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 / 1)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硯蓮生是不被允許修煉的。

早課,午課,乃至學監們自由組織的晚間自習,他都不能參加。

看書成了他唯一可以消磨時間的方式。

藏書閣一樓的書看完就去二樓,二樓看完,就去三樓。

即便後來境況有所改善,他也還是保留了這一習慣。

硯蓮生喜歡看書。

而現在,他看過的那些書派上了用場。

辨出墨蛟身份的那刻,硯蓮生腦中浮現大量零星字句。

有專記大妖之事、每百年編纂一次的青雲州誌,門中前輩更新整理的論道心得,不知是哪位修士留下的山水雜談,散文遊記……

他拚湊出一個相對完整的玄虯君。

玄虯君二百多歲便由蛇化蛟,展露崢嶸,牢牢盤踞住了如今的蒼、岑兩州。

玄虯君殺孽龜,除惡蚌,統禦一方水族,無雨便布,有災則疏,將方圓近萬裡的水文治理得井井有條。

硯蓮生甚至還憶起一則寫在某篇筆記裡的趣事:

玄虯君平定水族時,曾殺過一條興風作孽,大肆掠親的鯰妖,救下了十二個險些喪命的新娘。

新娘回到家裡,都說自己是新任河神,也就是玄虯君的妻子,還因為給玄虯君立廟的事吵過幾架。

總之,幾乎所有他能回想起來的記載中,這都是一位親善人族,風度翩翩,素有仁慈之名的蛟君。

很多修士都與之交好。

但玄虯君得道已有整整兩千年。

哪怕在較為長壽的蛟類中,他也已經算是高齡。

硯蓮生不僅看見墨蛟閃有寒光的利爪,蒼漆的堅鱗,還看見他鱗上斑駁的痕跡。

他氣血衰敗,已經不再年輕,生命正不可挽回地走向儘頭。

……難怪要掀風作浪,欲借水勢強行化蛟。

“久聞玄虯君大名,無緣得見,今日一睹尊容,果真如傳聞那般神武。”

那隻碩大如牛的眼球轉向他們,瞳光冷冷。

有一瞬間,像是在看某種死物。

李聽眠橫劍向前。

還未抽鞘,便被硯蓮生不動聲色地攔下。

他依舊不卑不亢:“敢問蒼虯君此番入水,可是為了走蛟入海,成就真龍?”

李聽眠聽見兩道截然不同的聲音。

一道從外麵鑽進耳朵。

是對那頭蛟說的。

另一道則直接響在腦子裡:

“李姑娘,玄虯君先由我負責周旋,等周旋不下去的時候你再出手。我們的目的是拖延時間,不是和他拚個你死我活。”

少女眼睫微微顫動。

她不動聲色地又向前站了站,幾乎貼上河堤,這才將目光挪向彆處。

直覺告訴她,那頭蛟讓人很不舒服,不是什麼好東西。

師父讓她想出劍的時候就出劍,不必考慮其它,硯蓮生卻說他們要拖時間,儘量避免直接動手。

師父不會錯。

硯蓮生是對她很好的朋友。

她之前還沒有過朋友,硯蓮生是第一個。

李聽眠有點不知道要怎麼辦,隻好先在心裡對著不存在的江水和蛟龍默默出劍。

水汽升騰,四周茫茫一片,蛟吟蕩若洪鐘。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玄虯君如此反問。

“老夫之事,何須爾等黃毛小兒置喙?”

他並不將兩個小小的修士放在眼中。

硯蓮生卻反倒鬆了口氣,比起高高在上,態度惡劣,他更害怕玄虯君避而不答。

隻有玄虯君回應他,他才能繼續通過遊說來拖延時間。

這是一則光明正大的陽謀。

硯蓮生斟酌片刻,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

他聲音清琅,一樁一件列出玄虯君成蛟後做過的所有善事,事無巨細,不論大小。

是恭維,也是警醒。

——你真要因為一念之差,讓兩千年來累積的功業毀於一旦?

少年說話間,李聽眠已經在心裡揮出了三千九百八十一劍。

蛟龍恰巧在她揮出第四千劍的時候開口。

那是一聲充斥著譏誚,偏偏又有幾分得意的冷哼。

“廢話如此之多,你是哪家小兒?”

“不才,忝列道院門牆罷了。”

硯蓮生微笑,“您應當還欠家祖一局手談。”

“原來是呂修邈那個臭棋簍子教出來的。”玄虯君嗤道,“難怪牙尖嘴利。”

“——手談之事,待我化龍後再說吧。”

“小兒,莫要多管閒事。”他語氣略微溫和了些,“看在呂修邈的麵子上,我姑且不計較你今日的冒犯。”

“家祖在此,恐怕也會和我說一樣的話。”硯蓮生悄悄攥緊手心,又很快鬆開。

他背上在微微冒汗,“此法有違天和,強行化龍,恐怕導致禍患。”

他能看出,玄虯君走蛟之意非但不減,甚至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堅定。

他的耐心很快就會告罄。

饒是他方才如何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也隻堪堪過去了半柱香而已。

硯蓮生不確定自己還能拖多久。

必須要想其它辦法。

李聽眠注意到了他小動作,眸光微不可查地亮了亮,感覺自己應該很快就可以動手了。

——當然,她心裡還是在揮劍,現在已經有六千一百劍了,根本沒有分神。

她隻是餘光不經意間掃到了。

“黃毛小兒也敢同我談論所謂的大義、天和?”

