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壁畫(上)(1 / 1)

舒慈還沒說完,杜月恒指著她背後“哎”了一聲,一抹紅影追了過來。

二人不禁望向煙霞客,盼著他像傳奇故事裡的祖師爺鐘馗一樣,一展身手,將驪山娘娘打退下去。

不想,煙霞客瞪著他們:“看我乾什麼?跑啊!”

說罷,煙霞客提起那木頭雕像,二人跟在他後麵,三人二妖飛也似的逃命。

“煙霞客!”舒慈施展入門級淩波微步,跑得氣喘籲籲,“這娘娘的元神難道不是你封在這雕像裡的?”

“這事情說來話長,”煙霞客聲音平穩,已經甩出他們二裡地,“現在是聊這個的時候嗎?你們跑快點啊!”

大地又開始微微震顫,那是驪山娘娘的憤怒在岩石地殼中蔓延。

“煙霞客,”未見其人,她的聲音回蕩在山穀中,“你終於來了!”

山上的巨石開始鬆動,發出沉悶的轟鳴聲,氣勢洶洶地從高處向著舒慈和杜月恒滾來。

煙霞客見勢,終於回過頭,歎了口,摸出一張符紙,默念了一句咒語,乾脆利落地拍在地上。巨石立刻像被一道無形的關卡阻礙,停在了半路。

“這是你我二人的恩怨,”煙霞客道,他的聲音不大,但又沉又穩,回響在天地之間,“與我的徒兒無關。”

“可笑!”

那紅影旋轉,向煙霞客襲來,驪山娘娘現了真身,要奪煙霞客手裡裡的雕像。

煙霞客眼疾手快,側身一躲,又輕輕一躍,又與她拉開距離。他沉著一張臉,沒了平時的瀟灑,冷哼一聲道:“跟你說了冤有頭債有主,你有什麼仇怨儘管朝著我來!”

驪山娘娘撲了個空,飛快轉身過來,怒目而視道:“二十年前,你和你那兩個和尚兄弟一道將我的半個元神封在這木雕之中,還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卻叫我放過你的徒兒?!

“我聽說那覺順和尚最近也死了,”她豔麗的臉上因仇恨而扭曲,笑得狠厲,“哈哈哈,真是活該!”

舒慈還想再聽其中詳情,卻見煙霞客一隻手背在身後,四指張開彎了彎,意思是叫他們趕緊走。

舒慈心領神會,抓了抓杜月恒的衣袖,剛想開溜,卻聽驪山娘娘道:“還想跑?!”

她手一揮,山體劇烈地動蕩起來,瞬間被一股無形的怪力撕開,一道巨大的裂縫從山腳向他們蔓延而來。

“快逃!”

那斷裂的速度極快,敖瑞警覺,早跳開,跑出了幾裡地。舒慈提氣運神,回頭卻見杜月恒來不及起步就已經向後滑下了裂縫,他身下正是比黑還黑,無儘的深淵。

“杜月恒!!”

舒慈飛身而去,堪堪抓住他的手,卻被他帶著,一同墜了下去——

“啊——”

她聽見驪山娘娘近乎癲狂的笑聲,眼前的情景似乎在慢放,眼見敖瑞的頭伸到裂口邊,縫隙間還能看見煙霞客施咒的樣子。

兩邊的岩壁合攏,天光越來越窄,幾乎快要成一線。

她絕望地閉上眼,她要永遠地與驪山合二為一了,眼前居然跑起了走馬燈——

舒慈,大理寺女官,緝妖司司務,卒於天觀十六年。師從真人煙霞客,有辯妖之異能,於緝妖司大展宏圖,處妖案數十件,查青龍寺疑案,於驪山殉職……

走馬燈還沒跑完,卻聽“咚”的一聲。

她竟然掉在了地上。

還來不及疼,地麵是斜的,她又滾了好幾圈,終於撞在一塊軟墊上,刹住了車。

她沒有死!

舒慈艱難地睜開眼睛,隻聽那軟墊悶哼一聲:“舒姑娘……您壓著我了……”

她趕緊從地上爬起來,終於看清如今的處境——她砸在杜月恒身上,原來那地麵上的裂縫裂開來——或許因為煙霞客的符咒起了作用——並沒有完全合上,而是留下一絲縫隙,透出微弱的天光。

裂縫下麵兩三米處正好是一截甬道,甬道連著一段斜坡,又是一截甬道。她和杜月恒順著斜坡滾了下來,剛好落在下麵的這一層甬道裡。

“太上老君,火德金星。九天烈焰,照耀乾坤。急急如律令……”

舒慈趕忙摸出一張黃紙符,捏訣起火,火光滿室,明亮了起來。

杜月恒已經扶著牆壁站了起來,看上去身體無恙,沒有受傷,隻是臉上摔得青一塊紫一塊,蹭得臟兮兮的。人在最絕望的時候甚至會因為這點小事想笑,她不知自己是不是也是一個模樣。

“不好意思啊,”杜月恒緩過氣來,耳根發紅,第一件事情又是道歉,“剛剛將你也拽了下來……”

舒慈擺了擺手,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又捏了一張符紙,順手給了杜月恒一道光源。

“這符不會燒儘。”她簡短道。

二人舉起符紙,開始查看起了甬道內部。

甬道四周繪著精美的壁畫,想來也曾是絢麗鮮豔的,但經過了不知幾百年時間的衝刷,色彩已經脫落,隻剩下黑色的線條。

畫麵中央是一支威嚴莊重的隊伍,人數眾多,幾乎都是男性。最前麵的一群人身著白色的長袍,手持法器、旗幟。然後是一群身著黑色喪服的男人,表情莊重,步履緩慢。隊伍中間則是身著鎧甲的士兵,手持長矛和盾牌,中間圍著一架馬車,護送著一隻巨大的靈柩。

舒慈背後起了一層薄薄的冷汗,不敢置信地出聲:“我們這是在秦始皇陵的墓道裡?”

