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舒慈一早便去了大理寺點卯。畫完卯,她沒有著急回緝妖司,而是先去了證物房。
一進門,便看到包裹石妖佛頭的包袱放在角落的一方八仙桌上。
舒慈將包袱皮打開,那佛頭正閉著眼睛睡覺。她拍了拍它的臉:“哎,菩薩,起床了。”
那佛頭驚醒,睜開眼睛,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轉:“官奶奶,怎麼是你?我在這包袱皮裡麵已經暗無天日了不知道多少年歲,小佛到底做錯了什麼?難道要在這包袱裡麵了結此生?官奶奶,你可替我做主啊!”
見那佛頭又開始說個沒完,舒慈便佯裝要把它塞回去:“首先,你在這包袱裡麵就呆了兩天。其次,你老實回答我幾個問題,我便不把你放回去。我問什麼,你答什麼,不準自由發揮!”
“好好好,”那佛頭的眼睛轉得飛快,“您說,您說,小佛知無不言,言無不儘也。”
“你那佛身裡麵,可曾放過什麼東西沒有?”
“啊,”佛頭眼睛向上一翻,作沉思狀,“小佛還是一塊石頭時,還未修出五感靈識,隻模模糊糊間能感覺到有人在我的身上雕刻,待一睜眼,就已經坐在青龍寺裡麵了。這佛身裡麵有什麼東西,小佛真不知道。”
“好,”舒慈又問:“你確定當晚除了死去的那姑娘、推你的人和查案的人,並無其他人進過佛堂?”
“小佛印象中確實是如此。小佛的腦袋雖然滾到後門,但小佛的耳朵可是相當靈敏!有任何人再進佛殿我都能知曉,畢竟……”
不等它說完,舒慈便一把將它又塞回包袱裡麵。那佛頭再次悶聲悶氣地喊叫起來。舒慈不管它,又去了緝查司查了前日報案時的記錄。
那報案的雲水僧法名悟塵,在天仁寺掛單。她心念一轉,這天仁寺正是杜月恒所說,青龍寺的本寺。
於是,她轉頭又去了大理寺少卿處,見大理寺少卿上朝未歸,便將這兩日之事整理成卷宗,交主簿呈大理寺少卿閱。
回了緝妖司,敖瑞正懶洋洋地趴在門口。小鳥三寶蜷在它的頭頂,隨著小狗的呼吸一起一伏。舒慈知道她的這兩位同僚,即使在睡夢中也是極警惕——一隻耳朵站崗,一隻耳朵放哨。
舒慈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敖瑞,三寶,一會我要去一趟天仁寺,查一查報案的那個雲水僧。你們一會去一趟中書令高府,輪流守著,一旦出了什麼情況,便趕緊來找我。”
敖瑞的一隻耳朵左右動了動,三寶哼唧了一聲,表示它們聽到了。
***
這天仁寺位於靖善坊,規模龐大,伽藍宏偉。據傳,先祖時,曾有高僧在此翻譯西域佛經,設壇駐寺講經,還有皇家貴族曾在此出家修行。
山門高大,雕刻繁複,色彩豔麗。左右兩邊各是鐘樓、鼓樓,製式嚴謹,庭院開闊,列植鬆柏,正中一隻香爐升起嫋嫋香火。庭院儘頭便是大雄寶殿,屋頂遍鋪琉璃瓦,兩邊鴟吻似大鵬展翅,氣度恢宏,莊嚴肅穆。
舒慈一進門,便見天仁寺內正是熱火朝天,僧人們忙著打掃佛殿,搬運瓜果貢品,裝飾各色經幢,頗為忙碌。
她便攔下一個形色匆匆的小和尚,問道:“小師傅,請問今日為何如此熱鬨?”
那小和尚答:“施主有所不知,再有不到十來天便是佛誕節,寺裡正準備著呢。”
舒慈哦了一聲,取出大理寺的文牒:“打擾小師傅了,本人大理寺舒慈。前日,天仁寺分寺青龍寺出了一起命案,青龍寺殿中的佛像也一齊被毀了,我想跟寺裡的師傅打聽打聽情況,小師傅可否行個方便。”
小和尚聽了,便請舒慈稍事等待,快步進了佛堂。過了快一刻鐘,那小和尚又回來,請她往講經堂而去。
此時,講經堂的華嚴三聖佛像前,已經等著一位僧人。
他年約五十歲上下,身批青蓮色袈裟,繡金線雲水紋,胡須儘白,神情淡然。見了舒慈,他單手豎起行禮道:“貧僧天仁寺住持,覺順。”
舒慈心裡一驚,並未想到住持會親自接見,趕忙雙手合十,彎腰行禮,“覺順大師多禮了,在下大理寺舒慈。”
覺順大師點點頭道:“舒施主,青龍寺命案一事我已聽掛單在本寺的雲水僧悟塵講起。阿彌陀佛,人命關天,本寺自然鼎力相助。”
這悟塵倒是跑得快,舒慈暗自腹誹。
又聽覺順大師道,“還想請問,方才舒施主與小沙彌所講,佛像被毀一事又是怎麼回事?”
