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暴雨如注,天地灰白。
沉悶而密集的雨聲響徹天地間,滄州五城之中,四城已被洪水淹沒。
山石草木,良田屋宅,上萬條人命,一夜之間毀滅於渾濁的河水中。無數百姓流離失所,舉家遷往地勢更高的長青城。
橙金色的傳送陣紋出現在城外霞山的棧道上,在灰蒙蒙的雨中山景裡顯得格外鮮亮,一瞬就消散殆儘,留下身著白裙藍衫的華盈站在原地,手中撐開一把素絹傘。
淡色裙擺在山風中一層層蕩開,靈動輕舞,帶著裙角的銀紋花藤也隨之舒展。
華盈抬手擦擦蒙在眼睫上的水霧,站在棧道上往下看。
下方的霧嵐河如一頭戰意激昂的猛獸,卷動著昏黃澎湃的浪潮嘶嘯向前,無人敢在這頭猛獸正當狂怒時靠近。
除了她和她要等的人。
一次次的重來讓華盈搜集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譬如她知道林之凇會來這裡,下水去找一件對他而言至關重要的東西。
霧嵐河湍急危險,水下更是暗流洶湧,殺人於無形。林之凇強大自信,所以會把隨從留在安全的岸上,自己隻身下水。
刺殺不過是拖延渡血的借口,華盈有自己的計劃,既然要向林之凇透露一些秘密,總要避開一些閒雜的目光。
方才臨時起意讓傳送陣先拐彎去找了個人,讓華盈耽誤了片刻。
時間緊迫,華盈以常人絕不敢想的動作,從棧道上一躍而下,大風在耳畔急速流轉,發出嚎啕的尖嘯,轉眼被碾碎在霎那間爆發於她身旁的浩瀚靈浪之中。
靈力收束,具象,一柄雷光湧動的巨劍懸於蒼穹。
華盈左手持傘,在驟雨中平穩下墜,右手伸在半空,手指漫不經心往下一點。
下方湍急激蕩的河水被自天而降的鋒銳巨劍截成兩段。
劍氣餘威不散,強勢碾碎水下噬人的漩渦。
華盈沒入水中,鬆手,素絹傘化為灰燼,被衝天而起的一個巨浪吞沒卷走。
遠處的山道上,一行人肅靜前行,傘下衣裳潔淨乾燥,特製的傘麵投下晴空雲影流轉在衣袍間,燦然生光,交疊的腳印很快消失在大雨中。
林之凇走在最前,素淨衣衫外披了件玄黑銀紋大氅,劍眉星目,俊美之姿渾然天成。踩著手足屍骨穩坐高位,掌權攬勢多年,舉手投足間帶著一股不可言說的威嚴與冷厲。
高不可攀,如鬆如淵。
束著高馬尾的橙衣青年跟在林之凇身後兩步遠,浮動在指尖的一個個金色占字往他眼裡飛去,久久凝視雨幕的那雙眼睛猛然一闔。
他頭皮發麻,重重歎氣:“這雨下得真怪,再往後半個月都沒有停的跡象,反而有轉大之勢,再這樣下去,長青城該不會也被......”
蒼雲息話沒說完,但暗示太過明顯,緊隨其後的一隊崇阿軍被他這一句話嚇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青要山奇人異獸眾多,歸屬青要山的二十七氏族中,蒼家以預占術聞名,比任何流派世家的預占都要厲害,能力頂尖者能清楚看到幾個瞬息之後發生的事情。
蒼雲息雖然還沒把這神乎其神的預占術用到爐火純青,卻也足夠靠譜,每次預占的結果都沒出過什麼岔子。
他沒意識到哪不對,也隻有他敢在林之凇麵前快言快語,說話沒那麼多彎彎繞繞或斟酌權衡:“我們從青要山調了那麼多糧草物資過來,若是做成了賠本買賣,那幾個老頭在背地裡指不定要把臉拉多長......嗚......”
