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晁不疑(1 / 1)

舒慈和杜月恒出了杜府,心照不宣此處人多嘴雜,沉默著並肩沿著長街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聽不到杜府嘈雜的宴席歌舞聲。

初春的長安夜裡仍是冷的,微風帶起了舒慈臉上的麵紗,她這才想起來,伸手將麵紗掀開,露出那張淩厲秀麗的臉。

杜月恒呆呆地望著她,舒慈開口道:“我方才看過了,那晁不疑確實是人。”

杜月恒這才反應過來,“啊”了一聲,臉上浮現出一絲失望。

“杜公子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何懷疑晁不疑是妖了嗎?”

舒慈把頭發放下來了,似檀木般漆黑的發絲隨晚風飄動。

杜月恒呆呆地嗯了一聲,徐徐回憶起來:“半年之前,我哥向我父親引薦了這位晁不疑。我哥當時說,這位倭國人精通佛儒兩法,想效仿先祖時的倭國人晁衡,也在朝中謀個一官半職。

“我父親酷愛佛法,和晁不疑見過幾次麵後,便對此人讚不絕口,誇他知識淵博,博學多識。可是,如今想要在朝中任職,光靠舉薦已是不太容易。於是,此事便擱置了下來。直到三個月以前,我家出了一檔怪事。”杜月恒停頓了一下,猶豫之後,仍是和盤托出:“三個月之前,我家的一個下人得了一種怪病。”

“怪病?”

“是。那下人本是我家的一名廚子,人雖然不錯,但是天性好賭。府上的下人皆知,經常前一日發的月錢,第二日便在賭場揮霍乾淨了。發病前一天晚上,他與府上的人喝了酒,照例去了一趟賭坊。第二天,身上各處竟生出了大瘡,第三天開始潰爛流血,散發出死魚一樣的腥臭味。我母親心善,便請了各種郎中都來看過,開過許多藥,仍是不好。其他下人們怕他,便把他關在柴房裡。想是那潰爛之處極痛,半夜時不時能聽到他痛苦的慘叫,再這樣下去,他幾乎快要全身潰爛而死。我母親實在看不下去,便求父親去問了禦醫。可禦醫的方子也不管用。母親隻能讓他一個人住在柴房,每日讓其他人給他送飯,隻當在他死前再多做些善事。

“可有一日,晁不疑到府上來,聽說了這件事,便說讓他來試試。他叫下人都退出柴房,不許人看,但我實在好奇,便要求在一旁,絕不打擾。他拗不過我便答應了。

“開始之前,他叫人準備了筆墨、短刀和一條大鯰魚。他叫那下人在柴房的地上躺好,之後便用刀柄將鯰魚敲暈,放在那人旁邊。接著,在那下人還完好的皮膚上寫滿了符號。準備妥當後,便雙手合十,不停地念誦著咒語,那咒語的聲音高低起伏,一會高昂,似在驅魔,一會低沉,像在求饒。突然間,他大喝一聲,拿起短刀,朝下人的左腿脛骨處砍去,那人立刻痛呼不已,小腿的皮上裂開一條傷口——但奇怪的是,竟然沒有流出血來!另一邊的鯰魚尾巴上,卻立刻裂開一條傷口,汩汩地往外冒血!可是魚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血?

“晁不疑又接連朝下人的右腿、腹部、前胸砍上三刀,那魚肚子上也跟著出現了三條刀砍一般的傷口,不停地湧出鮮血。等魚的鮮血流儘,他放下刀,雙手合十,又開始嗡嗡嗡地念咒,咒語聲畢,那魚腹部的一道傷口竟然逐漸越開越大,將魚撕成了兩半……接著,從魚頭裡麵,爬出來一隻蟲子。”

“蟲子?!”

“是。一隻黑色的蟲子,還不等我看清,晁不疑就手起刀落,一刀將它釘在地上,那蟲子掙紮了兩下,竟然化作一縷黑煙,就這麼消失了。”

舒慈瞪大了眼睛,想起那日佛頭也說,牡丹的身體裡爬出一隻多足的東西,便問道:

“那蟲子可是像蜈蚣一般,有百足?”

“不,那蟲子大概像一種黑色的蚯蚓,是在地上扭曲著爬行的。”杜月恒接著說,“我問他那蟲子是怎麼回事?他道,那下人中的是一種幻蠱,他體內根本就沒有什麼蟲,隻是有人在他體內種下了貪念。他得的隻是普通的疥瘡,但心中有貪念,那麼他的病自然是無藥可醫。晁不疑走了後,那人又用了普通的藥方,很快便痊愈了。後來,我到下人中間打聽,那人果真之前在賭場輸了一大筆錢,身家性命都賠了進去,想是本來就沒有繼續活下去的打算。”

“因此,你便懷疑他這一套耍的是妖術?”

“不,”杜月恒搖了搖頭,“這故事還沒說完——我實在想弄清楚他說的是真是假,便偷偷抄下了他寫在那下人身上的符號。”

“那是不是倭國文字?”

“不錯。”杜月恒讚許地點了點頭,“我又到處打聽,問到了高湛那去。”

“為何要找高湛?”舒慈驚訝。

“我和高湛從小便是朋友。你彆看他今天這個樣子,他早早地便考取了功名,現在在國子監當差。我想他見識多,於是向他打聽,沒想到他一眼認出這是倭國的文字。但他隻認識大概,並不通曉,便告訴我,他認識一位拂花樓的姑娘,父親是倭國人,母親是唐人,會講倭語。”

“那是牡丹姑娘?”

