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清夜無塵,萬籟俱寂。

樓內,碎瓷片飛濺在地,炸出尖銳刺耳的聲響。

侍立在搖光樓外的十餘名心腹噤若寒蟬,脊背快要被無形的壓力折斷。

直到一名亭亭玉立的黑衣女子被一隻彩翎木傀鳥引來,他們才彼此交換了一個得救了的眼神,垂首自覺讓開了一條路。

華盈藏在帷帽皂紗之後的容貌有些模糊,隻露出溫婉的輪廓。

她尚未靠近雕花木門,從屋裡迸發出的狂暴氣浪裹挾著無差彆攻擊所有人的怒氣,蠻橫衝撞而來,吹動她遮麵的皂紗。

華盈性子穩,不想露出情緒時,叫人一絲也窺探不到,隻是垂眸掃向冷汗涔涔的一群人——

你們的大小姐江璧月又在發什麼瘋?

這十餘人都是高境界強者,在華盈無聲注視下,竟察覺出一股灼熱又凶險的攻伐之意。

他們被這種明顯遠超自己的力量抬起下巴,強迫與她對視,毛骨悚然。

有人終於熬不住,慘白著臉,看向她那張隱藏在烏黑薄紗後的模糊臉龐,喉嚨上下動了動,張口,無聲:

大小姐受傷了。

華盈心裡念了一遍這幾個字。

腦海中浮現出零星破碎的畫麵,抓不住,看不清,還原不出任何連續的記憶片段,唯有在一次次莫名而死又重生中形成的敏銳預判力,提醒她接下來可能要麵臨什麼。

華盈終於有些煩躁地擰擰眉。

皮膚下的紅色蠱蟲遊動,讓她沒有掉頭就走的可能。

她屈指敲了敲房門。

“這麼晚才來,死在路上了嗎?”

門內的嗓音裡染了些不耐煩的倨傲。

華盈推門而進,反手關門。

一地摔碎的瓷片和雲母屏風之後,她見到赤足披發的江璧月。

她的姐姐,那位盛名在外的北荒大小姐。

隻是江璧月此刻儀態全無,雪白衣裙上滲出道道血跡,一雙眼睛布滿血絲,跟外界稱讚的什麼溫柔聖潔並不一樣。

而她們的父親江如曄也在,負手望著窗外夜色站了好一會了,無聲縱容江璧月發脾氣摔東西。

“家主什麼事急著找我?”華盈不動聲色,“大小姐這又是怎麼了?”

江如曄歎了一口氣,轉過臉來,身為北荒領主的威嚴與強硬全都卸下,隻剩下刻意流露出的無奈。

“盈盈,月兒出了一點狀況,需要你幫忙。”

華盈仔細打量了一下江璧月的傷口便明白了。

又來了,江璧月為了破無上境而強闖北荒禁地雪仞山。

不僅沒突破,反而受傷。

如今沒辦法了,才又想起了她來。

華盈壓下輕蔑的唇角,摘下黑色帷帽,露出一張白皙光潔的臉。

烏發如夜,星眸明澈,湧出一股溫婉乾淨的氣質。

江如曄其實不太願意看清她的臉,也不敢看。

他尚未開口,心中本就堵著一團火氣的江璧月砰得將一隻花瓶砸到向了華盈,揚高聲音:“藏好你的臉,記住了,你隻能做我的影子!”

華盈不動聲色往左一步,那花瓶在她身後的牆上砸了個粉碎,一道猙獰的裂痕出現在牆麵。

“月兒,她是你妹妹,一家人不可失和。”江如曄直到江璧月砸完才出聲勸阻。

他蹙眉沉聲說:“盈盈,我也是你的父親,本不該讓你為月兒受苦。”

“但她是北荒千挑萬選的大小姐,江家傾注全部心血培養了她一百多年,她是江家和北荒的希望,比任何人都重要,不容有任何閃失。”

華盈麵上溫柔順從地笑了笑,眼底卻一片冰冷。

姐妹?父女?

這對父女將她關在蛇窟的這些年間,允許她離開那個孤寂陰冷之地的次數屈指可數,哪一次不是為了讓她替他們上刀山下火海!

這時提家人二字。

那之前為何沒有想過?

華盈悄無聲息地散去殺意,微微垂眼,蓋住眼中嘲弄。

隻聽江如曄頓了頓,痛心道:“如今月兒破境失敗,身上的傷雖然是麻煩了一些,養個十天半月,總歸能痊愈,可你瞧瞧她此刻的樣子,若是她的心境出了問題,北荒上下一百多年的付出,功虧一簣。”

華盈站在屏風投下的陰影中,沒什麼多餘的表情,無比契合江如曄此刻想要的溫順模樣:“家主以為我能幫她穩固心境?”

