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仍舊在試圖安慰她:“他不會死的。”
雲起:“要怎麼過去?”
“你要過去?”九九愣了一下,“那裡很遠,我沒有能量——”
她打斷:“不用,我自己走過去。”
九九沉默,雲起腦海裡浮現出了琅琊秘境的地圖。
小白貓選定一個方向,奔跑起來。
“哎!雲起!等等我!”幻夢獸愣了一下,撲騰著翅膀,緊追而上。
她跑了很久,餓了就找果子吃,渴了就找山泉水,雪白的毛發蹭上了草葉和灰塵,肉墊上劃出了血痕。
終於在三天三夜後,來到了靈脈地宮的中心。
朝陽宗的眾人早就離開了。
隻剩下江沉舟像被丟棄的抹布一樣丟在地上。
他們篤定了他的死亡,甚至都懶得給他最後一擊。
小白貓靠過去,聽到了江沉舟的呼吸,像水波上蕩起的微弱漣漪,仿佛隨時都會消散而去。
他一動不動,對她的接近毫無反應。
雲起:“他是怎麼活下來的?”
九九:“看到那個灰色的光團了嗎?那是關歧的靈根。”
“他爬過去,換上了關歧的靈根。”
雲起看了一眼江沉舟到靈根的距離,不遠,隻有幾十米。
可他恐怕動一下都困難。
他爬過去,在九九口中這四個簡短的字,不知道是一個幾乎無法動彈,渾身劇痛的少年的幾天?
她從孤兒院考上A大時,許多人都說,那個叫雲起的女孩每天打工,還考上了A大。
每天打工,這樣簡短的字眼,是她的十年。
最讓人絕望的是。
那時候的雲起,以為那隻不過是她人生的開始,卻沒想到,就已經是結束了。
就像江沉舟,他拚了命活下來,活下來之後,或許才是痛苦的開始。
修為有異的少年,擁有極品天靈根和不器靈骨尚且如此艱難,換上普通的靈根呢?
雲起輕輕:“我還能變回人嗎?”
九九:“……我沒有能量了。”
雲起沒說什麼。
小白貓小心翼翼地走到那道黯淡光團旁邊。
靈根很脆弱,像薄膜包裹的水滴。
它收起了所有的爪子,小心翼翼扒拉著光團。
一厘米,十厘米,一米,十米。
整整半天過去,她終於將光團輕輕推到了江沉舟麵前。
江沉舟的身體似乎感受到什麼,忽然顫抖起來。
他的眼睛明明沒有睜開,意識明明沒有恢複,胳膊卻開始艱難地蠕動,鎖鏈嘩啦作響。
生存的本能讓他迫不及待地將靈根納入身體。
雲起看了他一會,在他旁邊伏下,闔上了眸。
——連續跑了幾天,她真的快要累壞了。
不知過了多久。
江沉舟睫毛顫了顫,睜開眼睛。
身體劇痛,空蕩蕩的,仿佛少了什麼。
修為儘散,他的靈根和靈骨都消失了。
回憶一幕幕在腦海裡閃現,他的脊骨和靈魂都在輕輕戰栗。
他的手指綿軟無力,卻仍一根根繃緊,蜷縮,攥成拳,指甲劃破了掌心,一道又一道,仿佛這樣就消散些他心中瘋狂湧出的戾氣。
他垂下頭,嗓子裡擠出無聲的笑意。
他沒死。
他還活著。
他為什麼……還能活著?
很快,江沉舟找到了答案。
他在身體裡看到了一塊暗淡的,普通的靈根。
是關歧的靈根。
小白貓閉著眼,蜷伏在他身側。
它毛色雜亂黯淡,看上去疲憊極了。
江沉舟如古井一樣漆黑的眸子忽然重重蕩了一下,陡然生出力氣,一把將地上的小白貓抱了起來。
“你沒死?”
雲起茫然地睜開眼睛,對上江沉舟的黑眸。
他的眼睛似乎越來越黑了。
“幻境裡,你沒死?”
哦,對了。
幻境裡,她被江傳一劍捅死。
在幻境裡死亡,就相當於在真實世界死亡。
江沉舟多半以為,她已經死去了。
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幸好她隻是一隻貓,也不用解釋。
江沉舟定定看了她半晌:“是你替我取來了靈根。”
關歧的靈根讓人惡心,但不得不用。
他捧著小白貓的臉頰,四目相對,他輕聲喃喃:“你又救了我一命。”
那倒也不是。
他本來就可以自救,她隻是減輕了些他的痛苦。
江沉舟看了她一會,又躺回了地上,他現在還沒有動彈的力氣。
他艱難地掐訣,從儲物袋裡取出清水和肉乾。
雲起看了他一眼,抬爪,將肉乾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江沉舟笑了笑,側頭,咬住一塊,艱難地咀嚼。
雲起這才埋頭叼起另一塊。
一人一貓吃完食物,又互相依偎著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又沉又安穩,雲起再次醒來的時候,江沉舟站起來,正在擺弄手腕和腳腕上的鎖鏈。
這些鎖鏈都是最堅固的礦石製成,幾乎不可能掙脫。
但幾日的昏迷,水米未進,早已讓江沉舟瘦的幾乎脫了形,幾乎毫不費力就將鎖鏈從腕上取了下來。
他站了起來,帶著雲起,離開了地宮。
地宮外是白天,正午時分,刺目的陽光直射下來,灼得人眼睛刺痛。
江沉舟卻執著地昂著頭顱,將光芒儘收眼底。
雲起安靜看著他。
直視光芒的時候,有時候會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希望儘在眼前。
