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1 / 1)

華盈沒有任何猶豫。

今日能躲過「它」的監視,順利拋出一些信息給林之凇,已讓她足夠驚喜。

林之凇心思縝密,有心去查,會得到她想讓他知道的結果。

再與他糾纏下去,或許不經意的一個動作,一句話,都會讓「它」判定自己偏離控製,做出抹殺。

華盈不欲多留,趁機就要離開,卻被那座龐然大物散發出的一縷熟悉氣息生生拽回腳步。

無數紅棕色的木製齒輪拚接組合,堆砌成一座機關塔,巍然屹立在水底,齒輪轉動的聲響極輕,被徹底淹沒在水浪聲中。

塔身蒙著一層淡藍色的輝光,像是憑空產生的淡淡光暈,細看,是無數細微如塵的骨螢附著在機關塔上,隨著呼吸的節奏,規律地吞吐著光芒。

掩蓋機關塔的水漣屏障已被木靈鎖鏈徹底摧毀,整座塔此刻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她眼前,陰冷古怪的氣息撲麵而來,一縷獨特的力量混雜其中。

外人即便將它精準捕捉,也絕不知道它的來曆。

可是華盈曾見識過這股力量,在那個讓人又恨又怕的魔頭身上。

大陸曾有真正的邪魔作亂,引發浩劫,但那是上千年前的事情。

昔日守護大陸的神明與那群不知從何而來的邪魔大戰一場,同歸於儘,神力殘力及邪魔殘屍流落在天武的桑嶺一帶。

如今說的魔頭,是指心術不正,凶殘嗜血的入“魔”之人。

燁都二十二州的本地人,體質與外界有些區彆,體術力量和精神力都十分強悍,從此有了魔頭。

燁都對大陸立下承諾,不允許入魔者為非作歹、脫離控製,以免引起禍端。

但偶爾也有意外。

一百多年前,魔頭封逍逃出燁都,煉出邪器魂玉,造成東洲十三樁重大血案,令人聞風喪膽,修行者們對他束手無策。

他逃離了燁都,擺脫了地域壓製,那句“入魔者隻有燁都的人能殺”的常識,似乎也失去了效用。

當時又正是江璧月與江家幾個年輕人鬥得最腥風血雨的時候。

江家掌控北荒,江家家主即北荒領主。而北荒以強者為尊,下一任江家家主的位置並非由其兒女繼承,而靠選拔。

北荒強者遍地,江氏子弟中,江璧月與那幾個競爭者當時的修為都是生界境。

那樣年輕的生界境修行者,在外風光無限,吸引無數羨慕或忌憚的目光,可放在江家,誰能憑借相同的實力占據優勢?

更何況,江璧月身上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哪怕她擁有萬中無一的本源髓,江家長老們也很難在她身上看出無限前途。

