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擔心。”
硯蓮生在雨裡站了一會才想起來解釋。
每一息的落雨都比上一息更驟。
隻是頃刻,他渾身上下便已經濕得像剛從水裡撈出來,額發糊成幾條,跟睫毛粘在一起,無端可憐。
說找地方過夜躲雨的他。
跑出來淋雨的卻也是他。
李聽眠就這樣默默站在他身側,聽見解釋,頓時“哦”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
“李姑娘,我先教你避水訣吧。”
硯蓮生沒說自己擔心什麼,而是歎氣,“總不能一直這樣站著。”
他隻是要換個視野更加開闊,能看見天的地方,沒曾想少女也會跟著出來。
李聽眠這才側過臉去看他。
目光帶著微微的疑惑。
硯蓮生在她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現在的樣子。
她沒有說話,卻勝過千言萬語。
硯蓮生已經停在唇邊的口訣就這麼被堵了回去。
類似的小術法硯蓮生會很多種,但都不常用。
比起修士,他其實更像凡人。
這樣的習慣和一些過往,乃至身世有關。
隻是現在說來不太合適。
他默默在兩個人身上都施了避水術,又默默用火咒烘乾頭發衣物,才換回原本的話題,“我剛剛在雲上看到蛟龍。”
“有妖怪?”
李聽眠根據他的語氣推測。
像當時辨認硯蓮生一樣,她辨認妖怪也靠那股特殊的,介乎視覺和嗅覺之間,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氣”。
少女並沒有感覺到外麵有什麼。
但是硯蓮生知道很多,也不騙人。
他說有,就一定是有。
李聽眠相信硯蓮生。
“嗯……也可以算吧。”硯蓮生沒有沒有立刻糾正,而是含糊道,“是一種比較特殊,不被當做妖怪的妖怪。”
“時機恰當,一切飛禽走獸,木石蟲魚,都可以成為妖怪。”
他將書冊上的內容一點一點掰開講解,“妖和人其實沒有太多不同的地方,他們也要修煉,甚至比我們修煉要艱難得多。”
“大多數後天修煉成的妖怪,都要經漫長的滋生靈智,破蒙開昧的過程。”
沒有足夠天賦和機緣,是無法成為妖的。
和人比起來,他們數量要少得多。
當然,這方天地是公平的。
妖類先天不易,難登大道,作為補償,他們的力量往往更強,能勝過絕大多數同境修士。
“不過,也有一些不用經曆漫長的化形,生來具備智慧,可以修行的存在,他們獨立籠統的妖怪之外,自成一族,龍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龍等於很厲害的,非常不一般的妖怪。
李聽眠得出這樣的結論。
“蛟龍是什麼樣的龍?” 她想多一些對蛟龍的了解,方便之後應對。
“蛟多由蛇類修煉成,隻是具備龍的一部分特征,有變作龍的可能,不能算作龍。”
硯蓮生這才意識到紕漏。
“是我的問題。”他向李聽眠道歉,“李姑娘,我開始的時候沒有說清楚,才誤導了你。”
“蛟的血脈比較特殊,介於後天和先天之間,雖然不能稱之為龍,但也不能簡單歸進普通妖怪裡。”
他把“蛟”和“龍”放在一起說,是因為不確定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一頭蛟,還是龍。
除了沒有角外,蛟在外形上已經和龍很像了。
“無論蛟或龍,都是能行雲布雨,福澤一方的存在,人間每逢大災,必有龍君降下甘霖,緩解旱情。”
“原來如此。”李聽眠茅塞頓開。
她想起自己撿到師父的那一年。
確實是下連幾天幾夜的雨,半刻也沒停過。
師父躺在床上,腿疼得有氣無力,一邊捂著她的耳朵讓她不要學一邊指著外麵的天罵罵咧咧。
那個時候,天上居然有蛟和龍。
“不管的是蛟還是龍,都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布雨的。”
硯蓮生還是歎氣,皺起臉,眉頭怎麼也舒展不開,“李姑娘,我有兩個很不好的猜測。”
“——這附近,要麼有孽龍打算作惡,要麼有蛟借勢化龍。”
當然,他更希望隻是自己讀書讀傻了,顯得多心。
這確實是場過於蹊蹺的雨,鎮上陸續有人被外麵的動靜驚醒,點了屋裡的油燈。
“好端端的,你們怎麼在外麵站著?”
