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兒怎麼這般好興致,來看望朕。”沈從雲一頓手中筆墨,恣意地看著自己新題的字,“來看看朕寫的字如何?”
沈清沉湊到她身邊,看著鎮紙壓住的書卷上赫然寫著四個字:“王道之始”,筆畫蒼勁而有力,其中的彎折處也飽滿充盈,彰顯著她治國的壯誌豪情。
“這王道之始,即‘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她此行不過是為了尋證據,卻沒曾想一來沈從雲就給她出了這樣的題目,“隻要百姓安居樂業,對生養死葬沒有什麼不滿,一國才能有壯大的可能。母上真是心係天下,就連難得的休憩也要陶冶心智。”所幸從前背過的課文還有些殘留在腦子裡,沈清沉才有這樣的餘裕來回應她。沈清沉伸手搭在沈從雲的肩上,輕捏著雙肩替她放鬆昔日的疲憊,好為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作鋪墊,“母上這樣為國事操勞,也該好生歇息了。”
“怎麼?沉兒也想坐朕的位置不成?”沈清沉站在她的身後,看不見她的神情,可從她慍怒的聲音裡可以聽出,她這話是在試探她可有異心。朝廷有沈馳潤在攪混,沈從雲覺著煩悶也是應該的。
沈清沉揉捏肩膀的手更是賣力,捏著嗓子好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更為乖巧,“沉兒哪有那個能耐!再說了,母上洪福齊天,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輪到沉兒坐上那鳳椅!”她故意在說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多加了些嗔怒聲,好讓她奉承的話語聽上去更順耳些。
“淨知道耍些嘴皮子,都成家的人了...”看著沈從雲回過身來嘮叨,沈清沉仿佛第一次感受到旁人嘴裡說的有媽媽嘮叨是怎樣一種“甜蜜的煩惱”了。不知怎的她竟不自覺地開始流淚,愣怔地看著沈從雲傻笑。她多希望有那麼一刻,她真的是這硯國的永寧公主。
“怎麼...”沈從雲蹙著眉去替她擦掉不斷滴落下來的眼淚,“哎喲我們沉兒怎麼是個愛哭包呀...”沈清沉的眼淚始終停不下來,沈從雲索性將她抱在懷裡,像極了哄三歲孩提。她的臂彎十分溫暖,溫熱了沈清沉眼角的淚。她真的有些嫉妒原主了。
沈清沉本想沉醉在她懷抱裡久一些的,可她還要與沈馳潤比速度的,她要比他更早拿到證據,以防有遺漏的證據被他銷毀。她強忍著淚,從沈從雲的臂彎裡起身,淚眼汪汪地望著她:“兒臣隻是覺著,要是兒臣能和母上一樣,也就不用擔心心中的大義無法完成了。瞧,兒臣就連替忠臣做主都做不到...兒臣當真是沒用!”
沈清沉向來是沈從雲最滿意的作品,聽她這樣貶低自己,沈從雲心裡更不是滋味。她伸手去揉捏她哭得紅潤的臉頰,“沉兒何出此言?”
看著她蹙眉,眼裡百感交集,沈清沉心裡的底氣也鼓足了些,壯著膽子說道:“今日撞見一位太醫偷換藥材,沉兒還以為是佞臣偷換藥材掙錢呢!沒曾想他竟自掏腰包,將被調換的低廉藥材換回去。”她故意頓在這裡,聚精會神地觀察沈從雲臉上的表情。倘若她不願聽不願提,沈清沉大可將話題轉移了去;可若是勾起她的興趣,那一切便都有了轉機。
“竟還有這種事?為何禦醫主從未向朕稟報過?”見她震聲罵道,拍案台的手都變得猩紅,沈清沉便知道她可以接著往下說道了。
“說來倒是氣人!原先偷換藥材謀私的人竟就是許禦醫主!”沈清沉刻意隱下了其中沈馳潤參與的部分,許子溪已死,狀告一個死人造不成什麼風浪。可倘若牽涉到了沈馳潤,那沈從雲的神經就會瞬間變得緊張,接下來要推舉新禦醫主就變得難了許多。
可沈從雲始終是皇帝,她並不能憑借沈清沉一言便深信不疑,她還是輕拍著沈清沉的手問道:“此話當真?朕記得此事在幾年前,大理寺似乎就進行過調查,結果並不如沉兒所說的這般。”
沈清沉本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此順滑地過渡到提要起居注一事,可沒曾想沈從雲卻並沒有按照她的計劃,對她言聽計從。可好在她既然開了這個話匣子,也免了沈清沉舊事重提的功夫,乾脆將翻案一事和盤托出,倒也落個光明磊落。她本可向翰林院去要這起居注,可帝王總是疑心重的。若是直接繞過了沈從雲去要這份起居注,隻恐怕會引她疑慮。她主宮的壽安宮又不在京城,倘若期間有好事者吹個耳邊風,隻怕要落得個謀反罪名。