下一任家主的位置遲遲未定,江璧月與江如曄心急如焚。

江如曄想了個法子,讓攻伐力量卓絕無雙的華盈去殺了封逍,毀了魂玉。

原本隻是想讓她試試,卻成功了。

功勞是江璧月的。

江璧月割下他的頭顱帶去長老與重臣麵前,從江家一眾競爭者中脫穎而出,青雲直上。

她當著天下人的麵揚了玉屑,受儘讚譽,風光無限。

人人羨慕江璧月從此名動天下,被北荒寄予厚望,攬權得勢,談笑間攪動風雲。

卻無人知道,那是華盈以一個影子,一個殺手的身份為怨恨之人闖刀山火海,粉身碎骨的開始。

太多不愉快的回憶決堤傾瀉,華盈握了握拳,闔目平複胸腔裡洶湧起伏的憤怒與仇恨,注意力放在了遍布機關塔的骨螢上。

這些骨螢生來隻有一個作用。

高境界的修行者將自己的力量保存在骨螢中,讓它們為那些需要長期平穩運轉的陣法提供源源不斷的能量。

華盈原本算得上愉快的心情這下徹底被毀滅,她亟需確認這座機關塔的作用,骨螢守的是什麼陣。

那一縷屬於入魔者的力量,她見識過一次,不會記錯。

它出現在此時此地,麻煩大了。

入魔者的力量,滄州水患。

二者之間,若是因果關係,怎麼想怎麼駭人聽聞。

如此想著,手腕突然一涼。

方才殺氣驟烈又遮天蔽日的木靈鎖鏈不知何時縮小成了細細一股,宛如一隻韌性十足的觸手,牢牢纏住她的雙手。

它收斂了要將她寸寸絞殺的氣勢,卻以一種不容置喙、冷靜強勢的方式,明確告知她,你得束手就擒。

真是令人厭憎的上位者儀態。

與它的主人一個樣。

華盈盯著大步走向機關塔的林之凇,氣極反笑。

她試了試掙脫木靈鎖鏈需要幾分力,跟著他的背影往機關塔走。

“為什麼要綁我?我知道滄州現在是你在做主,可我隻是下水找東西,既沒做有損滄州利益的事情,也沒有與你結過梁子。”

華盈言行大方自然,嗓音也溫和好聽,不怕誰也不求饒,隻是如實陳述自己的不樂意,“木靈鎖鏈會往肉裡長,很疼。”

林之凇置若罔聞,心裡隻想著一件事。

什麼人,專程在霧嵐河中布下需要持續運轉的陣法,用層層水漣屏障將其掩蓋?

在他帶人來到滄州之前,滄州亂成一片,渾水摸魚掠奪資源的人不在少數,甚至是星羅宮中的資源,都有人敢去動手腳。

這還是小事。

滄州的雨下得太奇怪了,他不是沒有懷疑,這場水患是人為。

崇阿軍沒找到證據,這個猜測卻始終是他心裡揮之不去的陰霾。

眼前所見,怎麼看,怎麼想,都非比尋常,隱隱約約又牽起了一根線,把之前的猜測連在了一起。

機關塔上無窗無門,無數大小不一的齒輪有規律地轉動著,彼此間並沒有留下足夠的間隙讓人可以窺探到塔內的景象。

林之凇伸手貼在塔身,骨螢被掌心覆蓋,猛然振翅欲逃,被一絲熱氣灼燒成灰燼。

燥熱滾燙的氣浪驟然迸發,無處不在。

不見烈火炙烤,河水卻變得滾燙。

華盈掌心滲出細密的熱汗,仰頭看了眼蒸騰的水汽從機關塔四周升騰而起,凝成水麵一片化不開的白茫茫霧氣。

淡藍色的光芒成片黯淡下去,機關塔上,骨螢焦黑的屍體簌簌掉落,露出被熱氣灼燒得通紅的齒輪。

林之凇收手,身前的一大片齒輪在熱浪的灼燒與擠壓之中發出咯吱聲,最終承受不住一般,在沉悶的哢嚓聲中破碎,開辟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

滄海月珠飄了進去,光芒霎時間被塔內的陣法蠶食得所剩無幾,如燃到儘頭的最後一粒燭光。

他邁步入塔,從始至終一句話沒說,神色變得更差了些,氣息比之前弱了不少,終於徹底暴露出一種受過傷的虛弱難捱。

華盈管他愛不愛說話,身體要不要緊,跟著他不費吹灰之力就進了機關塔,心中斷定這位少主應當是沒見識魔頭的,自然也認不出那縷力量,否則此刻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傳訊給岸上的人,查入魔者。

走在前麵的林之凇突然停步。

華盈正在左看右看塔內昏暗逼仄的結構,一個不留神,撞在他堅硬的後背上。

額頭還好,鼻骨撞得生疼,毫無預兆的疼痛感猛然四躥,放大,刺得眼淚一下就掉了下來。

林之凇被陌生人一觸碰,因為虛弱而高度警戒的身體瞬間被逼出應激反應,冷著一雙布滿殺意的眼回頭,卻看見華盈仰頭瞪著他。

她眉頭緊擰,眼眶微紅,盛滿的水光模糊了眼內黑白二色的界限,視線往下,纖細修長的手指捂著鼻子。

林之凇殺人審訊時冷心無情,無意間撞傷了人卻知道愧疚,更不料自己在麵對她眼裡的委屈,氣惱與責怪時,竟然有一種犯了滔天大罪的錯覺。

莫名其妙。林之凇蹙眉。

他靜了會兒,終於肯開口說句話了:“……前麵有生滅令護陣。”

