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沒有找到柳容煙,雖是懷疑晁不疑,卻沒有證據。
舒慈向玉蓮說明了情況,請她轉告胡阿烈,能否讓他調查晁不疑——這案子在縣衙手中,舒慈能力有限,現在隻能寄希望於胡阿烈的不良人,在這偌大的長安城中找到線索。
第二日,正是覺順大師圓寂第七日,萬年縣縣衙終於將卷宗移交至大理寺。
李元信看了卷宗,兩眼一黑,又把舒慈叫到跟前,連歎三聲,“不好辦哇”。
舒慈已習慣長官這口癖,接話道:“李大人,這又是怎麼了?”
李元信一邊歎氣搖頭,一邊將手中的卷宗遞給舒慈。
那卷宗裡記著仵作屍檢的結論:遺體麵色並無異樣,後頸有針眼一處,呈烏青色斑痕,並紅色斑點。屍斑呈現淡紅色,雙肺又見淤血,或為中毒跡象,毒物不明。
這案子裡無妖無怪,理應與緝妖司無關。眼看手上又要多出一案,舒慈看完,又遞了回去,諂笑道:“李大人,這卷宗我看沒有什麼妖異怪事,可是對緝妖司有什麼彆的指示?”
李元信瞪她,又繞起彎子來:“佛誕節那日,你在現場可見到了嘉陽公主?”
舒慈應付地笑了兩聲,知道這話題敏感,打起太極道:“屬下那日隻見到一座七彩肩輿,華麗無比,倒是沒看清裡麵坐著什麼人——屬下有眼無珠,或許那正是嘉陽公主也不一定……”
“行了行了,”李元信揮揮手,打斷她的敷衍之詞,壓低聲音道,“那正是嘉陽公主的肩輿。”
“屬下聽說,嘉陽公主篤信佛教,曾經還在天仁寺修行,出席佛誕節也是情理之中……”
李元信嘖了一聲打斷她,急道:“你知道你還說!”
他又道:“覺順大師圓寂,恰逢佛誕節,嘉陽公主又在場。民間不知怎麼的,傳著傳著就成了覺順大師肉身成佛,嘉陽公主便是下凡的觀音菩薩,專程迎肉身佛下凡的……”
李元信說著說著,聲音又低了幾分,幾乎是用氣聲道:“聖人如今崇道,長安城怎麼能出了個肉身佛?……太子正安排了神策軍暗地裡在長安城查,到底是誰傳出的成佛的謠言。萬年縣縣衙又將這案子推給大理寺,你說,何以處之?”
舒慈心中算到,雖然百姓傳的是覺順大師肉身成佛,但這仵作驗的結果卻是覺順大師是中毒而亡,多半是遭人謀殺,大理寺這一查,怕是朝堂之上哪邊都要得罪。可她不明白,這事與她又有什麼關係?
她乾笑兩聲,老實回答道:“李大人,要讓我說,大理寺主持的正是大唐的公正,自然是要實事求是……”
李元信將她繞進了自己的話裡,長歎一口氣:“舒慈啊舒慈,所謂人在官場,身不由己,你不犯人,卻防不住人要犯你——你自己看看吧……”
他又掏出一張裝幀精美的帖子——明日天仁寺舉行覺順大師喪儀,邀舒慈參加。
***
覺順大師的喪儀遵佛家儀軌,行火化儀式,在長安城郊舉行。
天仁寺的儀式場地寬敞,不知是否因近日風聲緊張,由幾名僧人圍住把守,不接受普通信眾參觀,必須憑名帖入內。
此處環境清幽,有鬆柏環繞。場地正中木柴已經堆放成塔,覺順的棺槨被放置其上。四周圍繞素白玄色的棉布帷幔,繪有蓮花、祥雲、瑞獸紋樣,又供奉蓮花、蘭花,皆是純白無暇。
慧空換上一身白色僧袍,批皂色銀絲蓮花袈裟,立於柴堆前,手上輕輕數著念珠,神情肅穆悲傷。
他身後整齊排列天仁寺的僧侶,後排站滿了憑吊的人,俱是身穿黑白兩色。
人群最前麵,又有幾人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低聲交談。
舒慈站在隊伍最後,著一身長袖白色衫子,外套一件玄色翻領袍,顏色越是素雅,越是襯得她整個人英姿淩厲。
隻見那前排人群的最中心,一個中年男子著素白綢緞圓領長袍,氣度不凡,神情克製,卻難掩哀傷——正是杜諶義。
舒慈驚訝之餘,看見他旁邊自然還站著一個杜月恒。
杜月恒也瞧見了她,衝她眨了眨眼睛,低聲和他父親說了句話,然後踱步到舒慈跟前。
舒慈正要開口詢問,又見從人群中來了佛誕節時見過的兩名女官——她們朱紅的頭紗、外袍也換成了白色。
她們與慧空和尚低語幾句,慧空和尚點了點頭。
舒慈回頭張望,那場地外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好了一座豪華的肩輿,隻是那之前七彩華美的珠簾和繡滿蓮花與八吉祥圖案的帷幔換成了黑白兩色。
或許因為出了長安城,那肩輿四周還列著一隊身著鎧甲,手執兵器的金吾衛,將裡麵的貴人與周圍隔開。
範長風正站在最外,看見舒慈,與她微微點了點頭。
既然這肩輿已到,慧空便不再等待,向眾人鞠了一躬,場地內立時沒有人再說話,隻聽到遠處白色的鳥群振翅而飛之聲。
慧空開口,前排的僧人便齊聲念誦起經文,那聲音又沉又重,回響在場地上空。
經文畢,慧空又鞠一躬,接過旁邊的小和尚遞來火把,向眾人提高音量道:“儀式開始。”
就在這時,卻聽得場外一陣騷動——
“你乾嘛!今日大師喪儀,你這個道士進來搗什麼亂!”
