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硯蓮生是不被允許修煉的。
早課,午課,乃至學監們自由組織的晚間自習,他都不能參加。
看書成了他唯一可以消磨時間的方式。
藏書閣一樓的書看完就去二樓,二樓看完,就去三樓。
即便後來境況有所改善,他也還是保留了這一習慣。
硯蓮生喜歡看書。
而現在,他看過的那些書派上了用場。
辨出墨蛟身份的那刻,硯蓮生腦中浮現大量零星字句。
有專記大妖之事、每百年編纂一次的青雲州誌,門中前輩更新整理的論道心得,不知是哪位修士留下的山水雜談,散文遊記……
他拚湊出一個相對完整的玄虯君。
玄虯君二百多歲便由蛇化蛟,展露崢嶸,牢牢盤踞住了如今的蒼、岑兩州。
玄虯君殺孽龜,除惡蚌,統禦一方水族,無雨便布,有災則疏,將方圓近萬裡的水文治理得井井有條。
硯蓮生甚至還憶起一則寫在某篇筆記裡的趣事:
玄虯君平定水族時,曾殺過一條興風作孽,大肆掠親的鯰妖,救下了十二個險些喪命的新娘。
新娘回到家裡,都說自己是新任河神,也就是玄虯君的妻子,還因為給玄虯君立廟的事吵過幾架。
總之,幾乎所有他能回想起來的記載中,這都是一位親善人族,風度翩翩,素有仁慈之名的蛟君。
很多修士都與之交好。
但玄虯君得道已有整整兩千年。
哪怕在較為長壽的蛟類中,他也已經算是高齡。
硯蓮生不僅看見墨蛟閃有寒光的利爪,蒼漆的堅鱗,還看見他鱗上斑駁的痕跡。
他氣血衰敗,已經不再年輕,生命正不可挽回地走向儘頭。
……難怪要掀風作浪,欲借水勢強行化蛟。
“久聞玄虯君大名,無緣得見,今日一睹尊容,果真如傳聞那般神武。”
那隻碩大如牛的眼球轉向他們,瞳光冷冷。
有一瞬間,像是在看某種死物。
李聽眠橫劍向前。
還未抽鞘,便被硯蓮生不動聲色地攔下。
他依舊不卑不亢:“敢問蒼虯君此番入水,可是為了走蛟入海,成就真龍?”
李聽眠聽見兩道截然不同的聲音。
一道從外麵鑽進耳朵。
是對那頭蛟說的。
另一道則直接響在腦子裡:
“李姑娘,玄虯君先由我負責周旋,等周旋不下去的時候你再出手。我們的目的是拖延時間,不是和他拚個你死我活。”
少女眼睫微微顫動。
她不動聲色地又向前站了站,幾乎貼上河堤,這才將目光挪向彆處。
直覺告訴她,那頭蛟讓人很不舒服,不是什麼好東西。
師父讓她想出劍的時候就出劍,不必考慮其它,硯蓮生卻說他們要拖時間,儘量避免直接動手。
師父不會錯。
硯蓮生是對她很好的朋友。
她之前還沒有過朋友,硯蓮生是第一個。
李聽眠有點不知道要怎麼辦,隻好先在心裡對著不存在的江水和蛟龍默默出劍。
水汽升騰,四周茫茫一片,蛟吟蕩若洪鐘。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玄虯君如此反問。
“老夫之事,何須爾等黃毛小兒置喙?”
他並不將兩個小小的修士放在眼中。
硯蓮生卻反倒鬆了口氣,比起高高在上,態度惡劣,他更害怕玄虯君避而不答。
隻有玄虯君回應他,他才能繼續通過遊說來拖延時間。
這是一則光明正大的陽謀。
硯蓮生斟酌片刻,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
他聲音清琅,一樁一件列出玄虯君成蛟後做過的所有善事,事無巨細,不論大小。
是恭維,也是警醒。
——你真要因為一念之差,讓兩千年來累積的功業毀於一旦?
少年說話間,李聽眠已經在心裡揮出了三千九百八十一劍。
蛟龍恰巧在她揮出第四千劍的時候開口。
那是一聲充斥著譏誚,偏偏又有幾分得意的冷哼。
“廢話如此之多,你是哪家小兒?”
“不才,忝列道院門牆罷了。”
硯蓮生微笑,“您應當還欠家祖一局手談。”
“原來是呂修邈那個臭棋簍子教出來的。”玄虯君嗤道,“難怪牙尖嘴利。”
“——手談之事,待我化龍後再說吧。”
“小兒,莫要多管閒事。”他語氣略微溫和了些,“看在呂修邈的麵子上,我姑且不計較你今日的冒犯。”
“家祖在此,恐怕也會和我說一樣的話。”硯蓮生悄悄攥緊手心,又很快鬆開。
他背上在微微冒汗,“此法有違天和,強行化龍,恐怕導致禍患。”
他能看出,玄虯君走蛟之意非但不減,甚至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堅定。
他的耐心很快就會告罄。
饒是他方才如何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也隻堪堪過去了半柱香而已。
硯蓮生不確定自己還能拖多久。
必須要想其它辦法。
李聽眠注意到了他小動作,眸光微不可查地亮了亮,感覺自己應該很快就可以動手了。
——當然,她心裡還是在揮劍,現在已經有六千一百劍了,根本沒有分神。
她隻是餘光不經意間掃到了。
“黃毛小兒也敢同我談論所謂的大義、天和?”