“是的,”杜月恒趕緊擺擺手,撇清關係似的,“我與牡丹姑娘確實是這麼認識的,但我與她,確實是隻有學習倭語的情誼,並沒有其他的事情。再說,我當時就知道她和高湛……我還能有其他想法嗎?”

舒慈並不關心,隻沉浸在案情裡,“那,牡丹姑娘的身世,並不是她親口告訴你的?”

杜月恒稍加回憶:“是,牡丹姑娘從未親口告訴過我。”

“那晁不疑在那下人身上所寫,到底是什麼?”

“牡丹姑娘說,我不懂倭語,將字的順序全部抄錯了,要等她回去研究一番。我又將晁不疑治好怪病的事情告訴了高湛,你猜他說什麼?他說,那晁不疑曾經也上過他家!”

“什麼?!”

“那晁不疑一心想在朝廷當官,早就跑遍了整個長安。之前,他也拜訪過中書令高府,不久之後,高湛家也出了怪事——一個下人得了怪病,晁不疑同樣也是毛遂自薦,治好了他的病。隻是,他不讓人圍觀,高湛也不感興趣,所以,高湛並不知道他治病時還有如此奇事,隻知道他會治病的異術。天下哪有這樣巧的事情?我便猜想是不是晁不疑與這兩個下人勾結,演的一出騙術。我去找了那兩個得病的下人,但他們異口同聲,發誓並不認識晁不疑,也沒有收過晁不疑的好處。

“最近,晁不疑來我家越發地頻繁,我更覺得他如此急切地想要入朝做官,一定有什麼陰謀。便懷疑他是不是妖怪……”杜月恒撓了撓頭,“這才麻煩了舒姑娘。”

“不妨不妨。那後來,牡丹查出來那符號是什麼意思了嗎?”

“後來,牡丹終於將那文字順序排好。她說那應該是段經文,但她不解其意,又不知怎麼翻譯成唐語。沒辦法,我隻能去問晁不疑,他自然是裝模做樣地兜圈子,不願意告訴我。我猜想,那經文應當是從唐語的典籍翻譯而來,牡丹不解其意,是她本來就不知道這唐語的原文。於是,我便去了鴻臚寺,請一位既懂佛法,又懂倭語的留學僧幫我看看。結果,他也說是沒看過,找不到對應的典籍。因此,我便決定自己學習倭語,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舒慈眉間如飄來一朵陰雲,將她整個人籠罩其中,她陷入苦苦的沉思,晁不疑、高湛、牡丹、蟲子、佛偈、蠱蟲、貪念……一切像一麵打碎了的鏡子,散在她的腦海裡,反射出千萬張她的臉,卻怎麼樣也拚湊不起來。

“你還沒說,剛剛你偷聽高湛與晁不疑講話,可是聽到了什麼?”杜月恒打斷她的思緒問道。

“什麼偷聽,”舒慈道,“辦案的事情,不能叫偷聽。”

接著,她便將高湛聽到蟲子用死去之人的聲音說話一事告訴了杜月恒。

杜月恒大驚,猜測道:“死去之人,難道是牡丹姑娘的聲音?不,蟲子怎麼可能說話?他是不是悲傷過度出了幻覺?”

“高湛還說,那人的死與他無關,不知道為何要來尋他。”舒慈回憶著高湛的話,“他的樣子極為害怕,與其說是悲傷過度,不如說更像是擔心被人尋仇。”

“尋仇?”

舒慈點點頭,“我猜,高湛確實是玉蓮所說的,與牡丹姑娘約好私奔之人。”

“可你說過,那寺中的石妖並未見到牡丹等的人出現。”

“沒錯。高湛也許與牡丹姑娘約好一起私奔,但他並沒有出現。”舒慈說出自己的猜測:“高湛可能認為,正是他約了牡丹姑娘在青龍寺等他,但自己並未現身,才導致了牡丹姑娘一人,慘遭殺害。因此,他才會說那人的死與他無關,但又害怕被尋仇。”

舒慈順著這思路一邊思索,一邊喃喃自語道,“所以,高湛才特意找上了晁不疑替他驅鬼。可晁不疑明明會這異術,為什麼要拒絕高湛?這是在中書令麵前表現的好機會啊……他為什麼要說,一切皆是因高湛的執念而起?難道真是高湛過於愧疚而產生了幻覺?那晁不疑為何又要對高湛說什麼臨濟法師,什麼逢佛殺佛什麼的?”

杜月恒接話道:“晁不疑可說的是,‘欲得如法見解,但莫受人惑,向裡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

“對對對……就是這個!但是,我怎麼記得他沒有說最後兩句?”

這下換杜月恒眉頭緊皺,“這話的意思是,若有執念,不管是對萬事萬物,還是對佛祖羅漢,都應破除斬斷。殺並不是指真的殺人,而是指放下。這幾句合起來,才是完整的。可是……”

他頓了頓,大惑不解,“可是,晁不疑為什麼要省略最後兩句?”

舒慈搖頭,打了個冷戰,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