“你怎麼進來的?沒有名帖,誰都不許進來!”
“名帖?你管我要名帖?”
那聲音不大,卻是氣沉丹田而出,渾厚深沉似空山回響,場地雖空曠,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你們自己問問躺在那的覺順我是誰!怕他答了你們得嚇一跳——你們幾個小輩恐怕得叫我一聲師爺!”
把守的小和尚聽了這話,氣急敗壞,衝上去便照著他門麵一拳。
卻見那人輕輕一抬手,攤開五指接住這一拳,還未出手,小和尚就被彈飛在地。
他身形瘦長,身著青衫,腰間係一隻葫蘆,背一把桃木劍。雙目細長上挑,鼻梁挺直,看上去隻三十歲上下。卻是須發儘白,真真是應了鶴發童顏四個字。
其他幾人不敢再攔,他不理睬眾人嘩然,越過躺在地上的小和尚便往正中的柴堆走。
慧空見了,迎上去,畢恭畢敬行禮道:“敢問這位大師是?”
那道士晲了他一眼:“你是覺順哪個弟子?怎的從來沒見過!也對,看你還年輕,覺順自然不會告訴你我是誰。”
又一摸胡子道,“我是誰不重要,我隻是覺順的朋友、夥伴、知己,倒是你們這天仁寺,將覺順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卻拒送行的百姓於千裡之外。覺順大師一生苦苦修行,遭罪不少,生後周遭卻落得隻剩你們幾個,難說這裡又有幾人是真心感懷——悲哉乎,哀哉乎!”
此話一出,人群紛亂哄然,議論紛紛。
慧空臉色鐵青,張開雙手,攔住他的去路:“這位大師,不管你是師父的什麼人,今日沒有名帖,不得入內。”
道士一邊上下打量他,一邊輕輕抬手運氣。
範長風見他擺開架勢,打了個手勢,金吾衛立刻上前將這兩人圍住。
僵持之間,那肩輿的白色門簾輕輕掀開一條縫,又伸出一隻纖纖玉手。
女官立刻俯身,聽了裡麵的人吩咐,便快步依次跑到範長風、慧空、那道士耳邊說了一句話。
不知她說了什麼,金吾衛便退下了。
慧空黑著一張臉,耳根通紅,不情願地哼了一聲,側身讓開路。
道士也不客氣地哼了一聲,一甩長袍下擺,便大步走到覺順的棺槨前。
隻見他先是取下腰間的葫蘆,將酒灑在了柴堆上,一時之間,場地內酒香四溢。
不知何時,四周複又安靜如初,隻聽他舉起酒葫蘆道:“覺順啊,白樂天有詩雲,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你知不知道這詩有多淒涼……”
說罷,他一仰頭,又對著葫蘆飲了兩大口,將裡麵的酒儘數灑在柴堆上,高聲道,“近日我來送你!你走吧!”
又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張黃紙符,他嘴唇一動,手捏了一個訣,念念有詞,那符紙便“噌”的一聲點著了火苗。
接著,他手一揚,火苗落在柴堆上,須臾間,那乾木柴堆成的佛塔燃起了熊熊大火,漸漸將覺順的棺槨吞噬。
眾人俱是麵麵相覷,震驚不已。
慧空慌張之中,終於反應過來,領著眾僧人圍起火堆,雙手合十,齊齊念誦起了火化真言。
那道士這時也退後,濃煙升起,天空似有祥雲環繞。
火光映照在他臉上,映出了他莊重的神情,那樣子既是無限悲傷,又似乎有幾分不易察覺的空虛悲涼。
杜月恒看得目瞪口呆,見那道士功夫了得,會捏決起火,行事又是瀟灑不羈,頗有俠士之風,不禁對舒慈道:“這道士好生厲害!”
他聽舒慈沒有反應,一轉頭,卻見舒慈那張一向精明冷靜的臉,映在火光中有一絲呆傻。
隻聽她不可置信,瞠目結舌,輕聲道:“……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