但黑暗之後,或許會是更加濃重的黑暗。
江沉舟現在成了個普通人,帶著一隻普通的貓,在處處危險的琅琊秘境裡,一隻最普通的老虎,都可以讓他死去。
江沉舟顯然也知道這一點,他抱著小貓,握著長劍,艱難緩慢地在密林裡穿行。
儲物袋裡的食物不夠了,他不再吃,一邊走一邊摘取林中的野果。
他找了處隱蔽的山洞當做營地,開始修煉。
普通人的身體太過脆弱,他必須儘快重新成為一個修士。
雲起安靜看著他打坐。
少年雙目緊閉,眉目不再如往常那般從容。
換了個靈根,對沉舟的影響是顯著的。
當初有靈骨在,聰明早慧,過目不忘。
可現在,記憶中無比清晰的那些看過的書籍竟然變得模糊起來,大腦因為過多的龐雜記憶隱隱作痛。
當初有靈根在,即使修煉的是缺陷滿滿的普通功法,和明光卷互相衝突,也能穩步提升修為。
可現在,他運轉功法時甚至感覺不到空氣中的靈氣。
江沉舟睜開眼睛。
雲起在他漆黑的瞳孔中看到了茫然。
他很快閉上眼,繼續運轉功法,嘗試感受靈氣。
雲起坐了一會,悄無聲息跑了出去。
淩晨時分,她叼著一袋青果回了山洞,江沉舟還沒有睜開眼睛。
她累了,在他旁邊趴下,陷入睡眠。
意識半昏半醒間,似乎有一隻骨瘦嶙峋的手輕輕撫摸她的腦袋。
雲起一覺睡醒,江沉舟依舊在修煉,她帶回來的青果不見了影蹤,身邊放著一碟鮮香的肉乾。
雲起數了數,這是他儲物袋裡,剩下的所有食物了。
她吃了一半,將剩下的另一半又放回江沉舟旁邊。
江沉舟的修煉顯然並不順利,九九說,他還沒有引氣入體。
這對一個天才少年來說,應該是茫然、難以理解又不可置信的。
這天晚上,江沉舟沒睡覺,也沒打坐,他在山洞外看著滿天星光坐了一夜。
江沉舟說,他知道失去了靈根靈骨之後,他的修煉會變得更難,但他沒想到會這樣。
他曾經以為,雖然天賦不再,但他有毅力,有經驗,能吃苦,如果一個時辰不夠,那就兩個時辰,一年不夠,那就兩年。
彆人一天用五個時辰修煉,他就用十個時辰。
總能追趕上。
可真的到了修煉了時候,他才發現不僅如此。
他變得難以專注,他變得難以冷靜,他變得難以感知。
原來失去了天賦,不僅僅隻是減慢了進度,而是連帶著專注、毅力、感知、沉靜、都一齊消失了。
專注、毅力、感知……本身就是天賦。
……
第二天早上,雲起回到山洞的時候,少年又開始打坐了。
“他還在修煉啊。”雲起打了個哈欠,“沒用的,對吧?”
九九沉默片刻:“是的。”
“那他是怎麼變強,毀滅九境的?”
九九:“……他學了邪術,成了邪修。”
屠龍少年打敗不了惡龍,但隻要讓自己成為惡龍,就可以與之一戰。
雲起頓了一下,將腦袋埋進了懷裡,閉上眼睛。
她一覺睡醒,江沉舟不見了。
雲起猛然一驚:“他人呢?”
九九:“……正西百裡處的山穀裡。”
雲起猛地站了起來,她知道那處山穀。
那裡環境險惡,道路嶙峋,遍地猛獸毒蟲,她摘果子都會特意避開那個地方。
江沉舟跑到那裡去做什麼?
她匆匆離開,順著九九指的方向來到山穀裡。
她遠遠便模糊看到了江沉舟的身影,連忙加快速度奔過去,跑到一半,她又猛然停住。
她看清了。
江沉舟正在和一隻猛虎搏鬥。
那隻虎比普通的虎還要大上一倍,瘦弱的少年在它麵前像一隻小雞仔。
普通人怎麼可能打死這樣一隻老虎。
事實也確實如此,江沉舟渾身是血,長劍斷了,他撐著隻剩一半的斷劍半跪在地上。
老虎咆哮著衝過來,張開血盆大口。
江沉舟不閃不避,抬手,將那半截長劍捅進老虎口中,老虎吃痛,痛呼一聲,一爪把他拍飛出去。
九九:“……要幫忙嗎?”
雲起:“我還以為你會說——不必擔心,反正他死不了。”
九九噎了一下:“我是覺得你會想要幫忙,你之前不是每次都要幫忙。”
雲起:“……”
“這次不用幫。”
從天亮到天黑,老虎倒在了地上。
小白貓原地轉了個向:“九九,我們回去吧。”
一夜無眠,她在山洞裡等到了早上,天光乍破之時,少年回到了山洞,他換了身乾淨衣服,身上的血液也洗滌乾淨。
江沉舟一把將地上的小貓抱起來,高高舉起,他嘴角噙著笑,眼睛一片烏黑。
他說:“雲起,我引氣入體了。”
他又從一個普通人變回了修士。
雲起怔怔看著他。
或許是被高高舉起,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勇力和力量。
胸腔裡早就熄滅的火焰忽然無風自燃,滾燙旺盛,灼得她四肢百骸都隱隱作痛。
她的聲音都在戰栗。
“九九,九九。”她說,“我想幫他。”
不是想要感化,也不是想要拯救,就隻是簡簡單單的,想要幫他。
是想幫那個跌入泥潭的少年。
也是想幫那個曾經落入穀底的自己。
人人都說,命運是難以掙脫的鎖枷。
她偏要試一試,這命,究竟能不能逆。這運,到底能不能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