主人家也起來了,看見他們,很是驚訝。
天是黑的,雨水也成線,她沒發覺站在院子裡的兩個少年人的身上乾乾淨淨,雨絲在即將鑽進他們的衣物時會主動避開。
“雨太大啦,忍不住出來看看。”
硯蓮生麵色如常。
他隔著大雨,有些羞赧地對著笑了笑,一團和氣,“我們剛打算要進屋,趙娘子也快回去歇著吧。”
——到底是少年人。
“那也不能站著淋雨啊。”主人家不由失笑,“這雨是大,我都近十年沒見過了。”
“明天一早準要差人去加固河堤。”
東廂房的門跟聲音一道合上,“趕快回去換身衣服,莫要著涼。”
她隻看見自家隱約要有些積水的院子,還有傻站外院子裡的一對少年人。
烏沉的雨雲還在往下壓,幾欲傾頹。
“它在那邊。”
李聽眠終於發現了硯蓮生口中的蛟龍。
實在是很長的半截。
無端讓她想到地裡露出來的蚯蚓。
練劍的時候,師父總喜歡在旁邊挖蚯蚓去釣魚。
“現在要怎麼做。”
她問硯蓮生接下來的打算,語氣稀疏平常。
硯蓮生卻做不到淡然以對。
他心中原本還存有一絲僥幸。
“現在最好的辦法,是明哲保身,趕緊離開。”
硯蓮生儘力表現出冷靜,“龍也好,蛟也罷,都不是尋常修士能夠匹敵的,我們隻是湊巧碰見,不是專程過來除惡。”
“李姑娘,我現在就畫一張十三州的地圖給你。”他長長吐出一口氣,“還有星象。”
說話間,少年已經變出紙筆,“星象對應的辨認方法我也會寫得儘量詳細一些。”
“等一會兒,你記得朝我指的方向飛,不要太高,也不要太快。等看到漫天遍野的白色再下去,差不多就能找到槐蔭城了。”
他預計,以少女的禦劍速度,抵達那裡至多用上半柱香。
槐蔭城在更上遊處,城中又有那棵老槐,應該不會被這場意外波及。
李聽眠看著他,眼裡是單純的茫然。
“硯蓮生,你不去嗎?”
她在困惑。
硯蓮生有一瞬間險些握不穩筆,“……我要留下。”
他低低重複道:“李姑娘,我得留下來的。”
變故來得太突然。
但仔細想來,這場尚在醞釀中的禍事並非沒有任何征兆。
早在白日。
早在彆山遇雨,撞見山神廟外明顯不同往常的天色時,他便應該覺察出不對的。
一頭連廢棄山神廟都不敢踏入的虎妖,怎麼會有改天換地的能力?
