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鏡竹身上的汗毛一根根豎起,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上的紋理,眼裡浮現出一陣複雜的神色。
蒼雲息也挺直了背脊,皺皺眉:“華盈......”
這問的是哪門子問題?
“想好了再說。”華盈笑吟吟的,提醒陳鏡竹不必用假話來騙她。
陳鏡竹快速組織好的語言被她這一眼看得哽在喉嚨裡,咬咬牙,放棄了那些半真半假的話:“我說,但這是星羅宮秘密,華盈,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猜到的,還請在場的諸位替我保密。”
他看了看這裡能做主的林之凇,見他沒表示什麼明確的反對,便視作默許,下了極大決心一般坦白。
“星羅宮之下,是一條靈河,名為鳳鳴璿璣,就因為有了這條靈河的洗濯滋養,星羅宮弟子的靈脈比外麵的修行者更加純淨強韌,修行會順利許多,靈脈之中還能容納更強大的外力作為補充,具意境以上的修行者受其影響最為明顯,整個身體都可以變成容納無窮之物的容器。”
他打了個比方:“就像珍靈戒之類的容器。隻不過珍靈戒裝的是有形之物,這樣的身體能裝下的是沒有實形的虛無之物。”
一番話讓人聽得驚詫沉默。
那六名長老的作用,原來不止是起陣。
林之凇抬眼掃了掃華盈。
世間任何一種特殊的體質都有獨一無二的作用,令人羨慕,也培植出貪欲。
若是守不住,護不了,定然會招來禍端。
假如靈血在她身上,而她藏不好又留不住,她該怪自己技不如他,而不是恨他冷漠殘忍。
華盈微微蹙眉,此前憑空的猜測都因為陳鏡竹這番話而得到證實,還原出了一個令她生氣的真相。
燁都在滄州布下邪陣,製造水患,不可能隻是為了殺那麼多平民百姓。
他們的目的,一定是為了得到什麼更具有價值的東西。
星羅宮長老的身體,恰好可以用來收集和盛放這些東西。
一場席卷五城的水患,能帶來的虛無之物,無非是恐懼、絕望和死亡。
“你想知道的,我替你問完了。”華盈扭頭對林之凇說。
林之凇起身就走。
蒼雲息看得一愣,跟著起身叫住林之凇:“問什麼了怎麼就問完了?你倆在打什麼啞謎?”
林之凇之回頭給了他一個看傻子的眼神,接過門外侍從遞來的傘,步入雨簾之中。
蒼雲息被這道毫不留情的諷刺目光看得炸毛,比聽到他直接來一句“能不能把你看熱鬨的功夫用在動腦子上”還要備受打擊,不過他也的確動了動腦子,快速捋清了完整的因果邏輯,底氣一下子就上來了,忍無可忍地追了上去,大有一副要跟林之凇比劃兩下的架勢。
“林之凇,你嫌棄誰呢,我不辭辛苦千裡迢迢跟你來滄州受罪,彆人辦不了的事,我接手辦了不少吧?我沒找你邀功也就算了,真要看不起人,信不信我現在就走……”
火藥味十足的控訴越走越遠,陳鏡竹急慌慌的目光追向消失在雨幕中的幾道身影,一顆心七上八下。
“——哎?”他慌忙起身。
華盈沒問其他長老被關在哪,林之凇也沒問,他根本就不關心。
屋子裡轉眼就隻剩下陳鏡竹與華盈兩個人,他有些不安,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華盈。
華盈反問他:“知道燁都為什麼要抓你們的長老了嗎?”
