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現,穿破潮濕的雲層。
一簇簇細枝嫩葉被向外推開的窗戶撞開,若是在人人期盼的晴日中,會有幾滴凝著燦金晨輝的露珠簌簌抖落。
華盈一覺睡醒,養足了精神,這才打開昨晚搜刮來的珍靈戒,數了數裡麵的東西。
金銀財寶不少,靈藥靈露也還挺有用,意料之中。
卻沒想到還有一道生滅令。
模樣是一隻灰黑色的小圓球,內藏火焰,透過表麵的縫隙,能看見其中流動著熔岩般的光芒。
華盈研究了一會這隻微微發燙的圓球,心情愉悅地彎了彎唇角。
門外有沉而快的腳步聲靠近,手中提了刀劍之類的重物。
華盈放下生滅令,朝著被敲響兩聲的房門投去一督,聽門外的人說道:“華盈姑娘,少主有請。”
“這就來。”華盈應了一聲,利索地收拾好桌上東西,開門見到一名崇阿軍戰士。
這人話少,遞了一把傘給她,自己就先一步往外走去,算是在前帶路。
傘是青要山特製的,需得用靈力才撐得開,繪製在傘麵的晴空雲影栩栩如生,頭頂當真變成了一片晴朗天色。
華盈走在傘下,周身乾爽,外麵的水汽沾不到她身上,忍不住感慨:“青要山的能人異士當真厲害,也不知二十七氏族的那些不輕易示人的看家本事若是有朝一日展露一二,都有何種令人羨慕的風采。”
能跟在林之凇身邊的人,都有超乎尋常的警覺與忠誠,這種隱約含有幾分打探意味的話落到了這名戰士的耳朵裡,那就直接被判定為打探。
身為一名戰士,早就在刀光劍影間鍛造出了一股子的威嚴肅冷,他微微壓眉,像是讓華盈把亂七八糟的心思都收好的警告:“每年都有不少人借著什麼仰慕二十七氏族,想結交朋友的由頭來闖青要山,好在崇阿軍的刀還行,不會砍得卷刃。”
華盈眸光不動聲色轉了轉。
她像是根本沒往他警告的那個方向去想,點點頭,讚歎:“早就聽說青要山護衛森嚴,無人可犯,原來是崇阿軍在防線出力不少,實在讓人佩服。”
見人家好像隻是順著他的話隨意聊聊,也沒有什麼打探套話的意思,這名戰士不知怎麼的,竟覺得鬆口氣。
懲天之體要是動了來找麻煩的心思,那怎麼也得鬨得個雞飛狗跳。
崇阿軍倒是不怕事,但這種耗損心力的麻煩,誰都能避則避。
最好的辦法,還是順著少主昨天的意思,對她客氣些,隻要能順利把人帶到無上者那邊就好了。
華盈看了看他帶路的方向,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一直通向城主府大門的方向,朱紅雕花的大門敞開著,外麵站著的一眾身影中,那位少主氣質出挑,滿身優雅清貴,搶眼得很。
她笑吟吟上前:“我們這是要去哪?”
帶路的戰士還沒回話,門外聽到腳步聲的蒼雲息先扭頭看了過來,一揮手,馬尾也揚了揚,笑著招呼道:“走了,今日咱們得去迎一迎調運補給物資的商隊。”
華盈走近些,瞧了瞧林之凇,那張臉上的指印倒是消了,冷淡不悅的神色還卻還沒消。
怎麼可能心情好,因為恨生蠱的緣故,他走哪都得把她帶上。
華盈也覺得晦氣。
但她脾氣一向不錯,煩躁不快的心聲到了嘴邊,也變成了落落大方的溝通,令人心生好感:“都在等我了嗎?以後若是有急事,隨時可以提前些告訴我,我收拾得也快。出發吧。”
林之凇率先一步踏入積水的街道。
城裡的牲畜被大水卷走了,能載人馱物的馬匹沒剩下多少,各有各的用處,沒有多餘又足夠的馬匹送他們這一隊人出城。
城外淌水的坑窪也多,路滑,不是商隊那些經過特殊訓練的馬匹,必定會受驚失控。
也不方便用傳送陣。
傳送陣的開啟和傳送距離的遠近有諸多限製,除了開啟者的實力不能太弱,同行的人數也不能太多,否則會擾亂傳送通道中的靈力流動等等之外,還有最關鍵的一條限製,開啟者至少要領悟了空間類術法的基礎入門。
僅這一條,就能讓大多修行者與開啟傳送陣無緣。
此外,傳送陣對靈力的耗損也大,距離但凡開得遠一點,傳送結束後,開啟者會有一段緩衝甚至虛弱期。
越是強大的修行者,越是恐懼自己出現任何一絲虛弱。
更何況還是在天地五行靈氣失序暴動的滄州。
林之凇不由得側首看了眼華盈,她的傳送陣倒是用得隨心所欲。
華盈沒搭理這道目光。
長青城暫時安全,接納了來自周圍四城的大量難民,每一間被征用或搭建來安置難民的屋棚裡都擠滿了一道道疲憊麻木的身影。
城裡城外也有些低窪地帶還被雨水泡著,苗禾儘失,大雨不停,每一刻的安全都顯得岌岌可危,怒號的霧嵐河依舊是懸在每個人頭頂上的刀劍。
華盈一路邊走邊看,因為跟著林之凇的緣故,瞧見了許多雙充滿感激,希冀的目光與熱淚,在這一片被恐懼與不安包圍的空間中,令人眼眶酸澀。
