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僧人將大殿門口圍起來,不允許民眾入內,可殿外的人群仍是不散,都在往前擠,想看清這熱鬨。
舒慈奮力擠開人群,向看門的亮了大理寺的文牒,帶著杜月恒進了大殿。
大殿內,覺順大師正躺在那度金的僧人懷裡。
舒慈詫異,不管是人還是妖,臨死前的神情大抵是相同的。
病死的痛苦遺憾,冤死的絕望掙紮,枉死的悲痛無助……而覺順大師不同,他神色平靜,嘴唇微啟,仿佛還在念誦經文,隻是累了而閉上眼睛,正低低地吐出一絲歎息。
覺順大師越是麵色安詳,舒慈越是覺得古怪,青龍寺先出牡丹慘案,又有舍利、經書被盜,這幾件事似乎冥冥之中有所勾連,她有種直覺——或許覺順大師的死也沒有那麼簡單。
那僧人一邊流淚,一邊將覺順大師放平在地。在一旁結跏趺坐,低聲念起了往生咒。
他起了個頭,大殿內的所有僧侶便又都雙手合十,一齊低頭念經,超度亡魂。
那念誦聲仍是整齊低沉,悲愴有力,蘊著無限哀思。
舒慈背著手,耐心地在一旁等待。
隻見大殿正前方,三尊佛像仍在原處,左右兩尊已金身重塑完畢,中間一尊還剩左眼裸露出青黑色的銅胎。
大佛雖仍是低眉狀,舒慈卻感到說不出的奇異——那雙一左一右不對稱的眼,好像陰陽太極中陰魚的眼睛塗白,陽魚的眼睛塗黑,成了兩隻無眼魚環抱——恰似她的那雙眼似的。
就在這一瞬間,她感到左眼一陣刺痛,左邊的畫麵一黑,冒出許多白色稀碎的顆粒,她痛得額上滲出薄薄的細汗,腳步忍不住虛浮。
“舒姑娘,怎麼了?”杜月恒在她一旁,察覺道她異樣,扶了她一把。
她擺擺手,穩住自己。
這時,往生咒聲止,左眼的畫麵突然之間又恢複如常,她又看清眼前的佛像、僧人和杜月恒。
舒慈用冰涼的手抹了抹額頭的汗,深吸一口氣,振作精神。
這時,卻見先前所見的女官匆忙進來,與那僧人低語幾句。
然後,那僧人向左右的兩人說了幾句話,一個便招呼殿內的人群先行離開,另一個又叫人來,準備將遺體搬離。
舒慈“哎”了一聲,趕忙伸出手來將遺體攔下。
幾個和尚雖是停了下來,但充滿戒備。
舒慈亮了亮自己的文牒,問道:“請問師傅,現下天仁寺誰能主事?”
那度金身的僧人聽到了,便轉過身來,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在下天仁寺上座慧空,暫時代覺順大師,行天仁寺各項事宜。”
舒慈向他行了個禮道:“慧空師傅,在下大理寺舒慈。受覺順大師之邀,今日參加佛誕節。確沒有想到……還請節哀。”
“師父今日圓寂,又恰逢佛誕節,這是師父的佛緣,是為涅槃。”
慧空不再流淚,語氣平靜道。
“涅槃?”
杜月恒小聲道:“是說覺順大師超越生死輪回,將獲得永恒的安寧與解脫。”
“這位施主說得正是。”慧空點頭道,“按佛家儀軌,師父遺體應儘快沐浴更衣,準備超度後事。”
舒慈急了,擔心這覺順大師之死未經仵作檢查,就匆匆下結論,便問道:“還想請問,覺順大師平日身體如何?是否患有宿疾?”
慧空思考後答:“平日師父身體康健。”
“既然覺順大師平日無恙,今日猝死,或許還是謹慎確認為上。我這個大理寺的剛巧在場,雖不是仵作,但可粗略一看。是否要報官處理,由上座定奪。”
舒慈這話滴水不漏,叫人找不出理由拒絕,慧空揮了揮手,讓幾人將遺體放下。
舒慈上前,先檢查覺順大師脈搏,然後翻開眼皮查看瞳孔,又觀察遺體臉色,均無異樣後,便朝杜月恒使了個眼色,幫她將遺體翻過來。
杜月恒麵露難色,他還未如此近距離地直麵過遺體。隻能苦著臉,抬起覺順大師的腿,與舒慈一起將遺體翻了個麵。
果然,在覺順大師脖頸的後側,有一塊不規則的、烏青的小圓斑,斑痕四周又有一圈密密麻麻的紅疹。
舒慈指著這塊圓斑:“慧空師傅,請問這痕跡可是覺順大師生前便有的?”
慧空搖了搖頭,“貧僧慚愧,未曾注意過。”
“覺順大師今日,可有什麼異於往常之處?”