崇阿軍中一名戰士快步衝出隊伍,心驚膽戰地捂住了他們這位小將軍的嘴,拖著人往隊伍最後挪,離林之凇有多遠隔多遠。
林之凇已經停下步子,扭頭朝二人看來。
滄州屬星羅宮所轄,是大陸最富庶之地,每年盛產的絲綢香料和蔬果糧食流通天下,惹人眼紅。
這次水患來得又猛又凶險,不僅讓百姓顛沛流離,還攪亂了天地五行靈氣,五城修行者也受到影響,自顧不暇。
恰好星羅宮的宮主離奇死亡,少宮主沈鏡竹及長老團失蹤,群龍無首。地方豪強和城主也先後逃離,被拋棄的百姓死傷無數,五城陷入混亂。
林之凇親自來滄州走這一趟,賑災救濟,安排人手疏散民眾,組織遷徙,儘心竭力做了許多,目的之一,就是借此機會光明正大接掌滄州事務,將滄州五城名正言順納入青要山所轄。
崇阿軍戰士接了他這一瞥,連忙鬆開手,頷首回歸隊伍之中,心中為一臉茫然又憤怒的蒼將軍默念自求多福。
林之凇卻隻是看了二人一眼,邁步走向蒼家大長老預占所指的河岸,久未開口,嗓音沉而散漫:“這不是買賣。”
一行人愣了下,立刻會意。
隻有蒼雲息亮著一雙眸子,似聽到什麼新奇的秘密,大步上前,興衝衝地伸手要去拍他肩:“你是真想救人?早說啊,害得咱們整天提心吊膽的,生怕哪裡出了岔子,拿不到五城。”
在崇阿軍眾人懷著崇高敬意的目光下,蒼雲息猛然想起什麼,悻悻地縮回了剛要觸到他黑色大氅上的手,摸了摸鼻子。
眼尖的人果然瞥見林之凇袖袍下驀然握緊的手又緩緩鬆開,穩了穩呼吸。
林之凇目光掃過遠處河中央翻滾嘶嘯的水浪,抬手,手掌徑直貼上濕漉漉的空氣。
不久前才被人特意抹除過的氣息尚有漏網之魚,從河中央升騰而起,穿過灰沉的雨幕,來到他掌心。
一縷攻伐之力。
如此微弱,卻藏不住鋒銳無匹之勢。
還混著一絲柔軟淺淡的霧月曇香。
有人就在這裡下過水了。
“怎麼了?”
蒼雲息瞧見林之凇劍眉壓出一條警覺的弧度,以為出了什麼事,連忙上前幾步來到他身旁。
古老而晦澀的占字在蒼雲息指尖成群浮現,他透過占字的輝光,寸寸掃視浩浩湯湯的河水。
“有人先下水了。”林之凇脫下大氅,與傘一並遞給蒼雲息,隻身往河裡走,“留在岸上等著。”
“你等等。”蒼雲息總是意氣飛揚的嗓音變得有氣無力的,預占術最講究時運與機緣,一日之內不顧這些強行開了兩次預占,整個人都覺得天旋地轉,半死不活。
他輕輕推開一旁將士伸來的手臂,阻止對方的攙扶,自個兒蹲地上緩了緩,揉了揉刺痛無比的腦袋,同時叫住林之凇,一張臉慘白。
“看過了,不會遇上危險,你放心大膽下去,就是可能會碰上點麻煩。哎彆問我是什麼麻煩,我根本沒看見,隻是預感......不說了我好想吐。”
林之凇嗯了一聲,下水。
持續半個多月的惡劣天氣引起滄州靈氣失序,修行者們境界不分高低,使用術法時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限製,嚴重時還會被逆亂的靈氣重傷。
水下暗流攪動頻繁,身法、體術與控靈處處受限帶來的危機感尤其明顯。
主動沉入水中危機的滋味並不好受,華盈卻心平氣和,坐在被水草沙礫與斷肢殘骸簇擁的礁石上,把等會要做的事,能說的話,都在腦海裡再度斟酌了一遍,確定不浪費這個等待已久的機會。
林之凇足夠強大且聰明,隻要有機會接近他,無意間稍微向他拋出一絲與自己身份有關的線索,他就能、就敢親自走一趟浮雪之巔。
像瘋狗一樣咬著江家不放,把她這個敢對他下殺手的人揪出來。
能離開北荒一趟並不容易,計劃不容有失,千挑萬選,她隻要林之凇。
昏暗的河底突然被一縷縷綿白的瑩潤寶光點亮。
華盈放下隨意彎折在指間的水草,仰首,看見一枚滄海月珠從河麵緩緩降下。
溫柔光芒中,出現了一個與“林之凇”這個名字極為相配的身影。
清絕孤高,枝上冰雪。
但她不會因此對他有任何好感。
世家的年輕人們為了爭奪資源,得家族器重,使出的肮臟手段數不勝數,從小就知道自己要付出、犧牲、甚至親手了結什麼。
林之凇格外冷血心狠。
為了得到如今的青要山少主之位,手刃十個同胞手足,成為青要山唯一的選擇。
那道身影快速逼近,華盈彎彎唇。
她似受到了不小的驚嚇,從礁石上起身要走,動作警惕又敏捷,連搖擺的水草也碰不到她。
林之凇剛下到水底,就見到礁石上的華盈。
藍白衣裙柔順地貼在她的身上,綴著藍寶石的銀色發鏈將她襯得溫婉靈秀,像一朵沾露的茉莉花。
而她簪在烏發間的,竟然是靈力具象的一枝霧月曇。
保護她不被水底暗流撕碎的靈力,又或是來自滄海月珠的光亮,在她身上緩緩流動,閃爍,映出一片清淩淩的光澤,讓她像是夜裡突然翻出水麵,被月光發現的魚。
林之凇牢記蒼家大長老的預占,在這片水域下,極有可能出現靈血的線索。
牢記剛才在河邊捕捉到的一縷力量。
他實在提不起說話的興致,徑直朝華盈動手。
管她的來曆與出現在此的目的是什麼,先帶回去。
是靈血的線索,還是趁亂來滄州渾水摸魚的人,他問得出來。
今日出現在這裡的所有可疑的人與物,他都沒打算放過。
華盈聽說過林之凇又瘋又狠,心中多少有點準備,卻沒想到瘋成這樣。
他不是要來找什麼東西嗎?見人就打是什麼壞毛病?
