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冤案(一)(1 / 1)

“殿下這樣替在下勞神費心,在下真的很開心。”一路的車馬顛簸,這句話張之儒已然不知重複了多少次,就連坐在馬車一旁的陳孝霖也忍不住要掀了簾子,弓著身子往外走。

李崎一向負責驅車,坐在外頭。陳孝霖也捂著耳朵探出頭去,坐在她身旁的空位上,將腿耷拉在馬車外,搖頭歎氣。李崎側過臉問她:“怎麼了?一臉愁容的。”

得她關心,陳孝霖便開始控訴張之儒自打上馬車起就沒少重複那些曖昧話,又不是說與她聽的!她呆在裡頭無非是礙眼了!她長歎道:“唉!男人啊,一旦動情就什麼都不管不顧咯~”

聽她酸溜溜的語氣,李崎也忍不住打趣她:“怎的?你也想要被男人這樣纏著?”

“連阿崎你也笑我!”她一副少女懷春的模樣,那番話任誰看了都是想要成親的意思。就連李崎那樣從不談私情的見了都忍不住要逗她一嘴。“難道阿崎你就沒有喜歡過人嗎?”

喜歡?喜歡這樣的情緒對她這樣的人來說太過奢侈了。“非要說喜歡的話...”不知為何,浮現在李崎腦海裡的是沈清沉探案時沉思的麵容,是沈清沉破案時開心地抱著她的樣子,是沈清沉摸著她的腦袋說可以依靠的樣子...她忽然有些混亂,明明說的是喜歡的人...她兩不過是主仆關係,君臣關係,又談何喜歡...?

可是如果說她討厭的話,那更是萬萬稱不上的。“喜歡嗎...”她一直獨自呢喃,陷入了沉思。

“算了,問阿崎也白問。”陳孝霖雖然不了解她的過去,可這些日子的相處,她便知道她的心裡隻有她的公主,她的主子,哪有什麼女兒私情。

到了宮門,李崎依照慣例拿出沈清沉的宮牌,侍衛放行。駿馬肆意地在宮中飛馳,聽著“踢踏”的馬蹄聲,被宮裡貫穿的東風吹拂,甚是令人心曠神怡。按照沈清沉的意思,太醫院發生的案子就該由太醫院開始查起,李崎驅車直衝衝地往太醫院奔去。

李崎步子碎,可走得極快,不一會便躍上階梯,進了太醫院的門。剛一進門,便看見一位穿著深色長袍,袖口處繡有精致的流雲圖案的男人,正將藥材完全攤到桌麵上。他將太醫院藥櫃中的藥材倒進布袋裡,仔細翻找身旁的幾個麻袋,伸手將麻袋中的藥材攤在桌上。他用手掌將藥材平鋪開來,又用食指和大拇指輕撚幾撮藥材放到鼻尖細嗅。而後又點點頭,好像確認了什麼,便將桌上的藥材拾摟到藥櫃中,將藥櫃合攏。待到他回過頭來,才發覺門口一直站著觀察他的李崎。

她有輕功的功底,步子十分輕巧靈動,一般人察覺不到她在身旁也很正常。可那太醫見了她便嚇得渾身一震,順勢癱坐在地上,又慌忙地爬起身去攏麻袋口子,實屬奇怪。“太醫這是在偷換藥材?”

那人躲避她的眼神,支支吾吾半晌才道:“你...你可有證據證明我在換藥材!”

證據?難道她的眼睛不算證據嗎?還是說他在賭,賭她什麼也沒看見?

“吵什麼呢?”沈清沉聽到屋內的爭吵聲,趕忙提起裙擺快步跑至門口,看見李崎上手爭奪太醫手中的幾個麻袋,“都住手!阿崎,過來告訴本宮發生什麼事了。”

李崎惡狠狠地瞪了太醫一眼,將他手中的麻袋搶過來,在沈清沉麵前打開,“殿下,下官上來便看到這位太醫將藥櫃中的藥材偷換,全數儘換成了麻袋中的這些藥材。”

沈清沉聽罷也伸手進麻袋裡掐了幾絲藥材放在鼻尖聞,氣味並不明顯,隻隱約覺著有些發酸苦,“這袋是什麼?”

眼神落到太醫身上,太醫也看出眼前的人身份不一般,穿著華貴的程度至少也是個主子,不敢直言。

“啞巴了?”見眼前人不買她的賬,她的語氣便多加了幾分嚴厲,“還是覺著本宮的近身女官能冤枉你?”她故意在女官兩字加重了語氣,能有女官貼身伺候的人也就隻有帝後與兩位皇子四人而已,她這話無異於亮身份了。

誰知那人生性膽小,聽出她的言外之意之後隻嚇得嘴皮上下打架,當即跪下身去反複磕頭,嘴裡囁嚅著:“不敢!下官不敢!”

“算了,彆逼他了,這是赤芍。”袋中的藥材呈現紅棕色,隻用手輕撚便鬆散開來,將其掰開兩截看,可見切麵也成紅棕色,“這赤芍易與白芍混淆,都有止痛作用。赤芍性微寒,倘若交換使用,可使體質本就寒涼的病人加重病痛,當真是害人。”

“今日就你一人當值?竟敢如此猖狂地在太醫院替換藥材!”有了張之儒的佐證,她便更加確信,這位太醫交換藥材是為了斂財!以廉價的藥材換貴價藥材,再在出宮的時候趁機將藥材高價出售,以此謀私,這樣的手段在貪汙中也不算少見。

“換藥材之事大抵是真的,”張之儒弓著食指,不斷在下巴處左右摩挲,像極了沈清沉思索時的樣子,“可魚眼充珍珠的見多得多了,哪有珍珠替魚眼的?”