杜月恒嚴肅地點頭,仔細查看後道:“恐怕這畫的就是是秦始皇的送葬隊伍……”

舒慈屏住呼吸,忍不住舉著火符貼近了看。

這壁畫是連續的,她跟著送葬的隊伍繼續向前走,不知不覺間,牆壁上黑色的線條好像扭動了起來,一條一條線連接起來,隊伍裡的人手拉著手,慢慢轉成了一個漩渦,她越是目不轉睛,想要看清畫裡的一切,越是好像雙腳離地,掉進了畫裡——

再一回神,這是一千年前秋,一千年前的驪山。

一千年前的風還是割人臉一般地疼,卻好像比現在冷了很多,舒慈打了個寒戰——她也在畫裡了嗎?是不是也成了一段一段黑色的線條?

她這才看清隊伍最前麵的人,或許是方士和祭祀,有的拋灑著紙符,有的手執法器念念有詞。那些穿黑衣的人應該是他的臣子們,個個都是如喪考妣,哭喊著,哀嚎著,痛哭著他們的王的離去……她混在隊伍中,跟著行進著,不知是不是被這壓抑沉痛的氛圍感染,竟然熱淚湧上來,似乎這也是她的王,她莫名地感受到時光洗禮過的,無限的悲痛……

那靈柩放在馬車上,棺槨是用青銅製作,澆鑄著密密麻麻的銘文,每麵各有兩條龍紋,踩在祥雲之上,龍頭向中心,龍尾朝外。

他們走得很慢,約莫半個時辰才到了墓道口,那裡放著兩隻陶俑——俱是長著獸爪,插著雙翼,如惡鬼的臉上長了一堆一對尖利的獸角。

臣子們在這裡紛紛跪下,出來十幾個壯漢抬棺,前後跟著方士祭司,繼續念誦著咒語,將棺槨送入底下。他們將陪著皇帝走完他人生的最後一程。

再往裡走,就是一段墓道跟著一段墓道,這裡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宮殿,幾乎像他身前所在之處,宏偉壯觀,他還要在地下繼續做他的皇帝。

舒慈跟在他們後麵,根本辯不清方向。這是在畫裡,她是在平麵上跟著彎彎繞繞,不知身處何處,不知過了多少光陰……

終於,眼前出現了一扇巨大的石門,微微打開。裡麵便是墓室了,此刻還點著燈,發出柔和的、詭異的光芒。

她悄悄跟了進去,隻見墓室四周刻著精美的浮雕,描繪著秦始皇統一六國的豐功偉業,她看得入迷,一轉頭,忽見四周站著幾個人影,正高高在上地打量著她!

舒慈嚇出了一身冷汗,心下一沉,想起了驪山娘娘說,這秦始皇陵中有活物……難不成真是用活人陪葬?!

她咬著嘴唇,鼓起勇氣,又打量了一眼,才發現站在那的人是陶俑燒製,個個都是栩栩如生。

鬆了口氣。

青銅棺槨已經被放在了墓室正中,方士和祭司們又圍在一起開始念起了咒語,那聲音很不整齊,似乎在各念各的。舒慈後悔,應該叫煙霞客一起下來的,他才聽得明白他們唱誦的是什麼……

對了,她這是在哪?還在畫中嗎?

她的腦子裡的齒輪像被卡住了,怎麼也轉動不起來。

她呆呆地望著那些白袍的方士祭司們嘴一張一合,不知道過了多久,又好像時間停滯,她感受不到時間的變化了。

咒語的聲音停下來了,舒慈這才反應過來,他們要走了。

白袍們飄一般魚貫而出,巨大的石門即將關上。

不行,她要出去!

舒慈想奔出去,腳下卻是綿軟鬆懈,身子越來越沉,使不上勁。

隻能眼睜睜望著石門在她根全緩緩關上——

她要和壁畫融為一體了嗎?

舒慈心中突然冒出這個想法。她轉過頭去,看見地上的陶俑們,有的起舞,有的奏樂,有的唱曲,在昏暗的光線中,似乎一個個真的動了起來,畫麵有了顏色,歌伎們唱起了一千年前的歌曲,舞伎們跳起了一千年前的舞……

但舒慈已經不怕了,她甚至覺得在這裡也挺好的——她覺得自己好像和這裡合二為一,也許,她本來就是這裡的一員也不一定……

她徹底軟攤下來,跌坐在地麵上,她的腦子不再受她的思考,她生出無限的幸福,在這裡沒有生,也沒有死,沒有快樂,自然也沒有痛苦,她要變成一條線,一張畫了。她要永遠地留在這裡了……

——“舒姑娘?!舒姑娘!!”

是杜月恒的聲音!杜月恒又在哪?他沒有跟著來嗎?

不行,她要出去!

她費力地爬起來,拚命地拍起了那石頭巨門。

卻聽見身後傳來“簌簌”的聲音。

——“舒慈!你醒醒啊舒慈!!”

她一轉頭,那影影幢幢的陶俑群後麵爬出一條長長的影子,它比陶俑還高,向她扭曲著蠕動過來……

——“多有得罪了!”

是那條巨蟲!

——“看我當頭棒喝!”

舒慈隻感覺額頭被人劈開的痛,痛得她捂臉彎腰,向前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