江如曄凝重的眉目因此舒展幾分,隻要華盈聽話就好。

他也不必動用名門正派所不齒的奪心蠱。

他沉聲,言簡意賅:“月兒需要你的靈血,有了它,月兒或許就能破境了。”

江璧月終於聽到了這句話,一雙美目睥睨著華盈,唇角上揚。

華盈站在原地,沒說話,纖密的眼睫上下動了動。

江如曄見狀,無可奈何地歎聲氣:“盈盈,你要配合你姐姐。”

他摸了摸她的頭發,“盈盈,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

那副頗為愧疚不忍的模樣落在華盈眼中,好似幾點火星落下,燃起一簇怒火。

奪心蠱在她皮膚下瘋狂蠕動,像極了一顆致命的獠牙貼在她的頸窩。

如果真的愛她,如果真的是為了自己考慮。

——那為何要給當時還不滿十歲的自己下奪心蠱。

嗬,真是個好父親啊!

華盈是真想現在就殺了他們。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憑借自己現在的實力,殺了這對父女,原本隻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絕不會失敗。

如果沒有奪心蠱的話。

它會折磨她,讓她立刻力竭垂死,像是被擰斷骨頭爛成一攤泥。

即便她敢抱著同歸於儘的心態,拚著最後一絲力氣將他們拆骨放血,「它」將立刻現身阻攔。

華盈微微側首看了眼窗外。

漆黑的夜幕深處,那不知蹤影、不見形狀、不明來曆,卻能精準控製著她向江家父女妥協的東西,比奪心蠱強勢可怕千萬倍。

「它」會將她抹殺,讓她失去記憶,實力,從頭再來,把那些苦頭和絕望重新再嘗無數遍。

華盈看回江如曄不容置喙的一雙眼,知道自己今晚不答應,沒辦法活著走出這裡。

她沒有猶豫:“什麼時候為大小姐渡血?在哪裡?”

乾脆得讓江如曄都愣了愣。

他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回答:“渡血條件嚴苛,準備的物資與場地都不在北荒,既然你答應,現在就可以出發。”

華盈眨了下眼,靈秀清澈的眼珠子動了動。

“家主,您對我有不殺之恩,江家又養育我這麼多年,我的確應該為了江家和北荒付出一切作為報答。”

“所以在渡血之前,我還想替您做一件事。”

江璧月趿鞋下榻,也不難受了。

她冷笑:“不必了,你現在就跟我去渡血!”

遲則生變。

華盈看也沒看她,隻觀察江如曄細微的表情變化,見他麵色微動,繼續說:“我記得您提過,若是青要山少主林之凇死了,北荒就少了一個真正的心頭大患。”

“不會耽誤太久。”

她話說得篤定,讓江如曄的確心動。

大陸千家百門林立,其中北荒、青要山、燁都和天武這四大世家各有珍捧之人,而青要山少主林之凇,最是讓人又嫉又怕。

此人行事果決狠辣,又陰晴不定,不同於在外竭力維護好名聲的其他年輕人。

展現出的實力也強大得實在紮眼。

江如曄深思熟慮的目光動了動。

“如果林之凇死了,那麼月兒和北荒未來的路的確會好走很多。”

華盈明白他顧慮什麼,在他再度開口之前,妥帖地給出承諾:“您放心,即便失敗了,我也逃得回來見您,不會讓外人知曉靈血在我身上。”

江如曄知道華盈從不說大話。

“那盈盈,你一切小心。”

他準許了,伸手按在即將暴起的江璧月的肩頭,對華盈說,“有一個消息,你還不知道,林之凇不在青要山,他去了滄州。”

華盈微微頷首,勾勾唇,轉身離開。

她恢複自由的計劃終於可以開始了……

滄州。

華盈當然知道。

她不會放過林之凇的任何一個動靜。

在每一個被困在蛇窟的日子裡,她無比渴望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陽光下。

可她不能把自己的真實身份直接告訴任何人,否則會立刻被「它」抹殺。

一次次不同的嘗試,不同的死亡,終於讓她知道了如何避開「它」,破局。

能讓她被江如曄承認江家小姐身份、助她恢複自由的人選,要有腦子,手下有足夠靠譜之人從她一點點給出的蛛絲馬跡中,快速還原出她那讓彆人不敢觸及的身世秘密。

要有為了得到她拋出的誘惑而不惜利用一切的瘋勁,能與江如曄談條件的實力與膽色。

最後要被她引導著,親自去北荒揪出她的存在,逼江如曄承認她的身份。

這樣一看,符合之人鳳毛麟角。

唯有林之凇能令她滿意。

為了等到她精挑細選才擇定的林之凇離開青要山,去滄州,成為她計劃中的一環,她忍著對身後二人的殺意,忍了太久。

“大小姐,先彆急。”

華盈順手戴上帷帽,轉頭對那道充滿憎恨的目光回以溫順一笑,漆黑的皂紗飄落下來,眸光變得冷淡。

“我很快就會帶著好消息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