“你的意思是?”沈清沉不解,貪官用低廉藥材換高價藥材是為了斂財,他卻“慷慨解囊”,以高價藥材換低價藥材?

張之儒點點頭,將那粘著“赤芍”標識的藥櫃取下,伸手勘察,“與在下估計的相差不遠,他大抵是將錯的藥材換成對的藥材了。”

“這麼說,原來藥櫃裡的是白芍?”她向李崎遞了個眼色,李崎便上前去將太醫身旁的布袋拿來放在桌上供張之儒比對。

他伸手將其中的藥材取出,掰開兩截,斷麵也呈紅棕色,“看,白芍的質地較赤芍硬,但若隻是將藥材掰開看,不會發覺有什麼異樣。”

那太醫不斷顫抖的腿方才恢複利索,起身向沈清沉躬身行禮,囁嚅道:“殿...殿下明察秋毫,要替下官做主才是。偷換藥材的另有其人,下官隻不過是不想看著他們以斂財為藉口害人,才自掏腰包補了這些藥材...”

眾人一時失語,麵麵相覷不知該作何反應,或許是願望錯人的愧疚感,沈清沉還是決定管了這檔子閒事:“你說偷換藥材的另有其人,是誰?”她看著他自打眾人進這太醫院來便不時張望各個門口,便知他害怕被報複,於是又補充了句:“你隻管說,本宮替你做主,本宮看誰敢刁難你。”

“殿下英明!”他又“撲通”一聲跪在沈清沉麵前,朝她磕了幾個響頭,接著才開口道:“是...是許禦醫主。”說罷他又開始朝眾人身後望去,生怕有耳目通風報信,他日遭他人報複。

“許禦醫主?許子溪?”沈清沉近日已經被這個名字煩悶不知多少回,如今進宮聽著他的名諱都覺著渾身刺撓,“嘖...死了還留這麼多爛攤子。”太醫的俸祿不算高,這樣一麻袋藥材也不知要耗多少銀兩,沈清沉乾脆將她錢袋子取了遞到他手裡,“收著吧,硯國有這樣的好官是大硯的榮幸。下次有這樣的事,你便差人來雒州尋本宮,本宮自會替你做主。”

“差人來尋本宮”這話對於沈清沉來說就隻是上下嘴皮子一動,可對於他來說,這幾乎是他入宮幾年來聽到最能聊以慰藉的話了。他的眼裡蓄滿了淚才滴落到他垂下的長袍上,看著眼前的沈清沉,他又鄭重地磕了個響頭。這宮中的人為了自保,為了私利,自然不肯得罪有太子撐腰的許子溪。就連跟他同期進宮的醫官,也未必能理解他這樣的行為。

為了錢財,他能理解,可是為了錢財難道要害人命嗎?低廉的藥材了給宮人吃,難道宮人的命就不是命?他自幼接受的教育並不是這樣的,甚麼“醫者母父心”,甚麼“懸壺濟世”仿佛都成了空。難道他學了這樣多的醫書藥理是為了害命的嗎?他將藥材替換時也有過掙紮,旁人不理解他,甚至會覺著他傻,難道他真的做錯了嗎?

可好在今日他碰到的是永寧長公主,彆個都說她驕橫不講理,可如今他看來其實不然。她的語氣雖有些驕慢,可到底是為國為民的好公主,他當真敬佩她。

“起來吧...”同樣醫道出身的張之儒,自然更加明白他此舉內心的掙紮,從醫的人能走的道很多,路上也會有很多的誘惑,他知道,他都知道。他伸手去扶跪在地上不起的太醫,無非也是扶內心那個曾經愛好行醫的自己,扶幼時那個攥著草藥向母親請教的孩提。

“你且與本宮好生說道,那許子溪是如何偷換藥材的?”

“許禦醫主偷換藥材斂財,這在太醫院並不是什麼稀罕事,”這話自打他進入太醫院便醞釀了許久,可從來沒有主子會聽他說道,更不會開口要替他做主,“大家都知曉,隻是都不說。”

許子溪仗著太子撐腰,肆意地利用太醫院斂私財,願意與他同謀合汙,賴著臉皮當他芻狗的便能分來一杯羹。那杯羹雖小,可對於少得可憐的俸祿來說,已然是一份可觀的收入了。沈清沉都不敢細想,這僅僅隻是許子溪從指縫中流下的一點“肥油”,便足以養活一家老小,更遑論他與太子手上那一份“肥豬肉”?

正想怒罵那許子溪真不是人,可沈清沉轉念一想:隻是前朝舊臣養子,被扶持當了禦醫主,便有膽子明目張膽地偷換藥材?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唯一合理的解釋便是——

偷換藥材斂財是太子的主意,許子溪隻不過是他的傀儡罷了。有了太子這層保護網,再在太醫院肆意妄為,便都說得通了。

“沈池潤你這混賬東西…”她恨恨罵道。