華盈這才扭頭看了看走在前麵幾步的林之凇。
城中秩序沒有因此大災而陷入混亂,來自外界的物資也在儘可能地往這座城裡輸送,城裡的人都認得他了,把他的出現當成無聲卻最有效的安撫,無不代表一種肯定。
倘若隻是想要滄州五城的掌控權,他已做得無愧。
若是當年被大雪摧毀的梨花鎮也有林之凇這樣的人就好了。
華盈竟然忍不住想。
這樣一來,鎮上的人不會因為饑寒交迫而鋌而走險,偷盜掘墓,不會有流民成寇,不會有人拋棄子女,易子而食。
華盈耳邊似乎還能聽見鎮西飯館裡的屠夫揮落鍘刀,劃破空氣的聲響。
她動了動眸光,徒手抓下奪麵而來的一支冷箭。
他們這時已經來到城外,連綿雨幕模糊了遠處山林與天空的輪廓,灰白的樹蔭裡潛伏著不知來自哪一方勢力的大批修行者。
在這第一支箭射出來的瞬間,他們的氣息與位置就全部暴露在了崇阿軍的眼皮子底下。
兩方人馬混戰至一處。
林之凇站在原地沒什麼情緒變化,出來接商隊,本就是為了防這些意外。
華盈也沒管這閒事,隻是把這支被她捏斷的箭往他麵前遞了遞,唇畔的弧度往下壓:“怎麼會衝著我來?他們不應該殺你?”
“因為他們知道殺不死我,出現在這,隻是想擋擋路。”林之凇看向蒼雲息,“問商隊的位置,叫他們彆再往前,原地等著。”
蒼雲息反應很快,根本用不著林之凇吩咐,早就一邊跟對方過招一邊嘗試聯係商隊,寸心簡的瑩光在雨中模模糊糊,卻等不來回應,他沉下聲:“寸心簡聯係不上。”
那邊也出事了。
林之凇估了估商隊的時間與路線,說:“開傳送陣,殘花道。”
華盈反應了下,才知道這句話是對她說的:“……?”
二話不說就對她釋放木靈鎖鏈的時候不知道有傷在身彆肆無忌憚損耗靈力,開傳送陣就知道了?
華盈默念物資要緊,目瞪口呆的表情快速消退,“你真不要臉”幾個字到了嘴邊,變成了“我不知道殘花道在哪個方向”。
她離開北荒的機會太少了,對滄州這一帶更是不熟,出門在外被提前牢記於心的,隻有自己行事目標所在的幾個位置。
至於其餘的地方,想去就去,想走就走,還沒像今天這樣被人拉進意外。
林之凇抓起了她的右手。
這次觸碰她的本意不是攻擊或對峙,隻是要用繪影術將他要去的地方精準直白地呈現在她腦海裡,因此手上的力度很輕,卻猝不及防的,讓那層輕薄如雲的衣袖滑落了下去,露出一截白皙勻稱的小臂。
手臂內側有幾道疤,像是烙在肌膚上的隱秘圖騰。
看得出那是用匕首之類的利刃刻出來的傷,紅色的疤痕細長如線條,跟白紙上沾著血寫下的文字沒什麼區彆。
一筆一劃,規規整整。
連猶豫或躲避而導致的顫線都沒有。
要記錄什麼。
華盈溫和的眸光明顯一暗,用力甩開林之凇,憤憤的表情蓋住那一瞬間的驚慌。
這不在她要告訴他的秘密之內。
每一次被「它」抹殺,從頭再來,她都會忘記一切,之前的努力全部作廢,製定過的計劃、結識的人、搜集到的有用線索,全都被忘得乾乾淨淨。
也許會在某個偶然的時刻想起一些零星的關鍵事,譬如林之凇會下霧嵐河。
也許永遠都無法再被想起來。
華盈試了許多種辦法記錄它們,沒有用。紙上墨跡,留音留痕的術法,都會隨著她一起回到原點,變成空白的一片。
唯有身上用術法故意加深過的傷痕不會消失。
用了忘憂粉,不會疼。
華盈每次動手前都會和自己說一遍。
瞬息間的推搡中,林之凇默然。
在那一晃而過的小行紅字中,林之凇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他露出一個奇怪的眼神,無聲地凝著華盈,像在思考,又似要聽她回答,一個人要出於什麼目的,因為何種濃烈的感情,才會在自己的身上用刀刃刻下他的名字?
華盈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無視他眼裡貨真價實的困惑,繪影術已經作用在了她身上,傳送陣在腳下蕩開光芒。
林之凇快速抓著蒼雲息進了陣,丟下一句話給其他人:“抓幾個活口。”
他最先踏入陣中,離華盈最近,聽清了她低聲吐出的一句話:
“你真的很討厭。”
林之凇聽著,想起她昨夜露出的凶狠獠牙,猜想“很討厭”三個字後麵應該還跟著一句話:
我真想殺了你。
但又不對,他見過她真正生氣的樣子了,哪裡像現在這樣。
慌張,惱怒,放狠話,反而像是在掩蓋什麼。
林之凇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自己都覺得荒謬的念頭。
她難道——
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