一腳重重踹進籠內。
她艱難地伏在地上,蒼白臉頰卻隻有毫無情緒的死寂,如薄如蟬翼的玉,輕輕一碰就會破碎。
胖魔衛目光一頓,透出淫|欲。
卻在視線上移時驟然擰緊眉頭。
那張清透的臉蛋如同帶了副“醜陋麵具”,赫然被一塊青黑胎記占據。像被汙水染黑的白綢緞,即便再美也沒了穿的欲望。
“呸!真晦氣。”
胖魔衛皺了皺眉,朝她腳下吐口粘痰,“若是日後噬月穀有什麼災禍,那肯定是叫你這喪門星克的!”
旁邊魔衛也附和,“可不是,鬱氏全族都被你克沒了,就剩你一個,換做彆人早就羞愧自儘了吧?”
“…”
鬱星洛卻始終默然。
一雙澈眸透著寒光,無聲凝在魔衛腰間,那塊小小的魔宮通行令牌之上。
……
進了噬月穀魔宮,無論仙凡魔,一向是有來無回。
這裡死寂荒蕪,遠離凡界,連天界都鞭長莫及。
魔宮之主百年來日殺不辜,聚千萬邪魔在此暴虐橫行。在這裡,人命被視如草芥,生前受儘壓榨,無用時,便被丟進廝殺場互相殘殺,供人賞樂。
不幸之幸,鬱星洛有個不太尋常的本事——自愈力極強。
魔主也是瞧上她這點,才讓她成為血奴,每日取血享用。
她因此保住小命。
可即便低頭折節,割肉賣血,她也誓要活著。
有朝一日,她定要重回故土,洗清鬱氏的誣枉罪名,給那滅族仇人心頭狠狠一刀——
五年前,鬱氏被玄天門宗主設計陷害,全族被驅逐邊境。流放途中,族中姑娘被折磨欺辱,老幼病殘也接連慘死。
唯一幸存的鬱星洛流落魔界。
五年來,她從不敢忘記肩上背負的滅族之仇。千百個日夜煎熬,她終於摸清了魔宮的內部結構、魔衛的換崗時間,隻差竊取令牌。
卻還是沒能來得及…
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衝入鼻腔。
她抬眸看向周圍,臥房大小的木籠中卻關押著數十人,混雜糞便的泥土上蜷縮著非老即殘,皆是滿眼恐懼。也有個彆窮凶極惡之徒,如今依舊周身戾氣。
可無論是誰,進了這裡便都是最後一晚。
明日一早,所有人都會被丟進“屠宰場”廝殺殆儘,就算能在殘殺中僥幸存活,也無人能躲過那噬骨邪獸之口。
少女撐起癱軟的身子,雜亂的長發遮了大半張臉,瓷器般的細膩雪肌卻若隱若現,冷白得像靜謐月光。
引來不懷好意的目光,注視許久。
幾個凶漢毫不遮掩凝視線,像看獵物一般凝著她半裸的肩頭,貪婪心思昭然若揭。
鬱星洛卻毫不避諱,淩寒目光徑直對上那群視線。
幾人一愣,想起她早就傳遍魔宮上下的瘟神體質,神情些許忌憚,悻悻收回目光。
在周圍視線都移開後,鬱星洛注意到角落中一個渾身是傷的憔悴老婦人,眸色一驚。
她紅著眼撲上前去,聲音沙啞,“曾阿婆,你還好嗎…”
她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曾老奶媽。
魔宮的牢籠,那個被魔衛們稱為“羊圈”的地方,在犯人看來倒更像一個貧瘠的小村落,婦孺老幼相依為命,互相照顧,日子也相對安逸。
在鬱星洛被抓進“羊圈”之前,曾奶媽已在這裡生活了十年之久。魔宮留她性命,隻為了保證那些剛出生的嬰兒,直至被魔主吃到嘴裡時都是鮮活的。
如今她沒了產奶的價值,便也就失去活的資格。
“鬱丫頭,我有東西給你。”
老奶媽輕咳兩聲,從花白亂發上拆下那根陪了她許多年的骨簪,偷摸遞給她,“雖不好看,但足夠鋒利了。咳咳……哦對,還有這個。”
老奶媽又顫著手指,從袖口小心掏出褐色藥丸塞給她,“這是我從魔衛那裡偷來的假死丸,明日你上場後找機會吃了它,運氣好興許能混進屍體被運出宮外。”
從那滿是褶皺的枯手接過東西時,冰涼的觸感驚得鬱星洛指尖一頓。
她感覺到,生命正在從老嫗身上流逝。
“好了丫頭,咳咳……我這土埋脖子的人,就算現在牢門大開,我都沒力氣跑出去。”老人撫著她的手背,“若我死之前真能幫到你一些,倒也能安心合眼了……”
“…”
鬱星洛沒作聲。
她將東西小心藏好,深埋下頭,用亂發遮住濕紅眼眶,哽咽的喉嚨連一聲謝都無法再說出口。
老奶媽進來前遭受了非人折磨,這一夜都沒能熬過去。
鬱星洛整夜無眠,直到濕潤的眼角灑下一縷昏紅日光。
圈籠外依稀傳來魔衛的腳步聲,“哎,你們聽說了嗎?厄域的魔主好像瘋了。”
另一個嗓音滿是詫異,“什麼?瘋了?!怎麼可能……”
“是真的,聽說還是被嚇瘋的!曾經威風霸道的魔主,如今竟成天像個瘋乞丐在街上亂跑,見人就躲,不知究竟見了何等可怖的東西才會變成這樣。”
一聲歎息過後,那聲音繼續道:“亂了,全都亂了。現在整個厄域群魔無首,就連無名小魔都想爭一爭這魔主之位。”
“可,可那厄域魔主法力高強,性子還桀敖不馴,就算是玄天門他都鄙夷不屑,究竟什麼人能讓他這般忌憚?”
