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呼嘯,屋外的枯樹發出沉悶的折斷聲,濺起漫天雪霧。
華盈知道這是在夢裡,是一百年前的一樁噩夢。
琉州一帶被百年不遇的大雪封鎖成了慘白的地獄,梨花鎮也在其中。
天寒地凍,饑荒席卷,一身灰衣洗得有些發白的男人把她放在背簍裡,背去了鎮上的飯館,那裡有許多饑寒交迫的人用哭得傷心裂肺的孩子和妻子來交換逃出琉州的盤纏,或者能挨過這個冬天的口糧。
華盈這時隻有十歲,骨瘦如柴,安安靜靜蹲在背簍裡的樣子像是一堆輕飄飄的枯草。
風雪透骨冰寒,吹得她雙眼刺痛,一會就流下了淚。
她揉了揉眼睛,小聲膽怯,又有點開心,問:“商叔叔,我們要離開梨花鎮了嗎?要去哪?能不能去一個沒有冬天的地方?”
商遠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已故之人的逼視下難堪地挪行,讓他心裡倍受煎熬。
他正值意氣風發的大好年華,脊背卻佝僂著,嗓音也粗啞疲憊,和那些在塵世間摸爬滾打艱難求生的普通人已經沒有了任何區彆。
再也沒有人看得出他曾是北荒商家那位意氣瀟灑,前途無限的貴公子。
他回了回頭,能督見背簍裡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
北荒領主江如曄之女,懲天之體,因為出生時就把雙生姐姐的本源髓搶奪走了一小部分,表現出失控、殺戮和掠奪的傾向,加之江家有長老預占出她將來會令江家數百年的謀劃功虧一簣,被視為不祥。
江如曄親自下令誅殺,並且對雙生子一事下了封口令。
而她的母親聞錦因此和江如曄決裂,違逆江家的誅殺令,摧毀浮雪之巔及山下瓊英城的攻守大陣,帶著孩子離開了江家。
聞錦殺了阻攔在前的一名長老,重傷了捉拿她們的許多江氏弟子,令江家損失慘重,與江家發生了不可挽回的衝突,從此日夜都在江家精銳源源不絕的追殺中度過。
到了後來,聞錦頻頻受傷,難以支撐,最終決定犧牲自己的性命,用以隱藏她的氣息,把她交給一個信得過的人。
他是聞錦的昔日好友之中,唯一一個敢暗中聯係她,問她與江家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最後還敢接下這個麻煩的人。
商家不敢得罪作為北荒之主的江家,他因此被家族割席,被抹殺境界逐出家門,流亡街頭,失去所有財富地位與倚仗,最後成了躲藏於山野的一介布衣。
商遠對上華盈烏黑的眼眸,壓抑在心底的複雜情緒將他千刀萬剮。
他對這個小姑娘從一開始的珍視保護,到最後視她為累贅,厭惡,後悔,卻又被當初對聞錦許下的承諾反複折磨。
今日終於決意尋求解脫。
商遠把背簍放了下來,掏出裡麵的幾根麻繩,在華盈瑟瑟發抖的目光中,用力捆了住她的雙手雙腳,像是在絞殺自己最後的一絲猶豫與良知。
“對不起,但我已經讓你多活了四年,你也該還我自由了。”
華盈記得自己當時啜泣著說了很多討好求饒的話,就算是時常麵對商遠毫無預兆的淩虐,她也從來沒有哭得如此淒慘無助,一路上對著白茫茫的天空哭著喊了好多聲娘親。
最後她被關進了一隻破破爛爛又臭烘烘的籠子裡,裡麵有好幾個小孩子瑟縮著擠在一起,他們就像待宰的家禽。
供有錢的人爭搶挑選,在屠夫的大刀下碎屍萬段,噴濺的血珠與一晃而過的刀影也落到華盈的臉上。
華盈從夢中驚醒,晃動在眼前的那一縷寒光,其實是透過搖曳的樹枝灑落下的柔軟月色。
她抬手擦了擦眼睫上蒙蒙的水汽,燭台的光已經快要燃儘了,角落裡有寸心簡光芒閃爍不停。
華盈拿起寸心簡,起身點上了一隻新的蠟燭。
燭火通明,林之凇把閱後的信紙投入了火光中。
“梨花鎮那個屠夫是被一個小姑娘殺死的?”他向那名負責查探此事的戰士確認,聲線清透,像是從多年前的梨花鎮裡帶出了乾淨冰涼的雪霧。
信的最後提到了那號啕大哭的小姑娘身上爆發出了一陣刺得人睜不開眼睛的光,光影中刀劍錚鳴,原本要舉刀殺她的屠夫屍首分離。
與懲天之體的力量在一個小孩子體內失控爆發的特征很吻合。
被問話的這名戰士名叫聞暘,是崇阿軍的副統領,他性子沉穩,曾經讓不少人認為他比蒼雲息更像一軍之領袖。
聞暘接了蒼雲息的命令之後,就把自己的空閒時間全都撲在這件事上了,為了早點查出些有用的東西,夜裡也熬得狠,眼裡都是血絲,原本威風凜凜的模樣不複,在打起精神踏進這間屋子前,其實很像暴曬了一天的蔫茄子。
他點頭:“當年親眼見到這一幕的人隻有那幾個孩子,其中僥幸活下來的隻剩一個,他後來成了破軍門弟子,步入修行,壽命得以長久,活到了現在。我用鏡火確認過他的回答,沒有問題。”
但他知道林之凇緊接著就要問什麼,露出一絲難色:“把她賣去飯館的那個男人的線索還沒有找到,時間過了太久,鎮上的人當年死的死,逃的逃,活下來的又都是普通人,壽命早已耗儘。那個破軍門弟子當時不過五六歲,也記不太清他和那小姑娘的樣貌。”
線索斷在這裡。
林之凇解下自己的腰牌扣在桌上:“回去請二長老出麵,用追影術讓他回溯記憶,把那個男人和孩子的樣貌畫出來。”
聞暘接了腰牌,領命欲走,剛轉身就被他叫住。
“北荒那邊有什麼線索?”