“我原本以為他們隻是想搶枯音琴,占星羅宮,可是直到今天才猜到一些。”
陳鏡竹不太確定的點點頭,看向窗外連綿不絕的大雨,憂心忡忡,說不出的悲傷。
“這雨下得太奇怪了,若是因邪陣而起,便解釋得通。星羅宮中,加上兩個罪人,其實有六名具意境以上的長老,用他們來起陣,剩下的長老就被用來保存燁都要的東西,真是天衣無縫的計劃。”
他胸腔裡擠出一絲沉悶的苦笑,頹然地重新坐回椅子上,啞聲繼續說下去:“星羅宮中定然是出了奸細,可我對這個奸細一無所知,也救不回其他被關押的人。我沒辦法讓我父親,那些長老,還有滄州這麼多無辜之人活過來,就連向他們討個公道也做不到。”
華盈說:“那就去做點能做的事,比如回到星羅宮。”
“林之凇不會放我走的。他麾下有得力之人替他打探邪陣的下落,燁都瞞不了他太久,他接下來要做的,隻是毀陣,讓這場雨趕緊停了。至於我,要留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才安心。”
陳鏡竹不傻,他已經認清了自己的處境,朝她投去希冀的目光,話音有些艱澀,“華盈,我能不能求你幫我把其他幾名長老救出來?我不能讓星羅宮四分五裂,甚至被旁支亂黨吞了去,隻要長老們還在,星羅宮就還有救!況且……華盈,我也想回去,等長老們重振星羅宮,也許能與林之凇談談條件,把我換回去。”
華盈笑了一下。
她沒想到陳鏡竹還有幾分天真。
什麼談條件,林之凇對星羅宮能給出的一切資源都不感興趣,他唯獨隻想要滄州。
用無法匹配的好處來要求換人,這也不是條件,是威脅。
林之凇絕對會讓威脅他的人死無全屍。
華盈對他沒有解釋什麼,陳鏡竹卻從她客氣柔和的淺笑中讀懂了自己的天真,心裡有些發毛。
華盈回答他向自己提出的請求:“陸逸君此行帶了不少燁都長老,今日為了救你,我被兩名長老圍殺,若是還要去救你星羅宮那幾個被關押的人,我直接對上的,也許是陸逸君。”
陳鏡竹連忙說:“不會讓你白忙一場的,隻要你能救出他們,我把星羅宮天天遭人惦記的十二律殺訣給你,十二律殺訣主殺伐,萬物之聲皆可為刃,與你最是絕配,唯有我和三名長老才知道它被放哪了,它現在還是安全的。若你覺得這還不夠,我把我與幾位長老的命弦一起給你,我們活著的所有人,將來定為你赴湯蹈火。”
華盈聽完,方才還饒有興致地等待後話的表情被她妥善收斂,客氣地拒絕:“林之凇都不願與燁都在明麵上結怨,更何況是我這樣一個勢單力薄的殺手?時間不早了,你先休息休息,睡個好覺吧,再想想自己靈力被封鎖的難題該怎麼解決。”
她說完,起身往門外走去,撿起放在簷下的傘輕鬆撐開,雲一樣輕盈的背影在雨中越走越遠。
陳鏡竹貼在衣側的雙手不自覺握了握,張嘴欲叫出的挽留又咽了回去。
她到底想要什麼?!
.
林之凇合上處理完的卷牘,催動桌上的留影石,再次把雁回嶺上發生的每一幕仔細看了一遍。
五彩晶瑩的石頭裡流瀉出一幅精彩又恐怖的戰鬥之景,華盈縱橫於火海,白骨與黑日之下,遊刃有餘。
逍遙境修行者難求,在遲遲沒有新的無上者誕生的這幾百年間,逍遙境儼然已成為可以橫行大陸的頂尖戰力。
任何一個世家宗門,都不會把一個可以撐場子挑大梁的逍遙境藏著掖著,而是會在其突破逍遙境的當天就宣告天下,以示一家勢力強盛不可犯。
她怎麼被藏了起來?