原本想著之後還得見幾次麵,恰到好處的客套與神秘還是要有的,不至於一上來就劍拔弩張。
華盈話問得急,溫和的嗓音裡衝出一絲困惑與薄怒:“林之凇?就算是青要山少主,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傷人吧?我可沒得罪過你。”
她靈巧翻身躲過炸響在耳畔的靈浪,與林之凇拉開一段距離,剛才那塊礁石被他的掌風劈中,一分為二,無數條細小裂紋快速生長,巨石碎散成粉末。
林之凇凜然不語,他身法極快,華盈話還沒說完就被他追上,靈力卷起分崩離析的石屑衝撞在她身上。
華盈牢記自己應該扮演如何無辜又無害的角色,順勢跪在濕軟的泥沙中,立刻被勻稱修長的五指鉗住脖子。
華盈垂眸,近在咫尺的距離讓她看清林之凇青筋隱現的手腕,雲錦袖下定然還藏著線條流暢又充滿力量感的小臂。
再往上,是一張精致好看的臉,卻壓著幾分燥意與疲倦。
她自然而然去猜,他的情況不太對,身上有傷。
林之凇蹲在她麵前,濃密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層陰影,細細審視她的目光再度被那枝霧月曇吸引,嗓音低沉又冷淡:“修行者對滄州避之不及,你,竟敢下水?”
二人近在咫尺,影子也在河底泥沙上重疊。
側方看去,仿佛一對眷侶在滄海月珠的溫柔照耀下親密相依,實際上,華盈被林之凇手上的力量和他溫熱的氣息侵略,忍住狂傲叫囂著要把他一拳摜倒的戰意,忍得渾身僵硬。
華盈雙手撐在砂礫中,往後仰了仰,與他拉開一段距離,聲音不大,卻聽得出著急與不滿:“我來水下找東西,它掉水裡了。”
她抬抬手,露出一根編織著一朵朵團錦結的彩繩,末端空空蕩蕩,輕飄飄搖曳在水浪中。
林之凇認得,那種編了團錦結的繩子本該係著一隻小小的朱紅錦囊。
北荒有個古老的習俗,年輕的夫妻會在新婚那年的中秋,為將來的第一個孩子求這樣一隻錦囊,問前程,祈平安。
隱藏實力扮無辜裝無害的強者,來自北荒,是江家培養的人?又或者這根彩繩,正是引導意味明顯的偽裝?
林之凇眸光明暗不定。
下一刻,華盈身下靈力暴漲,攪得四周本就動蕩狂暴的河水霎時間重聚出漩渦,橫衝直闖朝二人絞殺而來,而她就借他分神應對的片刻時機,要逃脫他的視線。
僅以靈力相搏,並不構造術法,林之凇因此無法看出她的招式,得不出她的流派所屬。
他在靈力與河水的對衝之下起身,穩住腳步。
氣勢駭人的風暴醞釀在他身前。
俯倒在水浪中的水草,從水上沉澱而來的枯枝斷葉,全都在這瞬間被卷入風暴中心,綠光森森的鎖鏈在其中完全成型,朝著華盈的背影衝殺而去,威勢迫人。
華盈被這股殺氣鎖定,回首就見一道幽深綠影在眼中猙獰扭動,如雷弧電光。
萬靈令的頂級殺招之一,木靈鎖鏈。
萬物有靈,控之即為殺人技。
青要山天資卓絕的少主,把萬靈令修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剛才隻想捉她,現在卻二話不說就動了頂級殺招。
他對自己很感興趣。華盈微微揚唇。
就怕他不想逼她亮出底牌,探她來曆。
華盈沒看出暴雨帶來的靈氣暴動讓林之凇受限在哪,木靈鎖鏈源源不斷汲取草葉生機,在水中暴漲,鋪天蓋地,層層疊疊,幾乎占據了目之所及的全部視野,咬定她撲殺而去,誓要將她粉身碎骨。
華盈心下鎮定,提醒自己,今天不是來跟他打架的。
要動手較量,要見生死之招,也不是在僅僅拋出了霧月曇與團錦結的今天。
“林之凇。”她直喚這位青要山少主的名字,烏黑澄亮的眼瞳瞪大,像是被激怒了的兔子,素手一揚,以掌為刃,“你這個人怎麼連解釋也不聽,我找個東西而已,就算不小心擋了你的路,我讓開還不成?”
華盈的手掌沒敢真正碰到木靈鎖鏈,否則定會粉碎,她隻以強勢出奇的氣勁逼得它稍稍偏移軌跡,木靈鎖鏈上靈力星火迸濺,擦著她側避開的右肩,衝擊向遠處。
轟隆的爆炸聲響徹霧嵐河,萬丈水牆在不遠之地衝天而起,天搖地動。
木靈鎖鏈似乎無意間撞到了什麼被隱藏在水底裡的東西。
這讓二人同時心生驚疑。
華盈看向聲音的來源。
一層又一層的水漣屏障被森森綠光擊潰。
露出讓華盈也忍不住驚詫的龐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