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慈左拐右拐,找了一條隱蔽的小巷。不出半刻鐘,那綠衣姑娘便跟著三寶來了。
那少女不過十、七八歲,一見舒慈,雙眼湧上淚水來,行了個禮道:“舒姑娘,你好,在下玉蓮。”
舒慈趕緊扶起她,“玉蓮姑娘,我方才見你神色有異,你可知有什麼隱情?”
“牡丹姐姐和我情同姐妹,”玉蓮那悲戚的眼裡又滑過了一絲憤怒,“可在柳容煙眼裡,我們左右不過一條人命!這樓裡人人都知,杜公子昨日最後見過姐姐!可她不敢得罪,我隻怕……隻怕誤了查案,姐姐死不瞑目……”
“杜公子?”
玉蓮不自覺壓低聲音,在她耳旁道,“正是當今尚書令府中的二公子,杜月恒。”
舒慈心道難怪這柳容煙不敢得罪。
“那你又是為何懷疑這杜公子?”
“牡丹姐姐前些日子時常念叨,說是有位公子想替她贖身,離開這拂花樓。又說什麼,那公子要帶她私奔……”
“那位公子便是杜公子?”
玉蓮搖搖頭,“牡丹姐姐一直對我保密。確實沒說過這公子的名字。但我看客人中,最古怪的便是這杜月恒!姐姐時常說,他與旁人不同,既不愛聽她唱歌,也不叫她跳舞,隻讓她教他讀書寫字……昨日又是他最後見過姐姐……”
讀書寫字?這尚書令家的杜公子竟是文盲?
“定是這杜公子不願再贖走姐姐,便殺了姐姐……”玉蓮哽咽道。
一想到自己這區區七品小官還要去尚書令府上查案,手上又無憑無據,舒慈真是一個腦袋兩個大。無奈間,心生一計,道:“玉蓮姑娘,你可認識這杜公子?”
玉蓮點點頭。
“可否請你今日將這杜公子邀到拂花樓?就說是牡丹姑娘留了東西給他。到時,你就照我說的,隻管問他幾個問題便是。”
玉蓮一聽,神色慌張,舒慈立刻道:“玉蓮姑娘放心,到時你放一張屏風,我就在屏風後麵,時時聽候著。”
少女思索半晌,終於鼓起勇氣,點點頭:“好,舒姑娘,我相信你!”
***
夕陽西沉,長安城上空回蕩起暮鼓沉重的低鳴。行人匆匆,紛紛踩著鼓點返程,鼓聲漸弱,街市歸為寧靜。
隻有平康坊內的各個酒樓教坊仍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拂花樓此時卻是門庭冷清——花魁蹊蹺死亡一事不知何時已傳遍了長安城。
二樓西側的一間廂房內,立著一麵三扇仕女圖屏風,舒慈正蹲在後麵,屏息而待。
又過了半刻鐘,她終於聽見房門推開,玉蓮領著一名男子進來。
隻聽那男子道,“玉蓮姑娘,牡丹姑娘之事,還請節哀。”
聲音低沉,難掩悲痛。
舒慈從屏風的縫隙看出去,那杜月恒正對屏風而坐。模樣倒是生得十分英俊,劍眉入鬢,一雙漆黑的眼,清澈如明星,眼底此刻儘是悲傷,卻似乎又有幾分漫不經心。舒慈不禁搖搖頭,誰知道這風流倜儻的公子竟然是個文盲?
玉蓮不答話,隻是一個勁地拭淚。他便又說:“我特地帶了牡丹姑娘最愛的桃花釀。”
又不知從哪摸出一隻酒瓶,給玉蓮斟上一杯,又倒了一杯在地上,“牡丹姑娘,我敬你一杯。”
說罷,給自己倒上一杯,一飲而儘。
玉蓮喝了一杯酒,終於強打起精神,按舒慈先前叮囑的問道,“杜公子,你是昨日最後見過姐姐的人,姐姐那時可有什麼異樣?你見了她後,又去了何處?”
杜月恒皺了皺眉,好似聽出這話裡的懷疑,仍是答道:“昨日牡丹姑娘同往日並無異樣,我見了她自然是回自己府上。玉蓮姑娘,可是今日大理寺的來了,問了什麼話?”
玉蓮不答,隻是低著頭啜泣,肩膀劇烈地抖動著。
杜月恒麵露不忍,又換了個話題,“玉蓮姑娘,你說的牡丹姑娘留給我什麼東西?”
玉蓮沒有答話,抬手取下頭上的銀簪,猛地翻身上桌,一把刺向杜月恒。
這玉蓮竟如此衝動!舒慈一驚,一個翻滾出了屏風,想抓住玉蓮的衣服後擺。
可她晚了一步,杜月恒反應極快,已經伸手打掉了玉蓮的銀簪。
他見房間裡不知何時又冒出一個人,立刻順勢鉗住玉蓮的脖子,喊道:“你又是何人?!”
舒慈見情況不妙,便將神誌集中在左眼——她定要先看看這杜月恒到底是人是妖。
隻見她左瞳金光一閃,那杜月恒身後人影綽綽,冒出紅色的人形輪廓。
這真身與他本人無異,這杜公子是個貨真價實的人。
杜月恒手上仍是緊緊地掐住玉蓮的脖子,聲音又沉又穩,向著舒慈道:“你到底是何妖物,說!不然今天你們走不出這拂花樓。”
謔,這公子哥兒好大的口氣!舒慈心中罵道。但她在緝妖司務工多年,學到最大的道理便是——人在官場,該低頭時要低頭。
於是,她趕緊行了個禮,又拿出文牒,恭恭敬敬道:“杜公子,在下大理寺緝妖司司務舒慈。今日是為了辦案,得知牡丹姑娘昨日最後見的人是您。上您的府上查案,繁文縟節,怕是耽誤找到害死牡丹姑娘的元凶。我一個小小七品小官,這才出此下策,請了玉蓮姑娘協助。杜公子,實在多有得罪!是在下辦事不力,與玉蓮、大理寺無關。”
杜月恒接過文牒看了好一會,冷哼一聲,又問:“你那左眼又是怎麼回事?”
