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晁不疑之二(1 / 1)

“名冊?”舒慈不解。

“我向胡阿烈要了牡丹姑娘客人的名冊,”杜月恒倒是反應過來了,“但我看了之後,當即就還給了胡阿烈,你們這名冊丟了,與我何乾?”

玉蓮抱著手,惱道,“拂花樓上上下下這麼多客人,就你一個要過那名冊!這名冊丟了,當然與你有關係了!”

“……”杜月恒被她這胡攪蠻纏弄得乾瞪眼,朝舒慈道:“我跟她這小丫頭說不清楚!”

舒慈卻問:“你要那名冊做什麼?”

“對啊,你要名冊做什麼!”

杜月恒急了,舒慈不幫自己,反倒幫著玉蓮說話。他恨不能長出八張嘴,對舒慈辯解道:“我要那名冊是為了查案!你忘了牡丹和高湛所說的,有個客人要帶她回倭國?我便要了那名冊,查看是不是晁不疑!”

“那你查到了嗎?”

“對啊,那你查到了嗎?”

“查到了啊!”杜月恒覺得自己冤枉極了,“那胡阿烈將名冊拿來,我便全部翻看了一遍,每個月,晁不疑都要見牡丹兩三回——要不是回家天天跪祠堂,又遇上覺順大師圓寂,今日不提,我差點都把晁不疑這事忘了!”

事情和晁不疑扯上關係,舒慈便覺得心生警覺,又問玉蓮:“你又是怎麼發現這名冊不見了的?”

“用鑰匙將那裝名冊的匣子一打開,便看見那本名冊不見了啊!”

玉蓮這話前言不搭後語,舒慈又問了好幾次,才從頭到尾理清楚這事情的經緯——

那日胡阿烈被押送縣衙,高大人出麵作保,三人隻消蹲三個月的大牢。四月初八上午,柳容煙去大牢探望了胡阿烈後,第二日便不見蹤影。拂花樓的下人便立即去牢裡通報了胡阿烈。胡阿烈一聽,懷疑是杜月恒報複,又想起他前日要過這名冊,就把匣子的鑰匙給那下人,讓他回來確認名冊是否還在。

“那匣子裡可是隻有這一本名冊?”舒慈問。

“不,那匣子裡的名冊,按姑娘們的名字分好,記著各個姑娘各自的客人。”玉蓮一邊答話,一邊瞟著杜月恒,“隻有牡丹那一冊不見了。”

杜月恒著急:“那匣子有鑰匙嗎?有多少把?”

“有啊,一共兩把鑰匙。柳老板那裡一把,胡阿烈那裡一把。”

“那你們開那匣子的時候,那匣子是鎖著的,還是開著的?”

“鎖著的啊。”玉蓮不明所以。

舒慈和杜月恒一拍腦袋,異口同聲道,“糟了!”

“舒姑娘,什麼糟了啊?”玉蓮茫然問道。

杜月恒撇嘴,攤了攤手,意思是,你看,我說和她說不清楚吧。

舒慈當沒看到,耐心與玉蓮解釋道:“那匣子的鑰匙隻有兩把,一把在胡阿烈身上,他把鑰匙給了拂花樓的下人,你們才能把匣子打開。你們開的時候,匣子上鎖,名冊又不見了,那拿名冊的人隻能是柳容煙。”

玉蓮恍然大悟,又問:“那柳容煙為什麼會拿名冊呢?”

杜月恒道:“你知不知道,柳容煙還欠著我一千二百兩?我猜,是她那日早上見了胡阿烈,胡阿烈告訴她我在查名冊一事,她又知道我在查晁不疑。估計,她以為晁不疑是得罪了我,便拿了那名冊去敲詐晁不疑的錢財。”

玉蓮聽得雲裡霧裡,慌道:“那現在怎麼辦?我去報官抓那個什麼晁的嗎?”

“玉蓮姑娘,你先彆著急。目前這隻是猜測,現下我們手中還沒有證據,再加上遺失的那本名冊上多是長安城貴胄,恐怕官府多有忌憚。你先將此事告訴胡阿烈,柳容煙失蹤一事與杜公子絕無關係,再請問他是否還能調動萬年縣的不良人去尋柳容煙。”

舒慈又與杜月恒對視一眼,點了點頭,“至於官府那邊,我與杜公子今日先去調查一番,若有證據,便立刻找你。”

“那晁不疑是倭國來的遣唐使,平日就住在鴻臚寺安排的四方館。”杜月恒自言自語道,“若真是晁不疑將人劫走的,他能將人帶到哪裡去呢?”

舒慈突然茅塞頓開,與杜月恒又一齊說道:“蟲子廟!”