慧空又搖了搖頭:“今日貧僧一直在忙著熔化金箔,準備佛身度金之事,未注意到什麼異樣。”
見慧空未有什麼動作,舒慈又道:“慧空師傅,覺順大師脖頸處有異狀,我非專業仵作,辨不出這痕跡的來由,不管是大師生前病痛還是外力所致……在下認為還是報官確認的好。”
她這話仍是周全嚴密,慧空點點頭,吩咐了身邊一個小和尚後,便向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舒慈想在此處繼續等著官差,張了張嘴,還想再找個理由分辨兩句,卻聽得一個女聲道:“閣下是大理寺的?”
她這才注意到,那女官並沒有走,一直在一旁打量著她。
“在下正是大理寺舒慈。”
舒慈疑惑,那女官問完又不再說話。
杜月恒在一旁腦子轉得飛快,掐了掐舒慈,朝那女官和慧空欠了欠身,便拉著她往外走。
舒慈不解其意,還想將杜月恒的手甩開。
杜月恒不管她,反而拽著她走得越來越快,在她耳邊急切道:“嘉陽公主篤信佛教,曾在天仁寺修行……那肩輿估計就是她的。覺順大師突然圓寂,定是公主要入內超度,你還不快走……”
舒慈這才發現大殿門前早已空無一人,除了那華麗至極的肩輿還停在原處。
她恍然大悟,腦海裡驀地響起李元信的聲音——“這事大理寺能摻和嗎?”,腳下不禁加快,踩起小跑步離開。
***
覺順大師圓寂之事,很快便傳遍了長安城。
恰逢佛誕,又在金身重度儀式之時,覺順之死一夜之間便成了一樁傳奇。
有的人說,他當日親自在場,隻見佛像金身剛一塑好,那覺順大師便屏息倒地,深色安詳。突然間,大雄寶殿四周金光乍起!那覺順大師一定是當場肉身成佛,去了極樂彼岸,在場的人都是撞上了大運,應該隨喜讚歎!
有的人說,不對,當日分明是天仁寺天有異象,覺順大師倒地後,一朵彩雲從天飄下,正是觀音乘坐七彩肩輿而來,見覺順大師功德圓滿,便帶著他一同乘上五彩祥雲,覺順大師拒絕,那觀音便翩然而去,留覺順大師人間涅槃……
有的人不信佛,便嘲笑說,高僧修佛,卻不知自己死期將至,實在可笑。難怪是聖人崇道抑佛,天仁寺大勢已去,有那閒工夫吃齋念佛,不如好好乾活!
這故事越傳越邪乎,舒慈不得不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先與三寶、敖瑞說一遍,又同主簿、其他司務說一遍,最後和李元信又說了一遍——那大雄寶殿既無金光,也無彩雲從天而降。那七彩的肩輿是不知哪家皇親國戚的,專程參加佛誕節罷了。佛誕節當日,就是覺順大師無緣無故向旁邊一倒,當場圓寂。
可奇怪的是,遺體分明有異,卻不見縣衙的人將案件移交給大理寺。舒慈左思右想,又將此事寫成卷宗秉了李元信。
李元信自然是將她叫過去,將卷宗退回,恨鐵不成鋼道:“天仁寺的事,朝堂上誰不是避之不及,你啊你……你就當作,那高僧他是因病猝死,那寺院的和尚都不急,你急什麼?”
舒慈照例賠著笑敷衍了幾句退出去,心中仍是愁雲密布,一團亂麻。
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回了緝妖司,又見杜月恒與玉蓮呆坐在門口。
這杜月恒舒慈已經見得熟悉了,甚至不覺有異,隻是玉蓮來得稀奇。
玉蓮見她回來了,一躍而起,便是一句:“舒姑娘,不好了!——柳容煙她失蹤了!”
“什麼?!”
玉蓮點點頭,憂心忡忡。
“什麼時候的事?”
“四月初八,午時過後,拂花樓再也沒有人見過她了,現在樓裡麵都亂成一鍋粥了。”
舒慈這才想起,那日大理寺的將胡阿烈三人帶走,又按唐律移交給了萬年縣縣衙,不知胡阿烈他們放出來沒有?
“玉蓮姑娘,你彆急,柳容煙失蹤一事你們報官沒有?”
“報是報官了,”玉蓮拿眼睛瞪杜月恒,“但萬年縣的說,正找著呢!她都不見人影三天了,連個說法都沒有!”
舒慈明白了,玉蓮定是認為杜月恒報複柳容煙。
杜月恒無奈地攤手,對舒慈說:“這玉蓮姑娘,今日跑到我家門口,又是哭又是鬨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家下人也跟她說,我自被綁架之後,除了去中書省點卯,便在家裡跪祠堂,隻有四月初八才得空去了天仁寺。她怎麼都不信,我說,我當日同舒慈舒姑娘一起,她還是不信,非要聽你親口確認。我才帶她過來了。”
然後,又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舒姑娘,又耽誤你當差了啊。”
“……玉蓮姑娘,四月初八,我確實與杜公子一同在天仁寺,況且,我相信杜公子不會報複柳老板的。”
玉蓮不服氣道:“我又不是空口無憑!不僅柳容煙不見了,拂花樓還有一本名冊也不見了!”
——小劇場一則——
舒慈:有人又要回家跪祠堂了。
杜月恒:很好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