空氣寂靜了幾息。
有個聲音忽然嘀咕,“哎,你們說,這沉寂百年的詭嘯劍靈如今頻頻異動,再加上厄域這事……”
他頓了頓,“難不成,真是那擾龍神君要重返於世?”
話音剛落,便聽有人掐著嗓音怒斥,“不要命的!敢直呼其名諱,不怕給咱整個噬月穀招來災禍?!”
半晌又輕歎,“想當年詭煞君手握神劍,獨尊天下,三界無人不懼。誰成想他竟會放棄詭嘯自墮幽冥,幾百年來都了無音訊。如今恐怕早已化作殘魂碎齏,如何回得來…”
“話雖如此…”
那人似是仍不放心,“可,放眼三界,詭嘯隻聽命於一人。若真是詭煞君要來取劍,彆說咱噬月穀守劍的千百兄弟,就是魔主大人也……”
“真到那時,咱整個魔宮不都被夷平?”
話音落下,鴉雀無聲。
陰風劃過甬道,所至之處皆是萬籟俱寂,就連被風吹幌的鎖鏈都驟然安靜。
“……”
恐懼的氣氛在寒氣中蔓延,卻沒人看見,蜷在角落的少女眸中閃過一絲熒光。
那雙透亮的眸子中顯不出半分懼怕,反倒有些期待。
在這裡,鬱星洛早已見識過世間最極致的惡,她想不到還會有什麼能比這更加糟糕。
若真有人能將這裡夷為平地,對那些即將埋骨於此的可憐人來說,又何嘗不算一種拯救。
哐啷啷——!
魔衛的長刀重重敲在木籠柵欄鐵鎖上,“醒醒吧臭蟲們,該上場了!”
鬱星洛夾在人群中,被魔衛用骨鞭哄趕出籠。
邁進“屠宰場”的一息,頃刻間亂作一團。
少女微顫的視線茫然驚慌地胡亂掃著,她看到觀眾席上歡呼的魔族正將刀劍拋進場內,經人哄搶過後,泥地上霎時廝殺一片。
血肉飛濺染紅地麵,彙聚成緋紅血泊。
“啊啊啊啊——”
角鬥場上,哀鴻遍野。
噗咚——!
慌亂人群中,鬱星洛嬌弱的身子被撞來擠去,一個不穩重摔在地。
再抬眸時,一個格格不入的死寂身影撞進視線——
血雨腥風之下,空曠場地中央安靜地倒著一個少年。
他以極其異樣的姿勢伏著,四肢筋骨扭曲,觸目驚心。身著的黑衣殘破不堪,被血浸透,在魔域詭異的紅日光下泛著猩紅。
空中血腥味,汗味,屎尿味摻雜在一起,卻遮不住他身上的一股幽香。
他的身軀被胡亂踐踏過百次,過路之人卻還要惡意補上幾刀,生怕他沒有死透。
可即便被如此殘害,少年卻仍死寂如初。一雙漆黑如夜的烏瞳空洞至極,沒有痛苦,沒有恐懼,隻隱隱殘存一絲嘲意。
鬱星洛看得心頭一震,驚眸巨顫。
她從未想到,有人竟能絕望至此。那張遍布血汙的臉透著極致的疲倦和麻木,仿佛對這世間早已厭惡至極,令人不覺生憐。
哢——
轟隆隆——!