玄虯君哈哈大笑,攪得瀾水一陣晃動。江潮淹上硯蓮生方加固過不久的河岸,漫過少年繡著青竹葉的衣擺。
這裡要決堤了。
“鼠目寸光,粗鄙無知!”
“瀾水決堤,傷民以萬萬計又如何?你可知我兩千年來庇佑過多少凡人,化龍後又能再庇佑多少凡人,保佑多久的風調雨順?便是呂修邈,也沒資格在此處替天下攔我!”
“若還識相,便給我速速退下,否則修怪我不留情麵!”
簡直黑白不分,一派胡言。
硯蓮生神色凜凜。
人命又不是金銀玉器,如何用數量進行相抵?
殺便是殺,救便是救。
隻是……現在還沒到該翻臉的時候。
硯蓮生深吸一口氣,強行捺下心中怒意,“既然如此,蒼虯君可否尋個方便,賣家祖一個麵子?”
他沒有再向這頭老蛟爭辯是非對錯。
一是多說無益,二來,一味強勢,反而會加速消耗對方的耐心。
不若以退為進。
“十五裡外有個鎮子,我想討上一柱香的時間,提前帶走那座鎮上的人。”
“他呂修邈的名號可不足以讓老夫特地浪費這個時間。”
墨蛟湊近,赤金色的豎瞳裡露著冷冷貪婪,他向硯蓮生伸出爪:“小兒,你拿什麼向老夫討這個人情?”
“自然是有所準備,才敢開口向玄虯君求情。”
硯蓮生探向芥子袋,虛虛一抹,手中多出一個約莫三尺長的玉匣。
他在墨蛟的注視下打開匣子,“不止這截龍骨可夠?”
“夠了。”
蛟爪掠走了那枚玉匣。
他目光在硯蓮生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意味深長,“小子,呂修邈到底是你什麼人?”
那是一種隱隱透著垂涎的打量。
“那老頭教出的徒子徒孫何其多?可不是隨便哪個後輩都讓他掏出這樣的好東西。”
“家祖而已。”
硯蓮生淡淡,“還望玄虯君信守承諾。”
李聽眠想拔劍的欲望也在此刻達到頂峰。
她在心裡痛痛快快出了八千劍整,砍到江水斷流成幾節,江上的蛟龍被劍氣搗成七八分爛的蚯蚓。
她原本覺得自己可以等硯蓮生周旋很久很久,直到看見對方蒼白隱忍的臉。
李聽眠還從來沒有在硯蓮生臉上看到過類似的表情。
硯蓮生喜歡笑,唇角總是勾著,喊她“李姑娘”時還會向上揚,然後又迅速斂起來一點。
就是之前在小院裡皺眉歎氣,眉峰和唇縫的也都還是舒緩的,而不是兩條直線。
她喜歡筆直的劍,劍一樣筆直的東西。
但不想看到這樣的神色出現在硯蓮生臉上。
她同樣不喜歡硯蓮生眼睛裡的光采。
硯蓮生的眼睛不應該灼燒似的亮,它應該一閃一閃像星星。
……硯蓮生在生氣,但還是要繼續“周旋”。
所以她不高興。
“去吧去吧,老夫就和你的這位……”
玄虯君擺擺爪子,這才注意到他旁邊站著的李聽眠。
他粗粗掃過一眼,沒有將平平猶如凡人的少女放在心上。
即便對方瞳色確實不尋常地奇異,右手握著把劍,一副恨不得殺他後快的模樣。
活了這麼久,玄虯君什麼樣的風浪沒見過?
這兩個小兒的伎倆是不錯,他再年輕個一千歲,說不準今天就被這麼糊弄過去了。
“就和你的這位……同伴,在此處等你。”
他不甚在意地提醒道:“記好,一炷香,多半息都不行。”
“救完人後,我再回來替他們謝過玄虯君。”
硯蓮生不再猶豫,跳下河堤。
李聽眠在這一瞬間聽見傳音。
電光火石之間。
墨蛟斷然揮爪,直直刺向少年背後刺去。
早已默默揮劍過近萬次的李聽眠速度比他更快!
星火四濺。
伴著清脆的嗡鳴,削鐵如泥,輕易便可摧山斷岩的利爪被僅有一寸之寬的長劍輕鬆攔下。
——再難前進分毫。
硯蓮生站回墨蛟麵前。
“家祖曾經說過,觀玄虯君棋路,矜持驕有餘,沉穩不足,分明錙銖必較,偏便強做大度,實在難登大雅之堂。”
他微微一笑,道:“玄虯君,不若再仔細看看,你手上的龍骨到底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