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還沒長大,隻是一個五歲的小孩童。
他追趕一隻翩飛的蝴蝶,不小心栽倒在了地上。
他的膝蓋受了傷,臉蛋破了皮。
母親沒有責怪他,隻是溫柔地將他抱起來,用清水擦拭乾淨他身上的汙漬和血液,小心地包紮他身上的傷口。
江沉舟從夢中醒來,悵然若失。
六歲那年父母雙亡,他每晚都做這樣的夢。
可現在他已經十六歲了,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
那雙夢中的手很柔軟,很舒服,仿佛能撫平一切疼痛和疲憊。
那雙手的觸感未免也太過真實,滑膩的觸感還纏繞在他的指尖,他仿佛真的觸碰過那樣一雙柔軟的的手。
江沉舟低頭,眼瞳倏地放大。
他身上的衣服變了,不再是那身破破爛爛的灰袍,變成了身華麗的錦袍。
是他儲物袋裡的那件。
傷口毫無痛感,他身上的血跡被擦拭乾淨,塗上了藥粉。
不是錯覺,也不是夢。
真的有這樣的一雙手。
一張在黑暗中模糊的,朦朧的女子麵龐在腦海中閃現,他奮力地想要看清,辨認出那名女子的模樣,可她的麵容始終模糊朦朧,仿佛籠罩著一層輕紗。
江沉舟看不清,隻能看到她那雙,在黑暗裡熠熠發光的眼睛。
他垂眸,唇角扯出一抹嘲諷的笑。
不知道是誰幫了他,但總歸是彆有目的。
他想到什麼,飛快翻找著破破爛爛的包裹。
信箋和玉蘭花簪還完好無損,他盯著看了半晌,放進了儲物袋裡。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來,看向端正地蹲坐在一旁的小白貓。
它正歪著頭看他,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動作。
江沉舟微微一頓:“你怎麼也下來了?”
小白貓十分人性化地翻了個白眼,轉了個身,拿屁股對準了他。
江沉舟哭笑不得。
“生氣了?”他將小白貓抱起來,安撫般輕撓她的下巴。
廢話。
雲起毫不猶豫地一扭頭,一抬爪,把他的手拍到一邊。
江沉舟也不生氣,隻盯著她:“你怎麼……跟著我跳下來了?”
雲起一僵。
是啊。
她怎麼就,跟著他跳下來了?
“是擔心我嗎?”
“才不是呢!”
雲起想也不想地否認,頭扭得更厲害了些。
江沉舟定定看著她的眼睛,倏地彎眸一笑。
“我知道這裡危險。”他慢吞吞地解釋,“我也知道關歧不會那麼好心。”
“但我不能再在元境待上三五年。”他說,“我必須拿到洗髓草。”
……
雲起背對著他,一言不發。
真蠢。
雲起繃著臉,麵無表情地腹誹。
一蠢在真的相信關歧的命魂誓言。
二蠢在真的如此努力去替彆人尋找“洗髓草”。
三蠢在看不懂她這麼拚命的暗示。
這麼蠢的人,被害也是理所應當。
她也做錯了。
雲起默默反思。
她的情緒,有些太被江沉舟引動了。
明明說了不要做任務,卻不知不覺認識了江沉舟,來了琅琊秘境。
明明說了不會管江沉舟,卻情不自禁地想要阻止,跟著他跳了下來。
她在做什麼?
她真的試圖去感化大boss?
她真的想要去拯救九境?