這悟塵竟未提起過佛像之事?舒慈疑惑間,便向覺順大師講了那佛像不知何時、被何人推倒,摔了個粉碎之事。
當然,佛像是石妖的事情自然是省略不提了。
覺順大師聽後,淡然之態中閃過一絲震驚,“什麼?”
“我聽說大寺的佛像之中經常會藏有經文、舍利之類的寶物。現場並沒有找到類似的東西,青龍寺已經荒廢,無人可問。隻能到本寺來,確認是否有失物,完善大理寺辦案流程。”
覺順大師定了定神,答道:“那佛像之中確實有伏藏。”
接著,他回憶道——
二十年前,他的師兄覺慧大師圓寂。
天龍寺按照覺慧大師的遺囑,在長安城外斥資修建青龍寺為分寺。
天仁寺又委托長安城最好的佛雕師雕刻石佛造像,並將覺慧大師的舍利、譯著經書納入其中。高僧的舍利向來被民眾看作無上功德,正是因此,青龍寺起初香火鼎盛,信眾如雲。
——舒慈心道,看來,這佛像被打碎,果然是因為有人要盜走其中的伏藏。
覺順大師歎了口氣,又道——
前幾年,聖人抑佛揚道,命令長安城內的寺廟,僅保留香火鼎盛的本寺,其餘分寺皆須關閉。無法,天仁寺隻能於一年前將青龍寺解散。
青龍寺至此香火凋敝,日漸破敗,成了趕路人歇腳之處,也算是善行圓滿。
“真是沒想到……竟有人打碎寺裡的佛像。”覺順大師語氣中帶了幾分悔恨,“定是有人將師兄的遺物盜走……”
又是深深一個行禮道,“舒施主,還請大理寺費心。”
“這是自然。”舒慈心中已對這偷盜之人有了判斷,便道:“覺順大師,我還想請教悟塵師傅當日所見。”
覺順點點頭,請她至客堂稍等,他請人叫悟塵來,便轉身離去。
舒慈出了講經堂,聽見空中傳來“簌簌”的聲音,抬頭回望,便見屋頂後麵飛出兩隻鴿子,一隻向北,一隻向南而去。
***
客堂接待的僧人說那悟塵正在修行辯經,不便打擾,請舒慈稍事等待。這便又是一陣好等,約莫半個時辰,那悟塵才現身。
他大概三十歲上下,臉型方正,眼神平靜堅定。他行禮後便說:“舒施主,貧僧悟塵。”
舒慈懶得與他禮來禮去,於是直奔主題道:“悟塵師傅,今日前來便是想知道當日在青龍寺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悟塵便又講述了一遍當時的情形,與敖瑞前日所述一致。
“悟塵師傅,當日已是子時,為何行路匆匆,半夜才尋落腳之處?”
“馬上便是佛誕節,天仁寺將舉行佛像重度金身之儀式。我理應提前二十日到天仁寺禮佛誦經,但因路上遇到波折,耽誤了幾日。所以才連夜趕路,於前日子時落腳青龍寺。”
“悟塵師傅當時沒有發現佛殿之中,除了屍體之外有何異樣?”舒慈提高聲音問。
“貧僧沒有注意。當時是淩晨,月光晦暗,佛殿內又無燈光,”悟塵不卑不亢,“我看到那女施主屍體,慌亂之中,或許遺漏了許多。”
“你見了那慘狀,難道沒有想到為她念誦往生咒?”
悟塵直視著舒慈說道:“貧僧當時過於慌亂,確實忘記儀軌。昨日我已為那女施主念誦祈禱過了。”
舒慈觀察著他,見他仍是神色平靜,語氣篤定,對答如流,毫無撒謊之態。
但舒慈心中肯定,石妖分明說過,牡丹死後,有人潛入佛殿將它打碎,之後便隻有緝查司的人進來。
——那麼打碎佛像之人便隻能是眼前的悟塵。
“你一個出家之人,竟沒有注意到佛殿之中沒有佛像?”舒慈厲聲問道。
悟塵不答,亦是不懼,眼神中看不出一絲情緒,隻有不知從何而來的堅定,仿佛在審視舒慈,思考為何她有此一問。
良久,悟塵答:“貧僧沒有注意。”
舒慈一陣悔恨,隻怪今日大理寺少卿不在,未取得搜查令,不然定將這和尚的行李物品全翻個底朝天,查個明白。
正當她思忖之際,屋外傳來一陣喧囂人聲,打斷二人的對話。
一群人身穿明光甲,手執儀刀,趾高氣昂地闖進來,一把推開客堂大門。
舒慈一看,竟是長安城的金吾衛。
帶頭的男子氣派十足,高聲問道:“誰是悟塵!”
悟塵雙手合十,仍是篤定,“正是在下。”
立時,他便被金吾衛們團團圍住。
“那你便跟我們走一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