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公子請講。”舒慈拱了拱手道。
“我要你幫我辨一個人,是人,還是妖。”
舒慈一時語塞,“杜公子,在下雖然有一雙異瞳。但大理寺有大理寺的規矩,還想請問,你要辨的是什麼人?”
杜月恒思索片刻,“我既要請舒姑娘幫忙,也就不瞞你。我要辨的人叫晁不疑,這人是我家的門客。”
“為何懷疑此人是妖?”
杜月恒將空酒杯立在桌上,抬頭望天道,“我的直覺。”
舒慈忍住嗤笑出聲,還想再爭辯。杜月恒又說:“今日算你運氣好,鴻臚寺少卿杜月昇在府上設宴慶生,晁不疑此刻正在參加宴會。
“我自然可以帶你去,隻是你這身衣服不行,一身夜行服,在宴會上太紮眼。玉蓮,可否請你將衣服借舒姑娘一用?舒姑娘扮成舞伎,隨我走一遭。”
舒慈急了,這杜公子不把自己當外人,將她安排得明明白白,“杜公子,恕難從命,這夜行服是官家製式,不可隨意更換。我不是不幫杜公子這點小忙,但可以擇日再……”
杜月恒轉了轉立起來的酒杯,空酒杯便在桌上滴溜溜地旋轉起來。
他打斷她道,“如果我說,牡丹姑娘與我提起的那位公子今日也在這宴席上,你是去,還是不去?”
舒慈啞口無言。
***
戌時過半,長安城的街市已是四下無人,萬籟俱靜,天上一輪明月高懸。正所謂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坊間隻聽得那尚書令杜府傳中出陣陣歌舞伎樂、笑罵交談之聲。
宴席已近闌珊,杜府門口此刻正有賓客送彆。
杜月恒領著舒慈大搖大擺地便往裡走。
舒慈已經換上了玉蓮柳綠色的襦裙縵衫,又戴上了一層麵紗。畢竟這府上賓客盈門,儘是官場要員,若是出了什麼差錯她可擔待不起,隻能猶抱琵琶半遮麵,祈禱沒人認出她來。旁人隻當她是跟著杜二公子而來的舞伎,一路暢通無阻。
進了杜府大門,便不斷有人拱手點頭與杜月恒打招呼道,“二公子。”
杜月恒顧不上搭話,隻是點點頭,目光直視,帶著舒慈沿著回廊左拐右拐,急匆匆地往前走。
舒慈這才反應過來,這鴻臚寺少卿杜月昇不正是杜月恒的兄弟嗎?這人兄弟慶生,他卻跑到拂花樓祭奠一個歌伎?思及此,她不由得猶疑地掃了他一眼。
“我素來與兄長不睦,”杜月恒好似感覺到她的眼神,沉下臉道,“又最討厭這酒席宴會,應酬接待、逢場作戲、迎來送往,有什麼好玩的?我是真心將牡丹姑娘當朋友,心裡難過,才去了拂花樓。”
說話間,兩人來到設宴大廳一側的回廊,從這個角度堪堪可望見裡麵,賓客們已經散作三三兩兩,正喝酒談天。
正座的男人模樣與杜月恒有六、七成的相似,隻是臉型更方正,眼神銳利,多了幾分正氣凜然。
“那是我哥。”杜月恒抱著手,朝著那男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他左手邊第三個便是我要你看的人,晁不疑。”
舒慈順著他的眼神望去,晁不疑一人獨坐,臉部輪廓立體,蓄著絡腮胡,雙頰喝得通紅,雙眼微閉,似在休息。
舒慈皺了皺眉,“杜公子,我這異瞳是可以辨妖,但不是千裡眼啊,這距離太遠,我看不清。”
杜月恒扁扁嘴,“那你要多近才能看清?要不,我一會帶你進去,就說你是拂花樓新來的舞伎,你便趁機看看?你想叫什麼花名?綠梅如何?”
“你帶我進去,我與晁不疑麵對麵,突然眼睛金光一閃,怕這一屋子的人都要當我是妖怪邪祟,像杜公子先前一樣,將我抓個正著,那可怎麼辦?”舒慈翻了個白眼。
“那一會我們跟在他後麵。你能從後腦勺看嗎……”
杜月恒正同舒慈論得激烈,突然不響,望著大廳內,皺起了眉,露出極為困惑的表情。
隻見,一個蒼白瘦高的男子正俯身在晁不疑耳邊說話,語畢,兩人便欲起身離席。
“怎麼了?”
“跟晁不疑說話的,就是牡丹提起過的那位公子……中書令高大人的兒子——高湛。”
聽了這話,舒慈一閃身,立刻跟上那兩人的身影。杜月恒緊隨其後,嘴裡嘟囔著,“我就說那個晁無疑有問題吧……”
杜月恒剛走出回廊,便被熟人攔下,要寒暄兩句。舒慈不管他,全副精力都在那兩人身影上,大步流星,隨著他們走進了庭院。
隻見,晁不疑和高湛一同走進了院中的一間涼亭。舒慈便躡手躡腳地躲在旁邊的一塊假山後,隱在搖晃的竹影中。那兩人的談話隨著晚風吹進了舒慈的耳朵裡。
隻聽,高湛先開口說:“晁先生,在下今日是有一事想請教。”
“高先生但說無妨。”
舒慈將頭移出假山一點,隻讓這兩人出現在左眼的視野中,隨後聚精會神於左眼。
灰色的瞳孔又是金光一閃。
那兩人身後皆顯現出模模糊糊紅色的人形。
這兩人都是貨真價實的人。
高湛似乎察覺到什麼,往假山一瞟。舒慈已經再次悄無聲息地藏在假山竹林的陰影中。
“高公子,你這是怎麼了?”
