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的入口被藤蔓和雜草掩蓋,幾行腳印已被人仔細清理乾淨。
洞裡光線微弱,躺在陰影中的星羅宮長老緩緩醒來,睜眼看見昏暗陌生的環境,眼瞳猛縮,雙手已本能地做出防禦的動作,蓄滿靈力光芒。
“彆急著動用靈力,先把藥服了吧,等力氣恢複得差不多了,再把你們身體吸收的東西逼出來。”
說話的人是一名姑娘,嗓音清脆乾淨,在空曠深邃的山洞中,像極了水落幽潭,流泉擊脆。
七長老最先從地上坐起身來,瞧見背靠石壁坐著的華盈,眉黛青山,清秀嫻美,正熟練地處理著自己手臂的傷口。
她說話時,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從珍靈鐲裡取出了幾瓶藥,輕手一拋,圓滾滾的小瓶子就順著地麵咕嚕嚕來到了他手邊。
七長老心下駭然。
他的確能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股外來的虛無之物在體內浮沉,若是再晚上一段時日,它們將完全占據體內的每一處空隙,把他的生機全部排擠出去,讓整個身體徹底變成容納虛無之物的器皿。
被困在那座機關塔中,失去意識之後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所有事情,他大概都能猜到了。
這樣的秘密竟然被燁都知曉並利用,星羅宮中有叛徒!
可是,恐懼、絕望和死亡,燁都拿這些東西來做什麼?
“敢問姑娘是什麼人?是你救了我們?”幾位長老麵麵相覷,誰也不敢吃這藥,有燁都蠻橫殘忍的舉動在前,他們此刻對誰都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並不認為被陌生之人從燁都撈出來是一件好事。
華盈在手臂上纏好了藥布,低頭咬住藥布的一端,另一隻手牽著另一端係了個結,放下衣袖,坦然迎接他們各有所思的打量。
“我叫華盈,諸位彆緊張,也不必謝我,救你們出來是我與陳鏡竹說好的交易,細節他會和你們講清楚,到時候若是諸位不同意,我會把你們送回去陸逸君那裡,多費點力氣罷了。”
言訖,幾名長老神色複雜,有驚有疑。
哪來的狂縱後生,陸逸君那兒是什麼想闖就闖,想退就退的地方嗎?
他們莫非是被困了數十年,天下間才突然出了這等厲害的年輕人?
但他們此刻更關心另外一件事。
八長老渾濁的眼睛亮起了光,花白的胡須都有些發顫,他手指碰了碰圓鼓鼓的小瓶子,急切地問:“姑娘,我們少宮主現在何處?他可有受傷?有沒有給我等留下了什麼話?”
華盈指了指洞口:“喏。”
洞口有一片陰影鋪了進來,令本就晦暗不清的山洞霎時陷入了更令人惶然的黑暗。
陳鏡竹踩著影子走近了山洞,臉頰消瘦,雙眼滿是疲憊,雖然自知務必在長老們麵前打起精神,卻仍然讓人看出了一股難以掩飾的落魄與憔悴,與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天差地彆。
分彆了半個多月,這副強裝鎮定可靠卻滄桑的模樣落到幾個長老眼裡,無異於代表著他過得比他們還要艱難。
“少宮主!”
長老們紛紛激動地站起身來,想上前迎接他,卻因為又累又餓,身體虧空,哎喲聲響了一片,互相攙扶著才沒摔出個狼狽樣,心裡更是一片憤然,“燁都簡直欺人太甚,如此橫行霸道漠視人命,難道以為天下世家門派的生死都是他們說了算不成!”