“在下生來便是一雙異瞳,左眼能看清人的元神真身,可分辨人、妖,這才破格進了緝妖司辦案。”
“我知道你,一直聽說過大理寺有一能人,會辨妖。沒想到竟是……”
沒想到竟是女的。舒慈心中替他將話補完。
杜月恒聽罷手一鬆,放開玉蓮。雖然麵上仍是冷峻,卻道:“抱歉,方才說你是妖。”
舒慈心下一驚。
她無父無母,從小因這異瞳,受儘了欺淩苛待,若不是進了緝妖司,如今不知在哪顛沛流離。早已習慣被人冷眼相待,被叫作妖怪、邪物。
卻是從來沒人同她說過道歉。
杜月恒坐回了座位上,又斟上了酒,擺擺手叫他們坐下。
玉蓮不肯,仍是在一旁低低地抽泣。
“你們為何懷疑我?”杜月恒問。
“牡丹姐姐一直說,有一位公子要帶她私奔!還不肯告訴我是誰!……一定是你,是你不肯帶她走,還殺了她!”玉蓮哭喊道。
杜月恒哭笑不得:“玉蓮,你為何篤定這公子就是我?”
“這麼多客人裡麵我看你最奇怪,竟與姐姐學讀書寫字!你一個世家公子,和我們歌妓學什麼文化?!這客人之中就屬你家世背景最顯赫,所以姐姐不肯告訴我你的名字,就是怕得罪你!我看你肯定用了什麼妖法,迷惑了姐姐,讓她和你私奔……”
杜月恒越聽越迷惑:“我是與牡丹姑娘學讀書寫字不錯,但我同她學的是倭國的文字啊。”
“倭國文字?!”
玉蓮與舒慈麵麵相覷。
“牡丹姑娘是倭國人?”舒慈問。
“牡丹的父親是倭國人,母親是唐人。”杜月恒也十分震驚,“她竟然沒和你說過?”
三人齊齊陷入沉默。
舒慈見玉蓮臉上悵然若失,又是要哭出聲來,便出聲安慰道:“玉蓮,我想牡丹她一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才沒有告訴你。”又問杜月恒,“杜公子,你為何要和牡丹姑娘學倭國文字呢?”
杜月恒不答,反倒問玉蓮,“你又說我會妖術,你問問你身邊這位舒姑娘,她方才驗過,我是人是妖?”
“是人,是人。”舒慈立馬應道。
玉蓮擦了擦眼淚,鍥而不舍地瞪著杜月恒,“那你說!不是你,那還能是誰?”
杜月恒聽了這話思索片刻,又仰頭喝了一杯酒,不急著辯駁,轉頭問舒慈:“舒姑娘,還想請問牡丹姑娘如何遇害的?為何你如此相信玉蓮的話,牡丹姑娘一定是和某位人物私奔?”
舒慈真想翻個白眼,這位公子氣定神閒,長官似的問自己話,而自己理虧在前,不得不老老實實。
她將故事粉飾一通道:“那青龍寺佛堂有人曾見到牡丹姑娘,午夜時分,左顧右盼,似在等人。”
“那你剛剛驗我的真身,應是懷疑這元凶是妖了?”
舒慈繼續掐頭去尾,“牡丹姑娘死狀有異,不像常人所為。”
杜月恒一邊把玩著酒杯,一邊思忖道:“那青龍寺有一尊地藏菩薩,是二十年前天仁寺請工匠雕刻。佛像手執降魔印,竟有妖怪在佛堂作祟?那麼它必是修為極高。”
這紈絝公子竟對佛學有了解,分析起來頭頭是道。舒慈不禁認真與他討論起來:“不瞞您說,牡丹姑娘死後,那佛堂的佛像被人打碎了。”
“哦?”杜月恒懷疑道,“這佛堂還有其他人目睹牡丹姑娘被害?不然你怎麼知道是她死後被打碎的?”
舒慈糊弄不下去了,便講出了石妖機緣巧合下被雕成了佛像一事。
玉蓮聽得一驚一乍,那杜月恒卻是哈哈大笑,“有趣!世間竟有如此奇事,妖成了佛,佛竟是妖。”又皺眉問道,“那這佛像肚子裡的東西去哪了?”
“佛像肚子裡的東西?”
“一般寺廟大動乾戈專程雕刻的佛像,會將高僧舍利、經書之類的寶物等納入其中,供信徒瞻仰。青龍寺本是天仁寺的分寺,按理說佛像中應當有伏藏之物。”杜月恒解釋道。
舒慈搖了搖頭,既沒在佛堂找到這些東西,也沒聽那石妖說起過。
“難道說殺害姐姐的人,還將這舍利之類的偷了去?”玉蓮一臉茫然,猜測道。
三人又一次沉默。
“不過,”杜月恒將壺裡的最後一滴酒倒進酒杯,出聲道,“牡丹姑娘倒是真的與我提起過一個人。”
“誰?”其餘二人異口同聲。
“但我看你今日隻能請玉蓮邀我出來,想必你要見到這人也是極為困難。你手頭現下又沒有證據,想要繼續查案肯定難上加難。”杜月恒盯著手中搖晃的酒杯,徐徐說道,“不過,你隻要幫我一個小忙,我便帶你去見他。”
說罷,他抬起眼睛,注視著舒慈,將杯中酒一飲而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