他沉聲回答:“屬下查了北荒這三百年間誕生的體質特殊之人,隻查到一個江璧月。”
江璧月擁有本源髓。
本源髓的擁有者對親眼見過的百家術法過目不忘,無師自通,學什麼都厲害得沒邊。
傳說把本源髓的力量發揮到極致的人,可以在眨眼間構造出眼前所見的術法,相當於直接複製對手的攻擊。
江璧月當年攜本源髓出生的消息可謂轟動四方,讓千家百門又嫉又恨,北荒江家那群長老從此走路都鼻孔朝天,自以為北荒將來在大陸再無敵手。
因為本源髓,無數修行者對江璧月的真正實力推崇至極,但林之凇沒怎麼把江璧月放在眼裡。
以江家愛出風頭又張揚的風格,隻要江璧月把本源髓的力量修到了前人莫及的程度,還不說修至頂尖,定然也會昭告天下大肆炫耀一番。
可這麼多年過去了,江家對此毫無動靜,江璧月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是北荒準備擇定的下一任領主,與江家那幾個出挑的同輩鬥得遍體鱗傷。
在林之凇眼裡,這要麼說明江璧月實在是個廢物,仗著北荒大小姐的身份享用了北荒最多最好的資源都沒能把本源髓的力量發揮到極致,要麼她的本源髓有問題。
聞暘頓了頓,明知林之凇不愛聽一切不確定又沒有實據的回稟,卻不敢隱瞞或辯解:“但屬下發現江璧月的母親聞錦當年與北荒決裂一事有蹊蹺,似乎不是江家對外公布的那個原因。”
不是在北荒臥底多年隻為盜走江家的至寶天機心。
林之凇探究的目光掃過來,與生俱來的壓迫感就在屋子裡凝成了令人溺亡的海。
聞暘心頭一凜:“此事還需細查,江家瞞得很死,屬下原本就打算梳理清楚之後再向少主稟報,懇請少主再寬限五日。”
“退下吧。”林之凇凜冽的目光撤走,起身走到窗邊,望向黑夜裡連綿不絕的大雨。
半晌,掃了眼隔壁院子裡新點起的那盞燈。
華盈在燈下坐了一會,等到煩躁又無助的情緒完全平複下去,點開寸心簡看了看。
「姑娘,能暫時抑製恨生蠱發作的藥已經差人給您送來了。明日卯時,青梧巷」
「此藥的效果隻能持續一個時辰,藥效消失之後,反噬會比恨生蠱發作時的疼痛更嚴重」
似乎實在不放心,又久未等到她的回複,對方再次發出提醒。
「姑娘慎用」
華盈仔細看完,給遠在千裡之外的人回了一條傳文。
「記下了,放心」
.
曦光初浮,天懸殘星。
天色仍籠罩在灰沉沉的暗色中,四周的一景一物都還有些模糊,華盈洗漱妥當,在窗邊看了眼院子外把守的人,直接開了傳送陣去了青梧巷。
長青城中有熱鬨繁華的無限風景,自然也有寂寥荒蕪的背麵,青梧巷就是後者。
它就在城主府的後方,受災倒塌之後,很少有人再來這裡晃悠,隻有巷子口擺著一兩家賣早點的攤子,還冒著點煙火氣。
雨還在下,城裡到處都還是坑坑窪窪一片,難民們的嗚咽與祈禱聲讓整座城都被籠罩上了一層烏雲,但普通百姓的營生還要繼續,因為眼前的苦難而不敢再出門,才是死路一條。
華盈從巷尾往外走,經過牆上一塊布滿青苔的青磚時,屈指敲了敲,手掌覆蓋在磚上用力,特製的青磚表層碎裂,露出空腔,裡麵是一隻小小的錦盒。
華盈心情愉悅地收了錦盒,往巷子外的餛飩攤去,腳下的積水中突然多出一道影子。
扭頭,林之凇就站在她身旁,微眯著眼。
華盈不確定這個人剛才有沒有看見什麼,在他開口質問之前,反客為主,笑語比春風搖動的簷角風鈴還要好聽:
“林少主是來陪我吃早點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