陳鏡竹擺擺手,自己也倚靠著石壁坐下來休息,先把在外麵帶回來的水和食物都分給了大家:“大家彆激動,都先坐下把藥吃了,聽我說說星羅宮和滄州現在的情況。”
他把燁都製造水患,林之凇帶人入駐滄州的始末以及星羅宮的死傷困頓全都詳儘地說了出來,略過了自己在陸逸君手下受的折磨,免得又惹得長老們涕泗橫流。
說到最後,陳鏡竹臉色凝重,擲地鏗鏘。
“星羅宮經此一劫,元氣大損,往後還要辛苦諸位與我一同重振星羅宮。論實力,我雖與陸逸君如隔天塹,但此仇絕不敢忘,將來有朝一日尋到機會,我定然會不惜代價,向陸逸君討要公道。”
“諸位長老現在要做的,是把體內吸收的那些東西全部清除乾淨,我們緊接著就要回星羅宮……”他頓了頓,看了眼華盈,越想越虧,但並不後悔,平靜道,“把滄州拿回來,送給華盈姑娘。”
幾位長老聽後明顯一怔,他們不可置信地反應了一會,接著又扭頭看了看華盈,想起她剛才說的交易,眼裡失去了被燁都與青要山的所作所為惹起的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更何況棄了滄州才能保下星羅宮。
華盈沒有去理會星羅宮這些人的斟酌權衡,也不怕誰敢說出一句反對。
她垂眸擺弄著一朵小小的幽月曇,想著自己的事情。
三天其實過得很快,隻要子時一過,恨生蠱也就死了,“刺殺”林之凇之後,她就該回北荒了。
華盈算了算時間,抑製恨生蠱發作的藥效也快過了,等反噬一上來,她哪都去不了,再撞上林之凇,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她最不喜歡陷入被動,起身往外走:“陸逸君不敢明目張膽來尋你們的麻煩,但極有可能將邪陣的黑鍋丟給你們。我去見一見林之凇。”
陳鏡竹目送她的背影,簡直肅然起敬。
不愧是敢單槍匹馬闖紅楓林揍陸逸君的人。
不動腦子也猜得到青要山的人正在四處抓她呢,她還敢去見林之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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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湖。
一片金紅色的葉子從枝葉繁茂的一棵榕樹上掉下了,打著旋落入下方藍紫色的星湖中,點開一圈圈細微的漣漪。
星湖廣袤無邊,湖上空無一物,卻有一座宮殿的倒影在水中隱隱若現。
宮殿巍峨如山,玄玉為牆,銀白璀璨的細閃點綴在漆黑宮牆的各個角落,宛如夜幕之中群星閃爍。
倒影之中,搶奪了一半星羅宮勢力的陳家旁支與剩下誓死守護星羅宮的弟子停下了半個月也沒分出勝負的交鋒,向宮牆外釋放出的窺探之眼把青要山修行者的肅殺合圍之勢清晰傳回。
意料之中的這一日真正來到時,仍然讓他們滿目驚慌,商議著要派誰出去交涉和談。
湖邊石上,意氣風發的蒼家小將軍少有這麼耐心而從容的時候,笑吟吟地垂眸注視倒影裡的一隻窺探之眼,唇角微勾,傲氣得很。
二十名青要山修行者將星湖圍繞,肅靜待命。
終於,倒影之中,一名身著蒼青色衣袍的男子跨出了星羅宮大門。
水麵的漣漪越擴越大,他像是憑空出現在了水麵上,又像是本就站在那裡,隻不過之前被一層障眼的屏障給遮掩住了身形。
蒼雲息發出哦呦一聲驚歎,笑眯眯地打量著他,意有所指:“你們星羅宮的結界真是稀奇,看得我也想進去瞧瞧這裡麵是不是彆有洞天,能讓我進去坐會兒麼?”
男子年紀看上去和蒼雲息差不多,卻比他少了許多人情世故裡曆練出的遊刃有餘,麵對他的注視尤其顯得有些無所適從,先拱手行了一禮,穩住聲線裡的緊張。
“在下星羅宮掌門三弟子,喬厲。宮中遭逢變故,實在、實在不便迎客,否則會怠慢了諸位貴客,還請蒼公子見諒。”
蒼雲息不急不慢上前一步,自來熟道:“這好辦,進去坐坐,我教你?”
眼見著他的雙腳已經走出了湖邊岸石,要踏上星湖,喬厲局促的臉色急變,抽出懸掛在腰間的玉笛在指間轉了一圈,橫擋在身前,做出功防之勢,目光堅毅。
身後突然有幾個穿著同色門服的人站了出來,其中一名女子按住了他握笛的右手。
那小師妹看起來比喬厲還要小些,氣勢卻不輸給任何人,揚聲道:“林之凇呢?他也知道自己趁人之危上不得台麵,所以不敢親自來這,是不是?哼,身為青要山金尊玉貴的少主,卻趁火打劫,也不怕人人唾棄!”
身旁的同伴們都是星羅宮中的年輕弟子,宮中能主事的長輩們不在,天塌了也有人撐著的可靠庇護也失去了,他們頭一回毫無退路,毫無倚仗,僅憑自己的力量直麵強大之敵,這半個多月以來忍受的惶惑,委屈與憤怒全都不管不顧地發泄了出來。
“你們青要山打著賑災救濟的名義在滄州渾水摸魚也就罷了,今日竟然光明正大地來了我們星羅宮,莫非要欺負我們星羅宮無人了不成!聲名赫赫的青要山要做登門入室的強盜了嗎,彆欺人太甚!”
“星羅宮雖遭了禍劫,但我們還站在這,誰都彆妄想能兵不血刃,奪走這裡的一磚一瓦!”