可硯蓮生甚至沒有時間懊悔。
畫完兩張圖,送走李聽眠後,他還要用最快的速度搭好同意聯絡的陣法,傳訊師長。
這絕不是憑一人之力就能解決的事件。
“那我也留下。”
李聽眠隻是微微握緊了手上的劍,表情平靜得像是在說明天要吃什麼。
仿佛這並不是太重要的決定。
她有自己的理由:“我們現在是朋友。”
“李姑娘,正因為我們是朋友,我才不能讓你也置身險境。”
他動作不停,飛快畫完了十三州的地圖——時間倉促的緣故,上麵隻匆匆寫了李聽眠那張紙上提到的名字,沒有其它。
就連左手正在畫的星象也隻有簡單基礎的幾個。
墨還沒完全乾透,兩張圖疊放在一起,洇出零星的斑點。
好在不影響分辨。
硯蓮生將它們交給李聽眠。
少女飛快抿了一下嘴唇,沒有去接。
“我之所以敢留在這裡,是因為我有一些……見不得人的小手段,可以保證自己不會死,如果你在槐蔭城多待幾天,說不定我們還能在街上碰見。 ”
分明是打算說服她離開,硯蓮生卻覺得自己表現得更接近哄騙。
李聽眠和她不一樣。
她對外界知之甚少,很多事都還沒有留下概念。
如同初見那眼烙下的印象,她是一把劍。
而劍是不應該有意沾染太多埃塵的。
硯蓮生不知道自己做得對還是不對,隻是出於私心,不想去破壞它。
“我也有劍。”李聽眠依舊執著。
她完全露出了自己不通人情的那麵。
就像她的劍出鞘後要麼達成目的,要麼折斷那般。
一旦決定某件事,非死不改。
硯蓮生無比頭疼,偏偏沒有更多時間可以乾耗在這上麵,隻好一手拿著那兩張圖畫,一手準備傳訊陣法。
嘴上還要陳明最不願意去講的利弊。
他做不到不管不顧,乾脆把李聽眠晾在一旁。
“李姑娘,我選擇留下,是想要阻止這場大雨。”
沒有想象中那樣難以開口。
“瀾水尚在汛期,這場雨,必然會導致它決堤,帶來水災。”
“蒼州田地甚廣,單水災本身影響的生民便要以萬萬記,更不要提之後還會有的瘟疫,饑荒。”
“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辦到,但我不能坐視它發生,更不願意因此拖累你。”
說道到處,少年停頓了一下。
“本來,這件事本就和我,和你沒有關係,它的目標並不是我們。”
“所以我喊你走。”
李聽眠這才將前因後果完全厘清。
——原來,硯蓮生留下是要救人。
“師父說,在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贏的時候,反而更要出劍。”
她完全能理解硯蓮生話裡的意思,“隻有出劍了,才能有機會贏。”
緊接著這句話,師父還告訴她:隻要她手上握著劍,隻要她還能出劍,她就不會輸。
因為往來一萬年,能比她還厲害的,隻有他這個師父。
所以——
“能辦到。”
硯蓮生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自己應該為了這樣長的一句話欣喜,還是應該繼續發愁。
“那我們得儘力撐住。至少……要拖一個時辰。”
通訊已經順利傳出去了,祖父也給出了答複,隻是趕來需要時間。
硯蓮生不再猶豫,“現在我們去岸邊。”
他終於回答了李聽眠之前的問題,李聽眠很滿意。
“李姑娘,瀾水在這邊。”
李聽眠腳步硬生生轉了個方向,以此表示自己沒有走錯。
濃稠到化不開的墨雲已經貼上江麵,瀾水距河堤最高點已經僅有一指之遙。
這座鎮子很快便會被洶洶的大雨和漫卷開來的江潮一並吞沒。
它可能是第一處,但不會是最後一處。
硯蓮生上前,伸手按上堤壩,固土為石,不動聲色將它加高加寬了些許。
雲後隱隱探出一隻蒼鱗遍生、閃爍著寒光的利爪。
三趾。
“這是一頭蛟,它應該是想掀起水患,借勢衝入海中,走蛟化龍。”
他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我們恐怕不能靠說服它來拖延時間。”
對蛟類而言,化龍是一種執念。
它不會輕易停下。
更多霧氣被蛟爪撥開。爪後是一隻赤金色的豎瞳,瞳孔上下,有疤痕斜斜貫過。
硯蓮生麵色微怍。
少年跳上堤岸,衝它遙謠一揖,朗聲問道:“玄虯君,敢問近來可還安好?”
他認出了這頭黑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