她隻是一隻普通的小貓咪,連人都不是。
她明明知道……像她這樣的人,是完成不了這樣的任務的。
肩膀上傳來輕柔的力道。
江沉舟將她放下來,輕輕推著她的肩膀,叮囑:“彆亂跑,找個地方藏起來。彆跟著我,這裡很危險。”
“若我活著,我會回來接你。若我死了……”他笑笑,“你就想辦法離開吧。”
雲起:……
江沉舟言罷,便抬腳繼續往前走。
少年的身形沒在黑暗和瘴氣裡,筆直挺立。
雲起怔怔看了兩眼,抬腳跟上。
一人一貓行走在黑暗的沼澤地裡。
人走在前麵,貓咪跟在後麵,中間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像是鬨了矛盾的夥伴,又像是有一種難言的默契。
她的跟隨,
江沉舟這次沒有阻攔。
“他在找籠蔓的根。”九九在大腦裡跟她科普,“籠蔓紮根的位置,也就是易骨草的位置。”
在沼澤地裡行進很困難,更何況還要提防隨時可能偷襲的藤蔓。
他們走得很慢,但終究是在一點點靠近籠蔓的根。
籠蔓終於按捺不住了。
沼澤地裡,數根藤蔓衝天而起,直直朝著江沉舟絞去。
他一手拿劍一手掐訣,靈活地從藤蔓中央的空隙中閃身而過。
下一秒,江沉舟暗道不好。
藤蔓一擊不得,並不戀戰,竟毫不猶豫地往他身後的小白貓襲去。
雲起站在原地,一雙湛藍色的眼睛瞪得大大,完全沒有要躲開的意思。
它的眼睛裡甚至沒有恐懼,似乎還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多麼危險的事情。
江沉舟毫不猶豫使用了壓縮在靈台裡的靈力。
他嘔出一大口血,心口劇痛,但速度卻暴漲了幾倍。
終於在藤蔓刺穿雲起之前,擋住了它的攻擊。
藤蔓刺穿了他的皮膚,沼澤吞沒了他的雙腿。
雲起瞪大眼睛,看著他因為保護她而鮮血淋漓的手臂。
還有一蠢。
蠢在這個時候還想要保護她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貓咪。
“九九。”她喊。
“這次真的不行了。”九九道,“我真的沒能量了。”
江沉舟丟掉了手中的長劍。
驚人的氣勢從他身上攀登而起,雲起坐在地上看他,好像看到了從血海深淵裡走出的諸佛萬魔。
“瘋子。”雲起喃喃。
耀眼的火光從他掌心燃起,眨眼間蔓延上全身。
江沉舟成了個火人。
籠蔓發了狂,無數根藤蔓張牙舞爪收回來,朝著江沉舟撲去。
最後的一幕,在天旋地轉中,雲起被他丟了出來。
她跌在地上,搖搖晃晃地站穩身體。
眼前隻有一隻巨大的綠球——藤蔓像豬籠草一樣徹底將江沉舟包裹住。
“砰”
一聲巨大的爆炸和慘叫聲,綠色的藤蔓球從中間炸開,江沉舟身形筆直,緩緩走出。
雲起眯著眼,怔怔看著少年。
他身上全是綠色的漿液和紅色的鮮血,手中握著一棵深綠色的搖曳靈草。
……易骨草。
被籠蔓撐起的洞穴頂部開始塌陷,江沉舟抱著小貓咪,衝出洞穴。
洞穴外還是熟悉的密林。
朝陽宗一行人仍舊等在遠處,防護符還張開著,他們身上的毒已經驅散了大半。
江沉舟一身狼狽,但沒人在意他身上的血液、綠漿和快要無法站立的雙腳。
眾人皆屏住呼吸,盯著他掌心那株深綠色的草。
關歧的目光最為熾熱而滾燙:“這……這是……”
“洗髓草。”江沉舟微微喘著氣,聲音發抖,“我拿來了。”
關歧接過這棵深綠色的小草,手指都在顫抖。
“我——”他張了張口,正要說什麼。
“叮鈴。”
“叮鈴。”
兩聲清脆悅耳的銅鈴聲,仿佛詭異又神秘的呢喃,雲起隻覺得大腦一片眩暈,下一秒,她眼前一花,麵前景色劇變,從密林變成了一處華麗恢弘的宅院。
身邊的朝陽宗修士俱皆不見了蹤影。
“九九,九九。”雲起在腦海裡呼喚,“這是怎麼回事?”
“在。”九九的聲音虛弱,“這裡是……幻夢獸的幻境。”
“你聽到那兩聲鈴鐺響了嗎?”
雲起恍然:“是幻鈴?”
九九:“嗯……”
“它似乎已經煉化了一部分幻鈴上的神魂烙印,可以使用這件仙器了,但這隻幻夢獸年齡尚小,還不能完全發揮出幻鈴的作用。”
她躍上矮欄,跳進庭院,順著熟悉的聲音往前走。
“父親,母親。”庭院裡,一個男孩盯著兩個遠去的背影,“你們要小心。”
並肩離去的一男一女回頭,和小男孩眉眼相似的五官上俱有依依不舍之意:“放心,隻不過是去教訓幾個劫掠江家貨物的小賊,不會有事。”
“你們一定要早點回來啊。”
他們相視一笑:“乖,小柏,父親母親忙完很快就會回來,你待在家裡,要聽大伯的話。”
一男一女離去,小男孩轉過身來,他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又大又圓,皮膚白皙,頭發烏黑。
熟悉的眉眼。
雲起明白了。
這裡,是江沉舟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