“嘎吱——”
藤椅發出刺耳的一聲響。
是蒼雲息舒展四肢伸了個懶腰。
蒼雲息一覺醒來,腦子有點發懵,反應了一會才想起自己是來這邊等林之凇處理完卷牘,跟他商議毀陣之事的。
他麻溜一換癱在藤椅裡休憩的姿勢,坐直了身子,發現林之凇居然還在拿著留影石研究華盈的真實境界。
蒼雲息想象了一下自己的一招一式都被敵人拿去耐心拆分,被反複研究招式流派和破綻弱點,忍不住抹了一把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搖頭:“你是真想殺了她啊。”
“她很特彆。”林之凇頓了頓,“特彆危險,是我不想時刻提防的意外。”
蒼雲息頗覺可惜,理性讓他無比希望靈血最好就在華盈身上,奪取靈血的辦法也能被無上者順利研究出來,讓林之凇得償所願,這輩子少遇見一些不順心不如意的事兒,畢竟青要山的雷澤已經讓他把全天下最大的苦都吃了。
感性卻又讓他忍不住祈禱華盈不僅跟靈血沒關係,還會爽快地同意歸順青要山,跟他共事。
蒼雲息一直納悶,崇阿軍明明是他自己一手帶起來的,可崇阿軍上下的行事風格都隨了林之凇,一句廢話也不愛說。他在明玉月境也沒找到幾個愛嘮嗑的人,覺得這日子過得實在沉悶無聊。
一年之中,他倒是要回蒼家幾趟。
蒼家因為他與林之凇的關係,在二十七氏族中地位頗高,家中上下現在倒是對他客氣親熱,兄友弟恭了,但他不怎麼喜歡他們。
有些恩怨一旦放下,就是對自己的懲罰。
隻要一想起自己為了讓彆人得到饒恕而違心說出“啊那些事我早都忘記了”,就會被曾經吃過的苦頭狠狠嘲笑,會被自我埋怨的情緒重重地扇一個耳光:
你這人故作大度,就是活該。
相比之下,華盈就顯得太好了,說話溫和好聽,行事拿捏有度,又聰明,又厲害,平時能當談天說地的朋友,刀光劍影裡是極具安全感的夥伴。
蒼雲息心裡還真的糾結了一會,片刻之後,他說:“但願靈血就在她身上,也就不必再為這件事耗費心力了。”
林之凇沒聽明白他怎麼一句話還說出了鄭重抉擇的語氣,他放下留影石,問:“邪陣的位置找到了?”
蒼雲息清了清嗓子:“不僅是邪陣,那座機關塔也找著了。”
原本以為林之凇會對他故意賣的這個關子感興趣,沒想到對方早就想到了邪陣與機關塔本就不是不可分割的一體,神色淡淡地做決定:“滄州大雨由邪陣而生,至於機關塔的作用,應該是用來防止那些虛無之物在被星羅宮長老徹底吸收之前湮滅。有生滅令護陣,陸逸君會親自去守機關塔,我們去毀陣,反而輕而易舉。”
蒼雲息覺得兩邊都是令人頭皮發麻的難題,還好林之凇沒打算管機關塔的閒事。
“邪陣布置在步星潭中,機關塔就在臨春樓東邊不遠的紅楓林。”蒼雲息把消息全都原樣告訴他,“如果要毀陣,我多帶幾個人去就行。”
林之凇說:“我親自去。”
“你身體恢複好了?”蒼雲息挑挑眉,不信。
林之凇停頓了一下,略一頷首,應了他的話,決定:“明晚。”
“行。”蒼雲息起身準備離開,督見他放在桌上的一瓶藥。
林之凇愛乾淨,住的地方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收拾得整潔有序,樣樣東西都各有其位。
譬如這瓶藥如果用不上的話,絕對不會出現在他這張桌子上。
“聖玉蓮粉?”蒼雲息多看了一眼那隻造型特殊的白瓷小瓶,認出那是專門用來消除傷疤的靈藥,“你受傷了?”
林之凇聲線清透,有一種說到無關緊要之事時的漫不經心:“武夢給它改了方子,我沒試過效果,你隨便找個人試試。”
“正好,那我給華盈拿去,她胳膊上不是有一大條口子麼。”
蒼雲息拿了藥瓶就走,出門沒多遠,正好瞧見一名崇阿軍戰士大步奔向他住的那間院子。
步子急匆匆的,差點和剛剛換值的修行者撞上。
蒼雲息眉頭一挑,把人叫了過來。
戰士向他呈上了一封信。
“將軍,我們查到了一件舊事,也許與華盈姑娘的身份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