獸籠開放了。
一息間,所有手拿利器之人都殺紅了眼,寧作屠夫,也不願淪為巨獸口中之食。
喧囂場上嘶吼和哀嚎聲愈演愈烈,少年卻始終淡然,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
理智催促鬱星洛快些逃離,可她卻怎麼也做不到視若無睹。
鬼使神差地,她覺得必須要拉他一把。
若不這樣做,仿佛那人下一息就會墜入深淵,連神魂都摔得粉碎。
幸存者都驚慌地四散逃竄,鬱星洛卻義無反顧地奔向少年,就好像想到,自己也曾日日苦盼著,能有人在絕望之時拉她一把。
她俯下身,毫無遲疑將褐色藥丸塞進他口中。
“再堅持一下……”
鬱星洛努力壓著劇顫的嗓音,輕著聲,“這是假死丸,能助你躲過那凶獸。你再挺挺,挺到一切結束,便能混進屍堆被運出宮。”
她對少年低喃著,也像對自己。
“隻要,再多堅持一下就好……”
“……”
少年許久都無聲。
空氣死寂著,好似錯覺,場上喧囂仿佛都停了一息。
鬱星洛低頭去瞧,才發覺少年骨相極其俊美,淌滿麵頰的血跡都遮不住冷俊精致的五官。
換做往常,尋常男子看她一眼都會連連搖頭,避之不及,更不用說這般好看之人。
可眼下,漂亮狹長的眸線下,那雙卻始終一片死灰。
他安靜得就像個死人。
鬱星洛以為等不到他有任何反應了。下一息,卻被一隻猩紅冰冷的手驟然扣住手腕。
驚得她瞳孔猛縮,呼吸一滯。
再看少年時,那雙漆眸竟早已死死凝住她,冷得如同千百利刃劃過她的肌膚,卻又被劇毒燒灼,痛入骨髓。
那駭人尖瞳之中是無儘煉獄,屍山血海在業火中哀嚎,墜落其中,必會摧心剖肝,被吞噬殆儘屍骨無存。
魔宮的極至黑暗,屠宰場上的血腥場麵,甚至不及這漆眸半分可怖。
可她再想逃已經來不及。
隻一眼,她就墜進那深淵煉獄之中。
頃刻間好似千萬蟻蟲啃噬心臟,鑽心得痛。
可陷於魔宮五載,被無數次割肉放血她也從未恐懼。現在,她卻怕得像隻受驚的稚兔,蜷在泥濘血泊間,顫抖著,祈禱著。
默念著心中的不甘——
鬱星洛,出生於無名的修仙家族,自降生便惡語相隨。周圍人都說她害得母親難產而死,是災星降世,將其視作瘟神。
而玄天門,作為凡界仙門之首,絕學眾多,冠絕凡界。宗主獨女岑之煙,更是手持神劍,天賦異稟,憑仙姿聞名於世。
說出去誰會相信,她這種喪門星會和岑大小姐曾經情同姐妹。
世人更不會知曉,如此明公正道的玄天門,竟會為了神物濫殺無辜,不惜滅掉整個族氏也要據之己有。
岑之煙今日手中的神劍“凜魄”,正是那個原本該由父親親手傳給鬱星洛的,鬱氏家族世代傳承之寶。
五年前,玄天門宗主岑光遠設計將岑之煙送進鬱家,與年齡相仿的鬱星洛成為蜜友。在騙取信任偷得寶物後,岑光遠立即以覬覦神物之罪名,將鬱氏流放,害死全族。
如此滔天罪孽,如今世上,也隻剩鬱星洛一個證人。
她怎麼能就這樣死掉。
她怎會甘心。
漫長無儘的摧殘中,鬱星洛伏地艱難抬眸,驚覺地上垂死的少年早已佇立眼前,正冷漠睥睨著她。
“…”
感受著口中的藥丸融化,甜膩在舌上逐漸蔓延,玖夜不禁嫌惡蹙眉。
這藥丸分明是彆人拿來哄騙她的,最普通不過的糖泥丸,這蠢貨卻信以為真。
“愚蠢至極。”
薄唇輕啟,毫無感情的嗤笑從少年齒間擠出,低如磁鐵嗡鳴,又仿佛惡魔低語近似耳邊,透著不知是厭惡亦或嘲諷的意味。
漆黑的冷眸投向地上少女,無聲看她強撐著身子站起,又搖搖欲墜。
看著那張蒼白臉蛋失去血色,乾唇卻在牙齒的抵咬下逐漸染上緋紅,少年一如先前漠然,眸中卻無聲劃過一絲波瀾。
“如此純粹之血……”
玖夜闔了眸,薄唇似歎——
“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