玄虯君哈哈大笑,攪得瀾水一陣晃動。江潮淹上硯蓮生方加固過不久的河岸,漫過少年繡著青竹葉的衣擺。

這裡要決堤了。

“鼠目寸光,粗鄙無知!”

“瀾水決堤,傷民以萬萬計又如何?你可知我兩千年來庇佑過多少凡人,化龍後又能再庇佑多少凡人,保佑多久的風調雨順?便是呂修邈,也沒資格在此處替天下攔我!”

“若還識相,便給我速速退下,否則修怪我不留情麵!”

簡直黑白不分,一派胡言。

硯蓮生神色凜凜。

人命又不是金銀玉器,如何用數量進行相抵?

殺便是殺,救便是救。

隻是……現在還沒到該翻臉的時候。

硯蓮生深吸一口氣,強行捺下心中怒意,“既然如此,蒼虯君可否尋個方便,賣家祖一個麵子?”

他沒有再向這頭老蛟爭辯是非對錯。

一是多說無益,二來,一味強勢,反而會加速消耗對方的耐心。

不若以退為進。

“十五裡外有個鎮子,我想討上一柱香的時間,提前帶走那座鎮上的人。”

“他呂修邈的名號可不足以讓老夫特地浪費這個時間。”

墨蛟湊近,赤金色的豎瞳裡露著冷冷貪婪,他向硯蓮生伸出爪:“小兒,你拿什麼向老夫討這個人情?”

“自然是有所準備,才敢開口向玄虯君求情。”

硯蓮生探向芥子袋,虛虛一抹,手中多出一個約莫三尺長的玉匣。

他在墨蛟的注視下打開匣子,“不止這截龍骨可夠?”

“夠了。”

蛟爪掠走了那枚玉匣。

他目光在硯蓮生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意味深長,“小子,呂修邈到底是你什麼人?”

那是一種隱隱透著垂涎的打量。

“那老頭教出的徒子徒孫何其多?可不是隨便哪個後輩都讓他掏出這樣的好東西。”

“家祖而已。”

硯蓮生淡淡,“還望玄虯君信守承諾。”

李聽眠想拔劍的欲望也在此刻達到頂峰。

她在心裡痛痛快快出了八千劍整,砍到江水斷流成幾節,江上的蛟龍被劍氣搗成七八分爛的蚯蚓。

她原本覺得自己可以等硯蓮生周旋很久很久,直到看見對方蒼白隱忍的臉。

李聽眠還從來沒有在硯蓮生臉上看到過類似的表情。

硯蓮生喜歡笑,唇角總是勾著,喊她“李姑娘”時還會向上揚,然後又迅速斂起來一點。

就是之前在小院裡皺眉歎氣,眉峰和唇縫的也都還是舒緩的,而不是兩條直線。

她喜歡筆直的劍,劍一樣筆直的東西。

但不想看到這樣的神色出現在硯蓮生臉上。

她同樣不喜歡硯蓮生眼睛裡的光采。

硯蓮生的眼睛不應該灼燒似的亮,它應該一閃一閃像星星。

……硯蓮生在生氣,但還是要繼續“周旋”。

所以她不高興。

“去吧去吧,老夫就和你的這位……”

玄虯君擺擺爪子,這才注意到他旁邊站著的李聽眠。

他粗粗掃過一眼,沒有將平平猶如凡人的少女放在心上。

即便對方瞳色確實不尋常地奇異,右手握著把劍,一副恨不得殺他後快的模樣。

活了這麼久,玄虯君什麼樣的風浪沒見過?

這兩個小兒的伎倆是不錯,他再年輕個一千歲,說不準今天就被這麼糊弄過去了。

“就和你的這位……同伴,在此處等你。”

他不甚在意地提醒道:“記好,一炷香,多半息都不行。”

“救完人後,我再回來替他們謝過玄虯君。”

硯蓮生不再猶豫,跳下河堤。

李聽眠在這一瞬間聽見傳音。

電光火石之間。

墨蛟斷然揮爪,直直刺向少年背後刺去。

早已默默揮劍過近萬次的李聽眠速度比他更快!

星火四濺。

伴著清脆的嗡鳴,削鐵如泥,輕易便可摧山斷岩的利爪被僅有一寸之寬的長劍輕鬆攔下。

——再難前進分毫。

硯蓮生站回墨蛟麵前。

“家祖曾經說過,觀玄虯君棋路,矜持驕有餘,沉穩不足,分明錙銖必較,偏便強做大度,實在難登大雅之堂。”

他微微一笑,道:“玄虯君,不若再仔細看看,你手上的龍骨到底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