高湛拍了拍自己慘白的臉,振作精神道,“我剛剛似乎看到,有什麼光亮一閃,興許是野貓的眼睛吧……也或許是我又出現了幻覺,晁先生……”
他的聲音顫抖起來,牙齒碰著牙齒道,“我今日似乎也是出現幻覺了,我竟然聽到了蟲子說話……那聲音竟與死人一模一樣……”
“高公子所說是何人?”
高湛不答,語無倫次道,“那蟲子一直叫我的名字,那人的死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啊!為何要來尋我……我一定是遇上了什麼妖物邪祟!這世間怎麼會有會說話的蟲……”
他幾乎要哭出來,“……我就是想問先生,在你們倭國遇到這種事情要怎麼辦?是否有什麼驅邪除鬼的法子?”
“抱歉,高公子,我雖然來自倭國,但不是法師,不會驅鬼的法子。”晁不疑道,“我想高公子或許是悲傷過度,思念成疾,才會以為自己聽到蟲子發出故人的聲音。”
高湛絕望地大聲抽泣了一聲。
晁不疑又說:“不過我倒是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臨濟禪師曾告誡弟子,‘欲得如法見解,但莫受人惑,向裡向外,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注)”
“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高湛呆若停滯般,重複著這句話。
“正是如此,我想高公子應是被自己的執念迷惑,所以看不清真相。若不能手起刀落,殺死執念之源,怕是會深陷幻覺之中,不能自拔。”
高公子又默默重複了那高升莫測的禪語,如醍醐灌頂,激動地握住晁不疑的手,“晁先生,人人都說你精通佛法,果然名不虛傳!如今真是解了我的困惑。今日多謝,多謝!”
說罷,二人又有說有笑,走出涼亭,往宴席而去。
舒慈在假山後麵,仍是不解其意,一頭霧水,前一日才遇上一隻羅裡吧嗦的石頭佛頭,今日又聽到這倭國人滿口佛偈,她最近真可謂是佛緣不淺。
她正苦苦思索之時,那庭院中不知何時多了個人在她身後,高聲問道:“你是何人?在此處作甚?”
舒慈一個激靈,轉身便撞上那張酷似杜月恒的臉,今日宴會的主人——杜月昇。
“在下……啊不,民女,拂花樓……舞伎,綠梅。”
舒慈暗道不好,剛想拱手,又想起自己現在是舞伎,便改成半蹲低頭行禮。
“哦?你是舞伎?我瞧你身姿挺拔,全無舞伎柔美之態,你跳的是什麼舞?”杜月昇眯起眼睛打量她說。
這杜家的公子真是一個比一個難纏,舒慈心中罵道,仍是輕言細語,“民女學的是胡人的戰舞。與一般的舞蹈不同,戰舞講究的便是要身姿挺括,氣勢如虹。”
杜月昇冷哼一聲,又問:“又是為何頭戴麵紗?”
舒慈心下惱火至極,又胡編亂造道:“民女今日臉上長了火瘡,模樣不甚好看,怕嚇著各位公子。”
“既然身體有恙,為何今日不休息,還要來參加宴會?”
“公子有所不知,民女家裡還有弟弟妹妹,處處都指著我用錢,彆說今日是臉上長火瘡,便是最後一口氣也得提著出來賺錢。”說罷,甚至抬手擦了擦眼睛,作淒苦無依狀。
“那你不在宴會中,在這做什麼?”
這時,杜月昇的審問被一聲喊叫打斷,“綠梅!你怎麼在這裡!我找了你半天。”
杜月恒從回廊裡竄出來,將舒慈的手一拉,便想離開。
杜月昇伸手一攔,皺眉喝道,“站住!”
杜月恒不耐煩地轉過頭,“怎麼了?”
“方才開席時你不在,竟是去了拂花樓?”杜月昇擰緊眉頭,拉長了臉問道。
“是。怎麼了?”杜月恒答得理直氣壯。
“你……”
他哥被噎得說不出話,捏緊了拳頭。
舒慈見兄弟二人之間劍拔弩張,怕是脫身困難,急中生智道,“杜公子您誤會了,杜二公子今日到拂花樓,本意是想請牡丹姑娘赴宴,為您的宴席增光添彩,可惜,牡丹姑娘昨日遭遇不測……其他姐姐妹妹都沒空,杜二公子便隻能尋了我,可我也是個不爭氣的,臉上長了火瘡也就罷了,進了這杜府,見處處都是好生氣派,不知不覺迷了路,誤了宴席……”
她又是作抬手拭淚狀,“都怪我,都是我不好,害得二位公子生出了嫌隙……”
杜月恒目瞪口呆,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哥的臉色倒是緩和不少,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你的心意哥哥領了,下次不必客氣。你人能到場,比什麼都好。”
杜月恒僵硬地嗯了一聲,“那……那我,先將綠梅姑娘送走。”說完,拉著舒慈便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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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一則
杜月恒:可否借舒姑娘的異瞳一用。
舒慈:親親,麻煩你走一下大理寺OA。領導點完我這邊就可以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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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該典引自《臨濟錄》。臨濟法師實際生活在唐中後期,臨濟宗是唐末才形成。但在我虛構的大唐裡,就讓我們假設故事發生在臨濟法師之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