***

舒慈與杜月恒商量好二人分頭行動,她立刻叫來三寶和敖瑞,便往善和坊的蟲子廟趕。

已過未時,那蟲子廟大門緊閉,上次在門口所見的“開”字型的黑色木框也不知什麼時候被拆走了。

舒慈心道不好,將耳朵貼到大門上,聽不到裡麵有絲毫動靜,便打了個手勢,三寶一拍翅膀飛了進去。

不一會,大門打開,是三寶化成了人形,將閂上的大門從裡麵打開。

“進來吧,一個人也沒有。”

舒慈一時拿不準,是這些倭國人集會結束暫時離開,還是將這地方舍棄了。便輕手輕腳地進來,轉身將門閂好。

這房子規模不大,隻有正中一間前房和東西兩座廂房。

這蟲子廟詭異,還是小心為上,舒慈和敖瑞交換了個眼色,一人一妖便一左一右去查看左右兩邊的廂房。

她側著身子推開門,灰塵四起,一看便是久無人用,自然是沒有柳容煙的蹤跡。回頭看敖瑞,他比出大拇指,另一邊也是什麼也沒有。

一人兩妖又到前房門口,舒慈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吱呀”一聲,隻見那正廳裡整齊地鋪滿了竹席,放著一張精巧的茶桌。家具均沒怎麼堆積灰塵,想必平時是那些倭國人用以聚會。

側麵的牆壁凹進去一個長方形的空間,牆上掛著一張字畫。那字畫寫的是草書,但寫法奇怪,舒慈辨認了好一會,才念到:“九龍長生”。

四個漢字她都認識,但拚在一起卻不解其意,或許杜月恒在場能有個說法。

舒慈將這四個字記下,又問敖瑞:“聞得出來,有柳容煙的味道嗎?”

敖瑞鼻子左右動了動,努力吸了吸:“這地方氣味很雜,估計之前來過很多人,辨認不出有柳容煙。又是淡淡的,估計一兩天之內沒什麼人來過了。”

難道這些人真的將這蟲子廟舍棄不用了?

為了確認,舒慈走回庭院裡,那雕刻精美的神龕還在原處。

她伸手便將其打開——

裡麵空無一物,那木雕的蟲子不見了。

***

四方館隸屬中書省,杜月恒倒是熟悉。

他打聽了一會,便很容易找到了晁不疑的房間——畢竟,晁不疑順利入朝為官,在各國使者之中已成了一段佳話。

杜月恒敲了敲他的房門。

晁不疑很快出來應門,“杜二公子,是你啊。”

他麵上沒有一絲驚訝,反倒像是意料之中,從容問道:“杜二公子今日是來找我的嗎?是有什麼事嗎?”

借口早在來的路上便編好了,杜月恒裝模作樣地雙手合十道:“我聽高湛說,晁先生佛法精湛。今日來,便是有一事想與先生請教。”

晁不疑似乎沒有懷疑,大方地打開門,側身讓杜月恒入內。

晁不疑邀他坐下。杜月恒一眼就瞟見桌麵正攤開一本書,翻著的一頁是《淮南衡山列傳》,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他認出那是倭國的文字。

晁不疑伸手將書合上,放到一邊,說道:“杜二公子客氣了,我隻是對佛法略有研究,在下來到大唐,正是想與杜二公子這樣傑出的人才切磋,琢磨我的技藝。”

他唐語極好,聽不出口音,自謙之辭幾乎與唐人一模一樣。

杜月恒局促地笑了兩聲,便胡編亂造道:“晁先生,高湛與我關係甚好,此前常一起參悟公案,鑽研佛法。可近日,他卻好像入了魔,我去見他時,他一直念叨著臨濟法師那句‘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我思來想去,不知道該做何解,還想請教晁先生,有何高見?”

說完這話,他便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

鴻臚寺給遣唐使安排的房間不大,一眼便可儘收眼底。

房間裡除了桌椅,便隻有一張床榻、一個放置水盆的架子、一麵鏡子,滿足日常生活所需。隻有一張書架,已經堆滿了書。放不下的書籍便被晁不疑堆放在地上。

這狹小的空間中,自然再藏不下一個柳容煙了。

晁不疑聽了他的話,撫著胡須,神情鎮定道:“這話的意思便是放下我執,明心見性,即可成佛。”

“可我百思不得其解,又去查了那公案原文,最後還有兩句,‘不與物拘,透脫自在’。有這兩句和省去這兩句,這公案又該作何而解呢?”

杜月恒這話說得緩慢,語氣溫和有利,眼神中卻是步步緊逼。

晁不疑目光不躲閃,亦是彬彬有禮道:“我想,高公子隻是話墮也。”

——有一僧人曾將一秀才的原話請教於雲門文偃禪師,雲門文偃禪師不答,隻說這僧人“話墮也”。

這又是一段有名的佛家公案,雲門文偃禪師責怪那僧人未經思考,拾人牙慧,便曰話墮。

他引用這公案,就是在責怪高湛自己曲解了“逢佛殺佛”的意思,將自己的責任推脫乾淨。

杜月恒冷笑道,“晁先生,高湛他或許失言,確實不如你巧舌如簧,輕巧幾個字便可讓人陷入萬劫不複。

“晁先生,今日雖然我的佛法沒有精進。卻叫我明白大唐另一句話——孔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晁不疑不急也不氣,隻是拱拱手,“抱歉,晁不疑處沒有杜二公子想要的東西,今日的切磋便到此處吧。”

說完,便做了個“請”的手勢,閉門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