“兒臣此行正是為了這樁案子來的。此前許子溪殺害歌姬一事驚動整個京城,兒臣在探案的過程中便發覺,太醫院偷換藥材一案恐怕另有隱情,遂入宮勘察。”沈清沉說罷,眼神堅定地望著她。
沈從雲聽她敘述時,眼睛轉悠著像是在思索什麼。當她轉悠的眼珠子回轉,定睛望著沈清沉時,不知怎的沈清沉竟心生出一絲怯意。都說帝王威嚴,過往讀詩書古文見官員下人道是不敢抬眼直視帝王,她都隻當作是奉承話,說與帝王聽的。可如今她似乎能理解了,她被沈從雲盯得有些想挪開眼,可倘若此時她膽敢挪開眼,沈從雲便有可能覺著她從頭到尾都在扯謊。那不就前功儘棄了嗎?所以此刻她哪怕有多懼怕眼前的這位皇帝,她都不敢再有多少小動作,生怕讓她疑心再次加重。
可等她開口的日子實在是難捱,沈清沉就快要將腦子裡所有難過的事都想了一遍了,還是沒能等到沈從雲張口應允。時間已經不知過去了多久,她就看著沈從雲一會兒定睛看她,一會兒又像在沉思些什麼。這不禁讓她想起畢業論文開題的那段日子,為了得到導師的認可,她幾乎每想一個開題就要在辦公室煎熬上那麼一陣子。可跟導師思索的時間比起來,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沈清沉甚至覺著自己身子僵硬在這裡已經有了一個時辰!
“沉兒既然能開口向朕說道這事,想必也是有求於朕吧。”她眼裡的底色十分複雜,看著像是為自己的女兒終於長大獨當一麵而驕傲,又像是覺著女兒來探望她都有所求而感到悲哀。沈清沉沒辦法從她眼裡讀出她的想法,隻怔怔地應道:“確有一事相求。”
“說罷。”她的語氣平和,也不知是雨後的好天氣還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她將宮女遞來的茶水接過,淡淡地抿了一口,沒有再看沈清沉一眼。
“有關當年的記錄已經全數儘毀,如今可能有記述此案的就隻有大理寺的探案記錄,以及...”
沒等沈清沉開口,她先開聲道:“朕的起居注,你若是用得上,那便向翰林院要去。此事以後不用再來煩朕。”她也沒有心思等沈清沉應答,便被宮女攙扶著出了禦書房,隻留下沈清沉一人愣在原地。聽著她的腳步聲逐漸遠離了禦書房,沈清沉還是愣怔在原地無法動彈。
她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是特意說給她聽的嗎?特意說給她聽的話,難道是覺著厭煩了?還是覺著她不孝,難得進宮也隻為了旁的事?所謂“不要再來煩朕”又是什麼意思?是她對此案完全不關心讓沈清沉以後不要再向她說道,還是此事就放心交給沈清沉勘察?她實在弄不懂沈從雲的心思。要麼人們都說伴君如伴虎呢,沈從雲短短數語,便能讓沈清沉猜度個半晌。
“殿下...”李崎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為何獨自一人站在這?起居注一事,陛下允了嗎?”
沈清沉點點頭,至於其他的問題,她沒有心思回答。隻不過為了替張之儒翻案罷了,難道要她背上不孝謀逆的罪名嗎?她當真有那般愛他,就連命也不要?還是覺著博紅顏一笑,舉手之勞罷了?她當真有些看不清了。
翰林院將起居注堆疊,按時間順序整理擺放整齊,一卷卷壘在書架上。當值的翰林學士將事發的起居注交與沈清沉,她便迫不及待地要翻開。上麵清晰地記述了張京墨被大理寺捉拿的數日前,沈從雲的確有派人傳召過太醫為久病未愈的許昌看診。既然有了這份記錄,隻需要弄清楚他們是如何利用張京墨為許昌看診來誣陷她,便可替她翻案。要弄清他們是如何作案的,那便隻能依賴存放在大理寺的探案記錄了。
“殿下,我們現在是不是要趕往大理寺與她們彙合?”沈清沉麵色蒼白地望著李崎,沒有回答。隻不過與帝王交鋒了半個時辰,便能使她心力交瘁至此。
“本宮頭疼,想先回宮歇息了。”她該為張之儒做的事已經辦妥,她如今隻覺著心裡鬱悶。像石塊壓在她的心尖上,每當她喘氣,那石塊便隨她的氣管上下移動,壓得她生疼,壓的她喘不過氣。她好累,不知怎的她覺得整個人仿佛泄了氣。她的腦子裡隻有沈從雲晌午對她說的那番話,她或許真不該那樣對一個如此寵愛她的母親的。哪怕她再委婉一些,也不會顯得如此傷人。如今她為那番話鬨得心緒不寧,哪怕她知道,沈從雲有一絲的可能性是生了太子的氣,才如此說道,可她還是過不去心裡的坎。她鬱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