蒼雲息雙手環抱,笑吟吟地聽著他們的控訴,實在受不了被誤解了才出聲打斷:“那倒不是,星羅宮的什麼枯音琴與十二律殺訣,我們又用不上,宮裡的資源財富應該被陳家旁支淨挑好的搶走了不少吧,況且那些東西我們青要山要多少有多少,我都不稀罕,更彆說林之凇那眼光了。今日我們過來呢,是為了解決後患。”
星羅宮弟子們憤怒的質問聲戛然而止,紛紛取出本命武器直指蒼雲息,不知誰的武器先發出了戰意凜然的一聲律動,激越的靈力蕩起星湖上的一陣疾風,劍拔弩張的氣氛籠罩四方。
“你們不是對手。”蒼雲息說,“再等等,要死的也不止你們。”
“宮中的師弟師妹們年幼莽撞,做不得主,蒼將軍,我來與你們談。”
一道熟悉卻氣勢不同的聲音隨山風湧來。
“師兄……?是師兄回來了!”
“少宮主!”
“長老們也回來了!”
蒼雲息把人等到了,回頭看向沿著山路走到他對麵的陳鏡竹。
半個多月裡受到的那些殘酷之刑令他的身體破碎不堪,需要用極長的時日來恢複,他仍然虛弱著,臉上沒什麼血色,握拳擋在唇邊輕咳了一聲,卻與之前在聽水苑中隻知道踱步不安輾轉難眠的樣子判若兩人。
他胸有成竹地與蒼雲息對視,氣息平靜泰然,如一曲定勝之音。
“蒼將軍,青要山若是為了免除後顧之憂就滅了星羅宮,免不了落人口實,這種流言蜚語並不好聽,否則林少主也不會把星羅宮留到今日。”
“況且即便是林少主親自出手,今日也滅不了星羅宮,更拿不走滄州。”
他不卑不亢,嗓音平穩有力,反常的態度讓蒼雲息微微眯眼,腦海裡快速翻過與之相處的全部細節與自己掌握到的與星羅宮有關的所有信息。
他哪還有什麼底牌在這胸有成竹?
蒼雲息投去一個疑惑的目光:“?”
陳鏡竹看向身後的幾位長老,微微頷首:“有勞。”
六名長老同時結印。
夜風安靜下來,星月的光輝也同時斂退,隻見淺金色的點點靈光不斷在半空中遊移,六位長老同時抬指一點頭頂蒼穹,點點靈光便化作股股絲線衝入高空,彙聚成一隻巨大的眼睛。
它緩緩睜開,金色的瞳孔散發出威嚴冷酷的力量,將滄州五城、山河萬頃儘收眼底,一切藏匿其中的深具威脅之物都將在它的注視下灰飛煙滅。
蒼雲息嘶的抽了聲氣,頭一回覺得事情有些麻煩了。
護天靈。
用一個世家宗門曆代長老弟子的心念與意誌凝聚的護天靈,一旦徹底醒來,將會讓侵襲轄地之人全軍覆沒,而喚醒它的這個世家宗門也會化為灰燼,無人能幸免。
擺明了要拉他們同歸於儘。
“想不到你們還留了這一手,陳家先祖真是思慮周全啊。”蒼雲息氣得發出一聲悶笑,難怪陳鏡竹這小子這麼有底氣呢,原來是篤定了青要山竹籃打水一場空。
“蒼將軍過譽。”陳鏡竹淡淡地笑了下,“也不止是護天靈。”
與此同時,蒼雲息的寸心簡上光芒閃爍的頻次越來越密集,暗示著有什麼不得了的消息飛快地傳遍了四海。
蒼雲息微微眯眼。
寸心簡其實在不久之前就已經開始閃爍,他原本以為是些閒聊八卦,沒功夫看,這時猛然發覺不對勁,點開寸心簡掃了掃。
是星羅宮大張旗鼓昭告天下,欲設宴向林之凇道謝,感謝其心懷蒼生古道熱腸無私幫助,助星羅宮和滄州渡過難關。
更有人熱議紛紛,說路上看見許多百姓見了青要山的人往星湖去了,他們於是也自發趕來星湖,要當麵感謝林少主答應星羅宮的求救。
蒼雲息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
人人心知肚明的接管滄州變成了星羅宮感恩戴德的無私奉獻,現在天下那麼多雙眼睛全都看著林之凇呢。
陳鏡竹頓了頓,他在陸逸君那裡走了一遭,已然深知四大家的人看似正人君子,其實根本就不講仁義道德,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他注視著蒼雲息的冷笑,似乎看見了真正能做主的那位少主在被擺了一道之後要用黃泉焰把此處焚為灰燼的怒火,其實心裡有些虛了,冷汗也浸了出來。
“所以,蒼將軍,現在我們來和談吧。”他鼓足勇氣繼續說,“用我儘最大能力為青要山提供的好處,來換星羅宮的一線生機。”
林之凇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清冷得像是堆了雪的湖泊。
“和談……”
他的輕笑聲在旁人耳中意味不明,卻讓陳鏡竹聽出一絲危險的情緒,“華盈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