華盈正饒有興致地回味著他這句堪稱稀奇的解釋,忽然一愣,不可置信地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繞過林之凇,看清了浮動在地麵上的東西。

不對,準確的說,是地麵的陣紋被一道幻術遮擋了,幻術之上,還有一道生滅令。

生滅令是上古諸神留下來的東西,其中保存著來自神明的一道最強殺招,雖然在漫長的歲月裡已經被磨損了許多力量,卻依舊有價無市。

力量保存得越是完整的生滅令,越是被千家百門中的強者牢牢把控,不可能輕易流傳出來。

眼前這一道生滅令,是一條外表普通的紅色發帶,上繡銀紋桃花枝,如一條盤踞在領地的遊龍,散發出一陣陣令人心驚的力量,隨時準備好絞殺任何一個試圖再靠近的人。

華盈清晰感受到浮沉在水底的這兩股力量有多強大。

她自己就是逍遙境,同境界之中無人可敵的那種。

在她之上的幻術力量。

無上境。

入魔者的力量參與此陣,無上者的幻術與生滅令護陣。

燁都?!

華盈猛然扭頭看向林之凇,他是這裡唯一可以交流的人,因此也是她有了猜測之後想到的第一個傾訴者。

但他又不合適。

他會追問她什麼是入魔者的力量,她又從哪得知。

華盈忍了忍,微張的嘴唇沒發出一個音。

林之凇沒放過她的表情。

“你知道什麼?”林之凇審問人時,劍眉稍壓,雙眼輪廓狹長而鋒利,好像無論誰來了都得被他捅上一刀子,“抬頭,說。”

華盈剛剛垂下的目光又看回林之凇,猶猶豫豫,似乎怕丟人,權衡之後又鼓足勇氣確定下來:“我不要進去了,生滅令和無上者的力量都在,我不關心這種會要命的秘密,我不想死在這裡。”

林之凇不信,她剛才分明有話要脫口而出,在理智控製之下消了音的話,絕不是這句要退卻。

沒關係,帶回去之後,一並審問。

林之凇轉過身去,看著幻術製造出的水底沙石,在它之下,是這個陣法的陣紋。

林之凇不懼與生滅令動手,但勢必會引得霧嵐河水暴漲,雪上加霜。

陣法的結構與作用也不清楚,若是不慎將其破壞,誰知道引出的後續是好是壞。

華盈看出他在斟酌,在思索兩全之計。要放過就在眼前的線索,任誰也不樂意。

她年少時的記憶中存在一些有關天災的陰霾,想起許多痛苦絕望與恐懼的哭泣聲,因此試圖推林之凇一把,想查下去。

塔外卻突然傳來蕪雜的氣息。

為首的青年一身驕橫張狂,頭發微卷,身著黃衣,束袖的黑色護肘與衣擺上織入幾根流光溢彩的銀白絲線,勾勒出幾朵囂張的火焰紋。

手中的折扇收攏著,墜下點點碧綠幽藍的瑩輝。

跟隨在身後的七人著青衣勁裝,神色凶煞,不苟言笑。

在看清被破壞的機關塔和站在塔中的林之凇時,一行人的臉色明顯一變,強行恢複鎮定。

華盈不認識這烏泱泱一群人,但認得那把清風碧海扇。

執扇之人,燁都公子,陸逸君。

陸逸君直接無視名不見經傳的華盈,隻與林之凇對視,無論走到何處都改不掉的盛氣淩人,霎時化作無比的厭惡。

麵對這位從未交過手,卻被陸家上下包括自己在內當作最強勁之敵的青要山少主,陸逸君滿眼隻寫著四個字。

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